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玉邈微微垂下眼瞼,并不辯解。 為保江循不受議論,事情一出,他便私下里向那十數位弟子渡了自己數年修為,但悠悠之口,不是這樣便能堵止的。 紀云霰繼續道:“前段時間,宮異出走,仙界也因此詰難了你,可對?” 玉邈不語。 宮異作為宮氏唯一骨血,從小寄居在玉氏,理應受到萬全保護,而他的出走,使得一個照顧不周的罪名,早在數月前就壓在了玉邈身上。 而這半年來,江循游離在外,身受魔道和秦家的雙重追殺,玉邈時時外出尋找的同時,還要處理東山各項雜務,找尋為江循脫困的辦法,如沒有足夠堅韌的心志,怕是早就崩潰了。 同樣身為家主,紀云霰很理解玉邈此時的處境,誰料還沒來得及開解,就見窗外祥云籠罩,不多時,一個殷氏弟子求見,同時帶來了一個衣著華貴自矜的特使。 那特使顯然來自仙界,通身仙靈寶氣,而且目的明確,開口便對玉邈鄭重道:“玉家主,請隨我上一趟仙界。有人要見你?!?/br> 玉邈自是不能不去。 請那特使殿外稍候之后,紀云霰心知再無時間同玉邈交談,但心中又隱隱擔憂,索性走近玉邈,用了在曜云門時期對玉邈的親切稱呼:“玉九公子,你要平衡的勢力多而繁雜,恐怕再無力分神,殷無堂這邊你不用擔心,我必會保全他的性命?!?/br> 玉邈不卑不亢地點頭:“多謝云霰姐?!?/br> 道謝之后,玉邈便隨那特使去了,紀云霰伏在窗邊,望著那片猩紅色的祥云彌散在空中,再嘆一聲。 ……秦家、東山、魔道、仙界、應宜聲、宮異、殷無堂,全都是玉邈的麻煩。 這些重擔,但愿不會把他壓垮。 望著天際,紀云霰喃喃道:“……汝成,若你在天有靈,讓這一切速速結束,可好?” …… 被重新引入仙界的玉邈,將上次走過的路重走了一遍,依舊是雕梁畫棟、仙山靈水,玉邈的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對眼前的勝景半分興致也無,他更想知道,仙界找他來究竟是為何事。 被帶上鑾殿,玉邈照例恭謹下拜,聽著上位傳來幽幽詰問之聲:“玉家主,封印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玉邈平靜道:“尚缺一兩樣重要的東西未能補全?!?/br> ……這當然是謊話。 釋迦法陣所需的一切物件,他都準備齊全了。但是,若是要徹底封印江循的靈力,就必然要把秦牧的精魂驅出他的右手。 然而仙界聽聞此事,只給了他一個還魂陣。 他一月來殫精竭慮,不眠不休,但還是沒有能找到可以取代還魂陣、讓秦牧徹底復活的辦法。 上位之人冷笑一聲:“敢問玉家主不是想要拖延時間吧?封印他的能力,就這樣讓你為難?或者說,就這樣讓江循為難?” 玉邈垂首:“并非如此,他已經同意封印靈力?!?/br> 上位之人尖銳的聲音這才緩和了些許:“是嗎?那他為何還游離在外?難道不是想收齊神魂,好與違逆他的人抗衡?” 玉邈:“……” 仙界有此疑問實屬正常,正如玉中源所說,江循從小被秦家洗骨伐髓,再造為人,心中難說有沒有怨懟之心。如果他再塑神身,要同仙界做對,那么整個仙界加起來,恐怕也敵不過銜蟬奴的沖冠一怒。 所以,他不能告知仙界江循曾抗拒永久封印的事情,也不能告知江循仙界打算封印他的決定。 前者,江循會立時被仙界立為搜捕目標,被仙界強制封印,再收監困押,永絕后患。 后者,如果江循同意封印也罷,若是生了逆反抗拒之心,后果只會比前者更糟糕。 事關江循安危,他只能答道:“籌備事務已經差不多。請您安心?!?/br> 上位之人發出一聲悶笑:“那就好?!毕乱粋€瞬間,他便是話鋒一轉,“……但是,江循在外流竄的時日太長了。仙界只能再給你七天時間。七日一過,仙界會替你料理了銜蟬奴,也無需玉家主枉費心神了?!?/br> 玉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鑾殿的,他只覺得周身疲累不堪,汗濕重衣,面色如紙,壓力潮涌似的朝他襲來,直逼得他呼吸困難,胸口如萬斤巨石沉壓,將他往無盡的深海中帶去,讓他被四面八方涌來的水沫嗆得難以呼吸。 然而,他剛剛踏出仙界之門,就被一只手扯到了一邊去。 他定睛一看,來者竟然是展懿。 展懿難得地收斂起不正不經的模樣,疾聲道:“我左右都找不到你的蹤影,去問了云霰才知道你在這兒。怎么耽誤這么長時間啊你?我已經把江循找回來了,讓他暫時在上谷安歇?!?/br> 連珠炮似的發問讓玉邈的耳朵里嗡嗡作響,臉色更見煞白,可聽到“江循”二字,他的眼中終于亮起了些光芒:“他怎樣了?” 展懿拖著他就往外走:“別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傷得厲害,渾身都是血,也沒法自愈。我走的時候他還在昏迷,這不我來找你,讓你趕緊去看看!” 玉邈跟著他往外走了好幾步,才反應過來展懿說了些什么。 他的眉心后知后覺地一蹙,緊接著心口狠狠窩了一下,站住了腳步。 展懿本來性情憊懶,突然招來了個這么麻煩的差事,心煩意亂的,見拖不動玉邈,回過頭剛想罵,就感覺腕上一熱。 玉邈弓下腰,猛地吐了一口血出來,星星點點的斑駁灑濺開來,就像放鶴閣前開得正好的梅花。 第107章 七日(二) 上谷不老閣。 碧玉畫案上的一應畫具都收拾了起來, 樂禮小心翼翼地把一方約一卷書大小的小型暖榻從墨跡未干的畫上取下, 抖了抖, 把睡著的江循捧了上去,又取了一方絨巾,覆蓋在小貓身上。 絨絨的方巾挨上身時, 小小的貓球抽搐了一下,茸茸的細白毛發間斑斑的血痕清晰可見,好不可憐。 樂禮雖說心細, 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伺候一只受傷了的小貓崽, 展枚就更別提了,他從小就沒有受過作為一個孩子的正常待遇, 養的大黑狗“小夢”又皮糙rou厚耐摔耐打的,第一次看到這么嬌嫩得吹口氣就能倒的小玩意兒, 展枚腿都有點軟。 倆大老爺們兒對著江循琢磨了半天,只好轉頭請了樂仁來。 樂仁從小就喜歡收養流浪的小貓小狗, 從不拘它們來去,對于照顧這類小東西很是有經驗,以至于在他追隨太女而去后, 兩只貓和三只狗守在他的庭院中不吃不喝, 等他歸來,直至力竭而亡。 經太女一劫,樂仁失了右手,斷了功力,索性搬到遠離上谷核心地帶的一方流瀑附近清心養居, 不再多問世事。 不過,對于樂禮的請求,作為兄長他仍是有求必應。樂禮的口信剛送去沒小半個時辰,他就趕到了不老閣。 等他趕到時,江循仍未能恢復人身,而且開始發燒,guntang濕潤的氣流小口小口地喘出來,尾音拖得老長,顯得衰弱又委屈。樂仁果斷掀去了江循身上蓋著的多余的毯子,讓樂禮端了一碗清水來,耐心地哺喂下去,隨即,他用僅剩的左手輕輕撫住江循軟綿綿的額心,輕聲細語地說起話來。 “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得見。江循,謝謝上次在西延山中的救命之恩?!?/br> “傷得這么重,很難受吧?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休息吧,你很累了?!?/br> “這里是你的家,你想留到什么時候都可以的。閉上眼睛,不要緊張……” 樂仁說話自帶一股叫人如沐春風的味道,漸漸的,江循緊繃的四肢開始放松,但還是緊閉著眼睛,偶爾發出小而短促的低鳴。 ……直到不老閣的門被人從外推開。 玉邈來不及跟其他三人打招呼,徑直走到了桌案前,樂仁抬起頭來,對玉邈微微頷首過后,便起身向后讓了幾步。 離開了那溫暖的手指,江循又不安起來,背脊弓起,渾身肌rou緊張,再也不復當初在玉邈懷里棲息時,放心大膽露著毛茸茸的小肚子仰面朝天呼呼大睡的模樣。 玉邈的手指輕輕擦過江循的身體,小家伙立即用小爪子把自己抱得緊緊的,稍稍擦到一點傷處,江循就啞啞地哼唧一聲,稚嫩的小奶音像是小爪子一樣抓撓著人的心口。 不多時,玉邈就蒼白著臉色站起身來:“……我想問你們些事情?!?/br> 江循傷重至此,是經不起什么打擾的,于是,除樂仁之外的三人心領神會,一齊朝外走去,玉邈則在踏出門前對樂仁點了點頭,示意麻煩他再照看下江循。 樂仁自然是點下頭來。 在門合上的瞬間,原本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的小貓耳朵微妙地立起來了一點點,靠左的那只尖尖地聳起,拱起的形狀略有點像精巧的小花瓣。 在他體內擔心多時的秦牧頓時喜上眉梢:“……小循?!小循你醒了?” 江循不動聲色,任憑樂仁一下下在自己額頭上撫摸著,用催眠一樣溫煦的聲音講話,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心事。 不老閣外。 玉邈的神色疲憊已極,一股腥甜氣息仍在他口中盤桓纏綿,嗆得他眼前發花,他甚至已經有點聽不清楚自己說話的聲音了:“他是怎么弄成這樣的?” 展懿攤手:“不知道,迎面撞見我們,還沒說兩句話呢就厥過去了。不過他是打悟仙山方向來的,能把他傷到如此地步且不能自愈,我想八成是應宜聲干的?!?/br> 樂禮皺眉:“按理說,應宜聲合該只有銜蟬奴的一片神魂,怎么會?……” 發力揉了揉太陽xue,玉邈答道:“應宜聲利用銜蟬奴的神魂修行何止一年半載,使用起來比江循圓融如意些,也不是怪事。況且……” ——況且,自從上次和謝回音談過之后,玉邈總覺得應宜聲對江循是別有所圖。 ——但他所圖為何,卻非一朝一夕能想清想透的。 也罷,等江循醒來再細細問他吧。 展枚見玉邈臉色不佳,不由得多問了一句:“玉邈,你身體可還頂得???仙界那邊說通了嗎?” 展枚其人,心懷大善,胸中寬和,卻有些奇特的頑固脾性,總抱持著一些天真得有點惹人發笑的理想,以至于當玉邈告訴他,如果他們不親手封印江循,仙界將會自己動手令江循消失時,展枚根本不信這會是仙界的決斷,要不是有展懿拉著,差點兒就直奔仙界索要說法去了。 今日連番勞碌,摧心折肝,玉邈已是臉色青白,難以作答,展懿瞟他一眼,便接過了話來:“……看情形也是沒能說通。仙界催你了吧?” 玉邈盡量精簡語言,道:“……七日為期?!?/br> “七日?”展枚臉色微變,往不老閣的方向看了一眼,努力降低音量,“還魂陣怎么辦?不是說要給秦牧找到除還魂陣以外的復生之法嗎?” 展懿此時倒是反應很快:“仙界不會跟咱們討價還價的。七日之內,替代還魂陣的陣法若是找不到,難不成要眼睜睜看江循被仙界帶走?” 展枚猶是不甘心:“……明明可以把此事告知秦氏。秦氏若是知道能復活獨子,必定傾盡全力,仙界為何一定要……” 還未等展枚說完,展懿就把人勾入自己懷里,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拍他的后腦勺:“枚弟,你這爽直性子,將來要怎么做展氏家主,斡旋平衡各方勢力?仙界想要的就是盡可能把銜蟬奴打壓下去,不許它再臨人間。秦牧于他們而言只不過是個死人,附加在江循身上,更是個大麻煩。他們能給出還魂陣,給秦牧陳清當年事情前因后果的機會,于他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怎么會同意我們把這事兒告知秦氏,把這件事鬧得更大,更難以收場?” 玉邈單手撫住額頭。如果有人此時上手觸碰,會發現他的體溫甚至遠高于江循。即使如此,他還是咬牙堅持道:“我答應過他,盡全力保住秦牧性命。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食言?!?/br> 話說到這份兒上,展懿都有點無語了:“觀清,我這人說話不好聽,江循現在身受重傷,到七日之期結束前他能養好身體已屬大幸,秦牧之事,事在人為,實在困難,不必太過勉強?!?/br> 玉邈心里惦記江循,草草應下便掉頭推門進屋,誰想那方小案上已是空空蕩蕩,樂仁昏倒在了床上,只剩一身里衣,腰間的令牌也被順走。 不老閣窗門大開,挾裹著淡雅槐香的氣流卷入其中,颯颯有聲。 四人神色大變,交換了下眼神,展懿負責留下來照看樂仁,樂禮則帶著其余兩人搶出門外,沿著出樂氏結界的必經之路竭力追趕,追了沒多遠,恰好迎面碰到了兩個剛剛換班的樂氏弟子。 樂禮走上前去,張口便問:“可見到大公子了?” 兩個弟子面面相覷一番,答道:“回二公子,見著了。就在我們剛才換班前一盞茶的功夫,大公子出了結界,說是要出去辦事……” ……按照時間推算的話…… 樂禮扭頭對面色難看的玉邈道:“我們一出門他就跑了,他應該沒聽到我們說什么?!?/br> 玉邈不語,只在袖內掐緊了手指。 七日之期……七日之期! 偏生就在這七日之期的當口,在百火燃眉的當口,他又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