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作為凌駕于這個世界的最高峰的仙界諸人,誰愿意承認,到頭來,他們還需要通過神的犧牲,被拯救于水火之中? 這種極端微妙的心理,讓所有仙界中人心有靈犀地一同忘記了銜蟬奴。 ——他也許已經回去了,回到了那個屬于神的世界,不會再回來了。 這個造物之神,被忘記在三百年間的風雨飄搖中,但魔道不會忘記他,因此,沒有一世的銜蟬奴能夠活過十歲。 誰能想到,偏偏就在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之期將過之時,魔道會百密一疏。 這一世的銜蟬奴,居然在不間斷的磕磕絆絆中長大了。 仙界也是在半年前江循留書逃出東山時,才從玉家人那里知道銜蟬奴的消息。 后來,江循流落在外,玉邈多日苦尋,好容易在爛柯山附近抓到他,卻又被他逃脫,回到東山,又接到了宮異和亂雪先后走失的消息,正焦頭爛額間,他又被仙界喚去了。 玉邈尚未參悟得道,無緣拜會仙界,自然不認識那些富麗的重樓疊畫,瓊山魚臺,他也不感興趣。直接被引到一座金碧輝煌的殿上之后,他俯身下拜,上面便遞下一筒蒙塵的卷軸來。 上位之人有一把冷淡漠然的聲線,道:“這里有一法陣,名為釋迦,可永久封印上古之神。你拿去,用它把江循帶回東山?!?/br> 玉邈低垂眼瞼,口中重復:“……永久封???” ……如若是這樣,就自己對江循的了解而言,他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上位之人口吻依舊淡漠,聲音像是隔著千年不化的寒冰傳來的,模糊又詭異:“玉家主,念你父玉中源已位列仙班,我們才網開一面,允你將他帶回東山。你如有異議,便交回卷軸,由仙界中人將那江循收押,關入仙界?!?/br> 玉邈的手臂肌rou狠狠抽縮了一下,寬廣俊逸的袖袍上隱隱勾勒出了用力過度的痕跡:“在下愿意作保,江循此人……” 但玉邈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強推著起身,帶出了那金磚翠瓦的殿堂,身后的冰冷聲音像是鋒利的冰刀,追在玉邈身后,一刀刀剜割著他后背的血rou:“……此人既與你相熟,便交與你們玉家處置。如果處理不好,也不必勉強,會有仙界之人替你去做的?!?/br> ……玉邈豈能不知,把這古老卷軸翻出之人的用意。 永久封印銜蟬奴的靈力,那么,這股力量就永遠不會落在魔道之人手中,相應地,江循也會泯然眾人,不會對仙界造成任何威脅。 自那日返回東山,玉邈便閉門研讀起那份卷軸來。 釋迦陣法所需的東西都不難弄到手,只有那顆從修道之人身上活剖出的金丹,是獨一無二的。 怪不得仙界有了這卷軸,卻不愿出手先封印江循,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無人愿意剖去自己的金丹。 所以,仙界才幾經斟酌,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玉邈。 玉邈觀畢,已無話可講,開始聯絡諸家仙派中的同窗,為法陣籌備了起來。 至于金丹之事,他早有了決斷。 身為玉家家主,他不能要求門下的任何一個弟子為了江循獻丹,即使是他們心甘情愿,自己也不能坦然接受。 罷了,自己在初入曜云門時便撿到了他的貓,合該一生照拂,護他安好。 玉中源見玉邈為著法陣之事,數日不眠不休,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心里若不擔憂才是假話:“小九,你既已有決斷,為父不愿干涉。只是剖丹之事,需得慎重,此事關乎生死,是潑天大事?!?/br> 玉邈唇角一勾。 他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再貽誤了仙界的大事,他們會親自動手封印江循,到那時,江循也不會有活命的機會。 玉中源連連嘆道:“仙界的擔憂也不是不可理解。江循轉世為人數載,已失神格,又自小在煙火塵世中長大。世人不知他心性如何,仙界之人更是忌憚。你要怎么讓他們相信,他們庇護的是一個良善之人,而不會是另一個應宜聲?” ……的確如此。 當某人的實力足夠強悍之時,身邊之人對他而言便不再是人,而是可供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螻蟻。 但是仙界之人做慣了上位之人,又怎甘心在一個人面前重新做回螻蟻。 玉邈依然不語。 從多日前他就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狀態之中,只在紅楓村與江循編造“只能封印你一月靈力”的謊言時,才多說了很多話。 但因為秦牧的緣故,他終究沒能把江循帶回家來。 現在他只知道,事不宜遲。 仙界不在意吞天之象,他們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危險。 江循就是他們的危險。 現如今,仙道、魔道,應宜聲,都是江循的仇敵。 他必須要看著江循安定下來,把他帶回東山,放在自己眼前,捧在自己手心,才能安心下來。 玉中源自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責備他的過度寡言,安慰道:“無需煩憂,我聽人說,你已經派人去尋鉤吻太女了?她的金丹的確可以借來一用?!?/br> 玉邈目視著在濃郁霧氣里逐漸掙扎出一個渾圓形狀的漫漫天日,這才開口道:“殷無堂兄弟昨晚已經接到了太女出沒的訊息,往悟仙山去了?!?/br> …… 悟仙山冰泉洞。 應宜聲望著渾身浴血、昏睡不醒的太女,嫌惡地皺起了眉頭。 一個廢物,掙盡力氣,也要從山腳爬上來,又有何用? 應宜聲試探了一下她的丹宮位置,確定那里匯聚的靈元潰散得連個影兒都不見,此人已然形同廢人,只剩一口氣殘余,便當機立斷地拖住她殘破的后領,一路將她拖行到了悟仙山旁的曲生峽,推入了那幽深峽谷中,轉頭離開,毫不留戀。 他不能在這個廢物身上多花費時間。 江循隨時都會來,他必須要趕快尋一顆可用的金丹來做陣眼。 他御風迎著逐漸沖破晨間濃霧的日光拾級而下,行到悟仙山下,他正打算隨便挑一個方向趕去,就隱隱看到一隊人影朝這邊趕來。 領頭的二人豐神俊朗,其中一個更是身姿挺拔,如同一棵從不旁逸斜出的白楊。 茫茫霧氣里傳來了一個有些不滿的少年音:“無堂,你這一夜死趕活趕的,究竟著急些什么???” 答話的少年聲音倒是磁性穩重得很:“不要多話,仔細搜尋,快些找到太女才是。她狡猾得很,總是剛一現形就不見了影蹤。要是再錯失了她,就要貽誤大事了?!?/br> “……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應宜聲并不關心。 他望著那霧靄中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再不向前,從身邊的布包里取出宜歌常用的排笙,抵在唇邊,輕輕吹奏起來。 空谷幽蘭一樣清雅的音歌,借著彌散的霧氣,送入了來人的耳中。 聽著不斷靠近的足音,應宜聲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妖異的笑容。 第104章 金丹(五) 巳正時分, 濃霧已散, 天日高懸。 主持過早課, 玉邈剛回到放鶴閣便接到通知,展家公子前來東山拜會。 玉邈只當是展枚是來商討釋迦陣法之事的,便叫通傳的弟子把人領到放鶴閣中來便是。誰想幾分鐘后, 放鶴閣大門被一腳踹開,展懿這個公子哥兒堂而皇之吊兒郎當地從外頭晃了進來,不等玉邈招呼就撿了個舒適的凳子坐下, 大馬金刀地翹起二郎腿:“觀清, 跟你說個好事兒。想不想聽?” 玉邈本來已經起身迎客,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便重新坐定,低下頭, 翻起手里的書來。 展懿沒有半分被嫌棄的自覺,哈哈一樂, 身子往前探了探,主動招供了:“……你猜怎么著?我找到宮異了?!?/br> 玉邈翻書的手輕輕一頓。 準確說來,宮異不算是展懿找到的, 是他走運碰巧逮到的。 紀云霰的生辰將至, 就在昨天,展懿不遠千里,去上思縣一家著名的黃酒鋪里買那里特產的烈性黃酒,買到之后天色已晚,眼看著趕回來是來不及了, 他索性隨便撿了個客棧住下。沒想到剛踏進客棧大門,還沒調戲兩句年青皮嫩的小跑堂,就見一個熟悉的人撩開了通往后院的布簾,鉆進了大堂,他一身麻布衣裳挽到肘部以上,手指凍得通紅,語氣卻是干脆利落:“老板,我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水也燒了。今夜可以借住柴房一晚了嗎?” 展懿回過頭去,正巧與那麻衣少年視線相接。 宮異望著他呆愣片刻,轉頭就逃。 沒費什么力氣,展懿就把人逮小雞仔似的逮了回來。 流浪了幾個月,宮異竟然只是消瘦了一點,筋骨比以前還壯實了些。一身麻布衣服,倒是比那縹緲登仙的宮氏袍服看上去樸素寒酸了不知多少,唯有那只他珍視不已的、象征著宮氏身份的玉蟬還被他好好地別在鬢邊。 據他自己不情不愿地交代,他身上的盤纏用得很快,雖然他已經辟谷,無需飲食,但總需要一個落腳休息的地方。于是,他白天沿途打聽亂雪的去向,臨近黃昏時就找一家小客棧,為他們干些劈柴燒水的零活,好讓他們收留自己,在馬棚或是柴房里休息一夜。 聽完展懿的轉述,玉邈問道:“他跟你回來了?” 展枚端起一盅弟子端上來的熱茶,熱熱地抿了一口:“當然,玉家主發話,不管是誰看到亂雪、履冰或是你家那口子,一律給你提回來嘛。我哪兒敢不從?” “人呢?” 展懿咂咂嘴:“你急什么。我把他連夜拎回來的,他累得夠嗆,在我弟弟那兒睡著呢。我家枚弟看著他,你還不放心?” 玉邈頷首。 變故就是在此時到來的。 展懿還沒放下手里的茶杯,放鶴閣的大門便再次乍然洞開,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鬼魅一般迎面撲來,一個殷氏弟子不等通報,踉蹌滾趴入閣中,身上的月白藍袍服已是血跡斑斑,指掌摁在地上,便是兩個半干的血手?。骸扒蟆蟆窦抑骶让?!救命!” 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而來的兩個玉家弟子立在門口,不敢擅入,盯著地上簌簌發抖的人,一時言語不能。 那殷氏弟子顯然被嚇破了膽,滿嘴都是苦腥味,只會反復求救告饒,腦袋嘭嘭有聲地撞在青玉磚石之上,頭骨一下下與硬物碰撞,就像是拿西瓜去磕石頭,撞擊聲讓人牙齦發酸。 展懿干脆地站起身來,撈起那癱軟無力只會拿腦袋捶地的弟子,左右開弓啪啪兩記耳光,直扇得那人直眉瞪眼,神志總算恢復了些,僵硬的舌根重新恢復了柔軟。 玉邈立起身來,眼中本就森冷的光芒幾乎要化作一條被凝固起來的冰河:“……出什么事了?” 殷氏弟子終于恢復了正常的語言能力,涕泣而告:“……回玉家主,我家無堂、無乾公子,聽說悟仙山那里有妖孽入魔,就前去……前去除妖,誰想有一法力高強之人突然攔路跳出,擄走了無乾公子,無堂公子追上前去,誰想卻被他一掌震碎了全身筋骨……” 玉邈手中書陡然被捏皺了一角,展懿更是難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全身筋骨?” 那殷氏弟子已經惶急得垂淚,渾身打抖:“……弟子,弟子不知道那人使的什么陰毒術法,擄走無乾公子后,只將無堂公子一掌打翻在地?!业壬先グ褵o堂公子扶起,打算回朔方求助,那時他還是好好的,可上路不久……不久,無堂公子便開始嘔血,起初胸口凹陷,肋骨裂斷,勉強還能站立,后來渾身筋骨……渾身……每一處都不好了……我們見狀實在不妙,從悟仙山取道回殷氏又實在太遠,只好來東山求助……” 一記響頭隨著他急促的尾音磕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一兩滴飛濺的血花:“求玉家主救救我家無堂公子!” 玉邈不再多言,越過他朝外走去,在外守候的兩個玉家弟子大概也是明白發生了何事,不敢再耽擱,急忙引著玉邈向明照殿去了。 濃重的血腥氣像是粘膩的毒蛇,在進入明照殿的瞬間朝玉邈的面門烈烈地撲來,沉郁,憋悶,叫人喘不過氣。一張臨時搭起的軟臥上躺著殷無堂,他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原本在紀云霰的調教下清雅利落如松的身子佝僂成一只蝦米,胸口塌陷,肢體癱軟。 明照殿里肅然一片,幾個殷氏弟子不敢高聲,在軟臥旁跪了一圈,暗自垂淚,長老們背對著門口,議論聲卻清晰地傳入玉邈的耳膜,刺刺地發疼。 “……筋骨都斷了?!?/br> “是誅骨云音,這本是宮氏的本領,引得人的筋骨隨樂音顫動,潛移默化,直到筋骨難以承受,全部斷裂開來?!?/br> “能救嗎?” 回應這個問題的是一片安然的寂靜。 在一片寂靜中,率先開口的竟然是那已經動彈不得的人。 “應宜聲……他用……用排笙,是應宜聲……” 這話他是對玉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