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應宜歌無奈地嘆了口氣。 應宜聲曉得這便是應允的意思,便又吻了他的側臉:“乖,兄長去替你尋你愛吃的栗子酥,等你回來,嗯?” 應宜歌別扭了一下,豎起兩根手指:“……要十二個?!?/br> 應宜聲噗嗤一聲樂出了聲,害得應宜歌兩腮通紅后,才將他緊緊箍在懷里,笑道:“要多少,兄長都給你?!?/br> …… 噩耗傳來時,應宜聲正買了一室的瓜果點心,擺得到處都是。他將二十多顆栗子酥用線細細綁縛起來,吊在床頂上方,玉片子似的交互碰撞,只要抬起身子就能吃到。 應宜聲躺在床榻上,雙目微闔,前襟大開,胸口袒露,他信手戳一戳其中的一顆,立即引得其他的栗子酥連鎖搖動起來,有一顆直墜而下,應宜聲耳朵微動,凌空一抓,便把那脫離原位的栗子酥抓在手心,往上一拋,重又接住。 外面隱隱傳來sao動聲,越逼越近,應宜聲漸漸聽出這喧鬧聲是沖著無雨閣來的,不禁蹙眉。 他厭煩有人來打擾自己的清凈,但他還是立即翻身坐起,迅速把身上應宜歌的衣服理好,對一側的銅鏡露出個羞澀單純的笑意,確定表情不會出錯后,才跑到了門口,拉開了門。 迎面而來的是林正心,但裝容卻和他往日的整肅干凈不同,他的右臂被劃破一個口子,天青色的袍袖被鮮血沁得透濕,紫金發冠也被打落,被兩個下級弟子一邊一個地攙著,一與應宜聲打上照面,便凄聲喚道:“宜歌,應宜歌!” 應宜聲突然有了極其不妙的預感,胸口一通亂絞,疼得他臉色慘白,竟是未等林正心開口,身子便順著門框委頓了下去。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把手掌壓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不明白那股痛楚自何而來。 林正心在應宜聲跌倒的瞬間跟著跌倒在地,淚水也順勢奪眶而出:“宜歌師弟,是我沒用……沒能保護好宜聲師弟,宜聲師弟他……被妖魔暗算,中劍后墜下鳳阜山崖,生死不知……” 一聲雷鳴在應宜聲腦海中炸開,陣陣余音裊繞,最后演變成低喃的耳語。 “哥哥……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好?” “……十二個栗子酥?!?/br> “……等你回來?!?/br> 應宜聲如醉酒般站起身來,手中捏著的一枚栗子酥順著臺階滾落而下,那細微的滾動聲,于他而言,恍若報喪的鐘磬。 跌跌撞撞地撥開聽到響動云集而來的人叢,應宜聲茫然地向前走去,口中低低道:“……丁香餛飩?!?/br> 臨走前宜歌還沒能吃上一口…… 宜歌應該是還在氣自己,跟自己開玩笑的,所以……所以,自己去道歉,去求他原諒,接他回來,讓他看看他們的屋子,看看他賠罪的心意,他興許就不生氣了,就愿意回家了…… 他沉浸在無盡的幻覺中,唇角浮現出了奇異的微笑,肩膀卻被人搭住了。 林正心渾然不覺眼前的人有異,只當他是應宜歌,用染滿血的手掐住他的肩部:“宜歌,節哀……” 應宜聲猛然轉頭:“滾!” 林正心驚得倒退一步,眼前的人眼角沁下一道血痕,嘴角卻還掛著一絲凌厲可怖的媚笑。 一時間,林正心陷入了錯亂之中。 ……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一個極其可怖的念頭在林正心的腦海中發酵起來,一瞬間令他手腳麻涼,不能言語,本能地放開了雙手,護住了自己的腰間袍帶。 那里原本掛著一枚錦囊,現如今卻是空空蕩蕩。 他的眼珠左右轉動兩下,便作傷重,不支倒地,眾弟子忙來攙扶,自然無暇顧及應宜聲。 而林正心半瞇著眼睛,隔著層層人群,看著那個如癡如狂、踉蹌奔走的人影,后背津津地生出寒意來,每一寸毛孔都被恐懼放大。 ……但愿,但愿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 鳳阜山上千里煙波,云濤微茫,山崖下更是林瘴彌漫,潮氣嗆喉,隨處可見腐爛的動物尸體在發膩黏糊的葉泥中,偶爾一腳踏上去,會發出尸骨碎裂的喀嚓聲。 林間有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影閃過,他的手按在一棵樅樹上,待到手撤開,便在粗糙的樹皮上印下一個新鮮的血手印。 七天了,已經七天了。 他已經有七日沒見到宜歌了,宜歌在這黑漆漆的深山老林之中,一個人孤零零的,肯定要害怕。 從小宜歌便不識得路,哪怕走過幾遍還是會迷途,若無自己帶著領著,他找不到路,回不了家,會餓肚子…… 自己殺了這山上所有的活物,不管是遇見的林鹿,還是山上作祟的豹妖及其小廝,都一應屠了,將尸身藏在一處山洞中。 ——若是找到了宜歌,他就不缺東西吃了。 想到應宜歌抱著東西吃得香甜滿足的模樣,應宜聲的唇角便浮現出一個燦爛的笑顏。 他想得太過出神,腳下傳來清脆的咔嚓一聲,才叫他神魂歸位。 低下頭,發現地面上有一處異常的隆起時,應宜聲陡然一陣心悸,嘴角卻高高地揚了起來,他砰咚一聲雙膝砸向地面,徒手將那被高度潮濕的林葉覆蓋的身體刨出。 正值夏季,山林中潮氣正旺,蛇蟲出沒,短短七日光景,應宜歌的身體就已經被蝕空了一大半,只剩半張臉和歷歷清晰的骨架。 應宜聲卻笑了起來,他摟起那已經幾乎散架了的骨頭,俯身在那腐爛生蟲的右臉上落下一吻后,將骨架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起,欣喜道:“宜歌,找到你了……跟我回家……” “我給你備好了東西,就在山洞里?!?/br> “哥哥的什么都是你的……” 喁喁細語間,應宜歌連骨髓都被蛀空了的臂骨垂脫下來,砸在地上,幾塊指骨都松脫了開來,應宜聲慌不迭去撿,這才發現,那森森白骨的掌間,原先還緊緊捏合著一個小巧的錦囊。 這針線活兒,應宜聲熟得很。 他也有過這樣一個錦囊,是宮紈繡的,常常用來塞給應宜歌買零嘴兒的銀錢。 小時候,她剛學針線,就興沖沖地給要好的師兄弟各繡了一個,給其他人的都是些花草走獸,偏偏給自己的花樣,是一雙精巧的鴛鴦。 宜歌得了一個繡著蘭草的,寶貝得跟什么似的,貼身藏著,自己碰一下都心疼得了不得。 還有另一個人,與宜歌一模一樣,將這錦囊日夜佩著,從不離身。 他將錦囊翻覆過來,上面繡著的“正心”二字,讓他怔愣片刻后,憋不住嗤笑出聲。 他越笑越放肆,越笑越大聲。 他就這樣跪倒在地,在林海松原間縱聲大笑。 第87章 丁香餛飩(三) 應宜聲回來了, 斂著從鳳阜山山崖下苦尋七日后所得的應宜歌的骨殖。 他將還未全然腐化的骨rou送入了無雨閣中安置, 又替尸骨沐浴焚香, 自己與他同浴一處,等清洗干凈后,便替應宜歌換上新衣褲, 扶他在自己的床上歇下,隨即拉開無雨閣閣門,站在臺階下之上, 張望了一圈正沉默著心不在焉地各做各事的弟子們。 他的眉眼間還沾染著剛剛出浴的熱氣水霧, 胸前紐扣未系,肩膀半露, 似乎與往日半分區別都沒有。 偏偏越是這樣,閣外氣氛越是壓抑, 沒有一名弟子敢直視應宜聲的笑顏,仿佛那含笑的眉眼中有蜂針蝎螯一般。 院內一片寂靜, 因此當應宜聲突然開口時,所有弟子都是背肌一緊。 應宜聲的聲音倒是和煦得很:“你們看好門,不要讓閑雜人等入內, 驚了我弟弟的好夢?!?/br> 弟子們噤若寒蟬, 私底下交換著眼色,卻無一人敢多置喙。 應宜聲居高臨下,笑容燦爛:“怎么?難道我這個代門主說話不頂用?” 只有一個膽子稍大的提了提膽氣,不敢抬頭,只快速應道:“是。門主, 弟子聽令?!?/br> 應宜聲哂笑,走出了無雨閣,在路過那發聲弟子身側時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頂:“照顧好我弟弟。再說一遍,萬勿叫人進去,可明白?” 那弟子剎那間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應宜聲的手冰涼濕滑,宛若蟒蛇,停留在額頂的感覺,就像被蛇信舐了一口,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口不能言,喉頭痙攣,連個“是”字都擠不出口。 應宜聲就含著這般詭譎的笑,邁步走出了無雨閣,路上與相熟的弟子點頭打招呼,不在話下,甚至在路上撞到才滿三歲的宮十六少時,應宜聲還抱起他逗了一會兒。 行至宮氏正殿奉祖殿臺階下時,宮一沖正攜林正心從殿門中走出。 一看到衣冠不整、形容放蕩的應宜聲,林正心便是一陣神色閃爍,立即將視線投向了宮一沖:“……師父,宜……宜聲師弟回來了?!?/br> 吐出那兩個字時,林正心已然暗暗地咬碎了一口銀牙。 誰能想到,山陰鳳阜山上,他一弦貫胸后推下崖去的,竟是應宜歌而非應宜聲? 而且應宜歌墜崖前,慌亂中扯下了自己腰間的錦囊,正心根本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錦囊與他一起墮入深谷云海當中,沒了蹤跡。 ……但愿他是無功而返,但愿他什么都沒找到…… 林正心的喉頭似乎擁塞著一塊血豆腐,吞不下,吐不出,只有滿嘴銹鐵一樣的苦澀咸腥。 還未等應宜聲開口,宮一沖便先出言呵斥:“宜聲,在正殿前還如此放浪形??!把你的衣裳穿好了!” 應宜聲抬眸,卻并沒有看宮一沖,只把一雙幽井似的眸子鎖在了林正心身上,眼中燒著一把不為人知的暗火,火光漸成燎原之勢。 ……但他的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 林正心實在是被那暗火煎熬得坐立不安,背上一層層的虛汗刷了出來,漬得一身飄逸青衣貼在背上,勾勒出他駝得越來越厲害的背部輪廓,像是不堪那目光壓迫,只能竭力逃避。 宮一沖察覺出這二人間的異常,又扭頭看了看林正心滿額生汗、口唇發白的模樣,心下立時通亮一片。 近來應宜聲不顧門規,出走數日不見蹤影,不就是為了他那個一心掛記著的同胞兄弟? 而正心面對應宜聲,如此畏畏縮縮,不敢直視,那背后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蠢貨! 他面上自是不會露出絲毫不妥,不動聲色地想要安撫下應宜聲的情緒:“宜聲……” 宮一沖萬沒料到,自己剛剛開了個頭,應宜聲便把那叫人遍體生寒的目光轉向了自己。他唇角若有若無的諷刺笑意,欲語還休,仿佛是在往人的心口里一根根慢條斯理地插刺:“師父,我與我弟弟宜歌四歲時失怙失母,自那時起便相依為命。七歲入宮氏,相互扶持,早已如同一人?,F如今,宜歌無端橫死,弟子想斗膽向師父討要一物?!?/br> 他語氣中畢露的鋒芒,讓宮一沖眉眼中含了不滿之色:“你想要什么?” 應宜聲望向林正心,口吻中含了幾絲玩味的笑意,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只是正心師兄的一條命罷了?!?/br> 宮一沖勃然變色:“住口!” 應宜聲含著冰冷的笑意,一步步邁上臺階,左手心捧出了繡著一朵清荷的錦囊:“師兄,此物可是你的?” 林正心驚駭難言,半句多余的話也擠不出來。 應宜聲緊盯心慌意亂的林正心:“此物你甚是心愛,從不離身,為何我會在宜歌身上發現?……你對我的宜歌做了什么?” 得不到林正心的回應,應宜聲又往上邁了一階:“你我早有仇隙,若你對阿紈師妹有意,同我比試一場便是,我應宜聲奉陪,至死方休!你為何要殺我弟弟泄憤?” 被這般咄咄詰問,林正心竟是跌坐在地,滿眼惶色,只敢口稱“師父救我”。 他滿眼都是七日前的場景—— 登上鳳阜山后,自己作御敵狀取出玉簫,卻悄悄在指尖彈出鋒若刀刃的琴弦,毫無預警地出手,那細弦穿破應宜歌的心臟時,發出了一種特殊的聲音,聽得林正心痛快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