第109節
但是,拾音花其性隨主,一旦凋謝,便會追隨主人,到達江循永遠抵達不了的世界。 于是,江循只能看著拾音花飛速枯萎,而秦秋的聲音也漸趨于無,只留下一聲輕笑,和兩句簡短的終結之語。 “循哥,再見?!?/br> “一去不回,此生勿念?!?/br> 第127章 忽歸(一) ——零落成泥碾作塵, 花開花謝終是空。 江循除下了外層的衣服, 在地上鋪平, 將和著拾音花香泥的土壤一把把捧起來,放在衣服上,幾線泥土成了漏網之魚, 從指縫間漫溢出來,江循急忙俯身下去,把灰土掃在自己掌心里。 不行……這是小秋留下的最后的東西……不行…… 恍惚中, 江循眼前的世界像是被潑上了一層酸性物質, 濃烈的酸臭氣逼得江循呼吸之間都泛起酸意來,所有的東西都像是烈日下的冰塊, 慢慢融化、變形,最終沉積成一潭死水。 江循自己都沒有發現, 隨著他情緒波動的一層層加重,整座漁陽山開始顫抖、聳動, 發出了石塊斷層的輕響。 磅礴的力量自他周身騰騰而起,移山倒海,改天換日, 天空幾度晦明變化, 太陽數番東升西落。江循的影子被在一炷香內就幾升幾落的太陽拉長又縮短,他卻渾然不覺。 直到被人狠狠捏住雙手,止住了他繼續掘挖的動作,江循才昏昏然抬起眼來,木訥地看向四周。 ……這座廢園已經徹底坍毀殆盡。一池廢水沸騰如巖漿, 轉眼間已經見底。池底還躺著幾條發紅冒煙的死魚骨架。假山變成了一地齏粉,只有一地枯草還頑強地存活著,只是聚成了團,根根蜷曲,枯焦發黃,像是一只只擺出防御姿勢的刺猬。 從園內往園外看去,可以看到幾乎沒有一個站立著的秦家弟子。每一個都被江循炸裂的靈壓鎮得無法站立,即使風暴過境,靈壓漸退,也仍是腿腳酥軟,倒在地上哀聲呻吟不止。 剛才的靈力暴走,險些使得整座漁陽山崩毀! 他茫茫然把視線定格在自己面前,才發現,捏住自己雙手、制止了自己繼續破壞下去的人是玉邈。 江循不知道玉邈是怎么在剛才鋪天蓋地的靈壓爆炸中靠近自己的,他只看到玉邈的唇角汩汩往下涌著血,面色灰青,口唇盡裂,手抖如篩糠。他用幾乎要捏斷自己骨頭的膂力握緊了自己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調息了半天,才能張口發聲。 “……別怕?!?/br> 簡短的兩個字,把江循徹底擊潰了。 江循灰土遍布的雙手抓上了玉邈的胳膊,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身體不堪重負地佝僂了下去,輕聲囁嚅,不停重復。 “……我不該對她那么好?!?/br> “……早知道我就不對她那么好?!?/br> 有水滴不間斷地從江循臉上滴答落下,撲在干枯的草葉上。玉邈用手輕輕揉著江循的腦后,為他調控體內靈息,一言不發。 他不知道江循為什么會突然發作,他也不知道江循口口聲聲喚的“秦秋”是誰,他只安靜地等著江循肩部的抽搐漸漸止息,再無眼淚可流,才捧起他的臉來,認真道:“……跟我說說那個人?!?/br> 江循眼中水霧彌漫,空空蕩蕩,啞聲道:“……她叫秦秋。戊辰年三月初一出生。她出生時,因為臍帶繞頸,險些斷送了同胞哥哥的性命……” 細想想看,從一開始,秦秋就在被父母厭棄,她是那樣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她刺繡紡衣,繪陣煉器,為的就是父母能看上她一眼。 結果,結果,從生至死,她都是一個孤獨的無影人,生不被人所喜,死不為人所記。 院外,倒了一片的秦氏弟子總算緩過了一口氣,陸陸續續地爬起身來。受那股莫名靈壓所懾,任何人都不敢圍觀廢園哪怕一眼。所以,當一道腳步聲直奔著此處來時,就顯得無比突兀了。 秦牧原本正在書齋中思考該如何加強斗云列陣一事,弟子來報,說江公子重返漁陽,舉止怪異,他剛準備去查探一二,外面便陡生異象,地動不已,秦牧一時受到壓制,動彈不得,直到靈壓漸退,他才孤身一人忙不迭趕向靈力的來源地。 那處……在他的記憶里起碼廢棄了十數年的廢園。 剛踏入園中,他便看到玉邈抱著江循,兩人各著一襲白衣,卻同是一身狼狽,江循仰著頭歷歷地述說著些什么,玉邈聽得很認真。 察覺到來了人,江循不吭聲了,只垂下眼瞼,睫毛和他的身體一道在玉邈懷里哆嗦。 秦牧忍不住擔心,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和玉邈搭話問道:“小循他怎么了?” 玉邈轉過頭來,平靜道:“他在跟我說秦秋?!?/br> 他提起秦秋時,口吻拿捏得很到位,就像是提起一個已經認識了很久的老熟人。 秦牧的眉尖微微挑了一下:“秦秋是誰?” 江循捏住玉邈衣服的手驟然收緊。 還沒等玉邈作答,外頭便傳來一陣御劍乘風之聲。 人未至聲先到,來人尚未現身,江循就聽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哎哎哎你們抓我來這兒干嘛?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沒干??!喝酒也不行嗎?!喝酒犯了哪條律令嗎?!” 緊接著,那個聒噪的人影一跤跌進了廢園來,隨之而至的是玉逄,還有跟在他身后的宮異。 玉逄一見園中二人身上有傷,便果斷越過了在地上狼狽撲騰的人影,快步走到玉邈身邊蹲下:“小九,弟妹?出什么事兒了?” 在玉逄關照二人情況時,秦牧回過頭來,目光恰好與宮異撞在了一處。 宮異的臉瞬時紅了些,輕咳一聲,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手指摸上了腰間的玉帶。 ……嗯,儀容應該沒有問題。 秦牧也是客氣,淡淡地一頷首,招呼道:“宮公子?!?/br> 宮異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笑,誰想就只是這一個停頓的功夫,秦牧就轉過了臉去,把嘴角剛剛揚起了一點點的宮異直接拋在了腦后。 宮異即將脫口而出的“亂雪”二字被生生咽了下去,像是吞下兩個鐵塊,沉甸甸地墜在心口,發悶發痛,難受得他臉都白了。 地上的竇追爬了半天發現沒人來扶自己,也只能拍拍灰自己爬起來。 確定自家寶貝弟弟和弟妹都沒什么大問題后,玉逄才折回了竇追身邊,抓住他的領子拉到了江循面前:“弟妹,我去了趟西延,把這個姓竇的給你抓回來了。你有什么問他就是?!蹦┝?,他補充道,“……這是履冰的主意?!?/br> 竇追一身精致袍服,繪金描龍,極盡奢華,身上浸滿酒香氣息。他腰間的佩劍之上嵌滿寶石,與其說是一件武器,更不如說是一件精美的裝飾品,一頭烏黑如云墨的長發披散在肩,略顯凌亂。 在江循的記憶里,竇追總喜歡飛揚地在腦后扎個辮子,再把一頭長發盤起來,因為秋妹她喜歡干凈利落的男子。 看清了地上的江循及玉邈,莫名被劫來的竇追就跟見到親人似的,厚著臉皮直往前湊:“咳,是你們??!這么巧?!我記得你們,你你你你……”他指著江循,“你”了半天,才把手指轉指向了玉邈,“你姓玉,對不對?你們倆是雙修道侶!” 江循從玉邈懷中鉆出,坐起身來,抬起頭,像是看陌生人一樣望著竇追。 竇追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抬手揉了下鼻子:“是我啊,竇追,西延山竇家的。我們見過!” 江循單手撐著自己的膝蓋,無言半晌后,抬手指向他的腰間,只問了他一個問題:“這把劍叫什么名字?” 竇追一臉疑惑,取下腰間佩劍,在江循面前連鞘帶劍耍了個花,笑道:“此劍名為‘追花’,是我父親傳與我的。怎樣?漂亮嗎?” 江循單手環住自己支起的右膝,眼底發燙,但已然流不出眼淚來了。 ——秋妹,你說你的消失和任何人都無關,看來不對。 ——至少,那個恣意任俠、頗有幾分小聰明的少年游仙,也和你一起消失了。 江循深吸一口氣,轉過了頭去。 玉逄見江循一副倦怠至極、不想再多問的模樣,便強行拉扯著還想要多聊兩句的竇追向外走去。 一轉眼,廢園中只剩下了玉邈、江循、宮異和秦牧。 江循目光茫然,呆呆望著天空,在他眼里已經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一片青茫的碧空。 他轉過身去,把盛滿了一兜土壤的外衣珍惜地系好,隨后扯住玉邈的衣帶,小聲要求:“……陪我在這里躺一會兒罷?!?/br> 玉邈答:“好?!?/br> 秦牧識趣,往后倒退兩步,走出廢園,與宮異擦肩而過,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敢分給他。 那部分屬于亂雪的心……跳得太快,快到不正常。 宮異沒想到秦牧真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呆立在原地數秒之后,他磨了磨后槽牙,毅然邁步轉身跟了上去。 他要把話跟秦牧說清楚! 既然……既然江循已經復活,那他可不可以給一個原諒自己的機會呢? 他在腔子中積攢了三年的話急于噴薄而出,可剛拐出廢園不久,秦牧就被幾個匆匆而來的秦家弟子堵住了。 宮異怕是秦家家事,不便細聽,就在數丈開外站住了腳,稍稍思忖片刻,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埋首動手解開錦囊,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掏出了那只被他修修補補多時,已經恢復了原貌的柳笛。 這是小時候秦牧削給他的,那時的他六族盡滅,孤苦無依,無心演樂,但現在,他可以用它吹出至少七十首不同的樂曲。 ——他可以一首一首吹給秦牧聽,他一定會喜歡。 宮異滿懷著希望地望著秦牧的背影,而在秦牧和幾個弟子耳語完畢,轉頭朝自己的方向走來時,他一個激動,差點不小心捏斷手中柳笛。 秦牧面上神色詭異,張口便喚:“……宮公子?!?/br> 這樣疏離的稱呼讓宮異很不滿意,他本想得過且過,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開口要求道:“什么宮公子!叫我……” “履冰”二字尚未出口,秦牧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面色變幻幾重后,才凝重道:“有人找你?!?/br> 宮異一瞬間氣得想吐血,忍了又忍才憋住。 什么人??!怎么偏偏在這時候找上門來…… 而秦牧的下一句話,卻真正把宮異一把推入了隆冬的冰窟之中:“是宮家。宮家的人在山門外,要接你回余杭?!?/br> 第128章 忽歸(二) 有那么一瞬間宮異什么都聽不見了。 宮家……余杭? ……宮家回來了?自己的父兄, 自己的族人? 他有點呆地望著秦牧, 問:“……他們回來了?誰回來了?” 秦牧應該是說了些什么, 但宮異只能看到他的嘴唇輕輕開合蠕動了幾下,他竭力豎起耳朵想要聽清,但他發現自己連這點兒力氣都喪失了。 于是他只能重復自己的話:“回來了……” 他這時才漸漸發覺, 這句話背后究竟意味著什么。 來不及思考當年薄子墟之事的前因,來不及去看秦牧向他轉告此事時微妙的神情,宮異被巨大的歡喜猛然攫緊了, 一霎的窒息之后, 他轉身便朝漁陽山門處奔去,腿腳卻是一陣發軟, 一跤絆在了一塊翹起邊角的石板上。 秦牧心中一悸,一把拉住他飄飛的腰帶, 把那怔怔忡忡、魂不守舍的青年拉入自己懷里。 宮異手中的骨簫滑脫了,滾出了十數米開外, 他眼睛盯著骨簫,想要去撿,可腿上沒有半絲力氣, 只能蜷在秦牧懷里小幅度發抖。 強忍著內心莫名其妙的躁動, 秦牧扳著他的肩膀,把人強行扶正。 宮異感到有人碰自己,才慢吞吞扭過臉去,盯著秦牧,小小聲喚道:“亂雪……” 秦牧極力不與宮異視線相碰, 即使聽到他含著一絲顫抖的央求腔調,他也只是發力掐緊了自己的手心,道:“宮公子,去吧。他們都在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