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見那秦家公子不設防,他本打算速戰速決,今日動手最好,誰料想那玉家公子居然也在。 正云從未見過玉家人,但廣乘之名仙界六門中誰人不知。廣乘是有神格的兵刃,若是無極強的靈根天賦,廣乘根本不會為之出鞘,換言之,廣乘認誰為主,誰便是隱形的下一任玉家家主。 正云咬牙。 家主交付的任務不能不做,但需得靜待時機,若是貿然出手,暴露了宮家機密…… 他正準備回去,突然,一道慵懶沙啞的聲音從他身后悠悠傳來:“借問……” 正云的手心頓時鉆心地冷了下去。 他根本沒有聽到有人靠近的足音! 來人只來得及吐出兩個字,正云便不由分說拔出劍來,驟然回身,朝來人頸項處抹去! 沒有預想中的皮rou割裂聲,沒有飛濺的血珠碎開的血rou,那道聲音仍停留在自己腦后,卻換了另一個聲線,笑語嫣然,洋洋盈聲帶著種叫人心醉的美:“借問,‘宮羽’一脈的弟子,不帶著自己的錦瑟,反倒用劍,是為著什么呢?” 正云的喉頭一陣滾動,卻喊不出聲來,只能咕嚕咕嚕地發出貓似的慘叫,同時跪倒下去。幾番拉扯下,他原本束好的頭發披散下來,被他幾下撥亂,露出了后腦勺—— 那里是一張人臉,和正云一模一樣的人臉,只是還沒有長全,看起來更像是一顆模糊的腫瘤,蠕動著、生長著,只有一張嘴生得分明,一張一合,發出的聲音,和正云一般無二。 正云死死地用手指楔住后腦勺,想要將那異物撕扯下來,卻撕下了兩綹連帶著頭皮的頭發,垂墜在他的手心里,往下滴著血。 聲音戛然而止,正云跪在地上,神經質地撫摸著已經恢復正常的后腦,確定那怪物已然消失,便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試圖壓住那仍在腦海中絮絮盤繞的低語殘音。 眼前一雙腳慢慢走近,正云心驚,竭力掙扎起來,去看那人的臉。 一看之下,正云怔住了。 此人分明是個男人,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是萬物之靈齊聚于一身的美,即使是布衣也被他穿出了無盡風流之色。只一眼看過去,正云的疼痛就褪去了不少,甚至忘了發問。 對方蹲下身來,微笑著與正云對視,正云這才回過神來,強壓心頭黑沉沉的恐懼,厲聲喝道:“你是何方妖孽?” 來人背上背著一個黑色布包,似乎是排笙的模樣,但從此人身上,正云感知不到任何氣息,仙氣、人氣、鬼氣、魔氣,統統不沾,他像是朵剛脫胎的蓮花,質本潔來,卻叫人心中沒底。 來人淺笑,毫不造作繞圈,自報家門道:“應宜聲?!?/br> 由于他的態度太過坦然,正云停頓了幾秒,才明白他剛才說了些什么。 ……應……宜聲? ……應宜聲?! 宮氏叛徒應宜聲?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正云一時間宛如墜落深淵。 他不懷疑,他絲毫不會懷疑,沒人會將宮家蠱術運用得如此收放自如,沒人能如此輕易地識破他宮家人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沒人會冒充應宜聲,這個即使在魔道也被人唾棄的怪物。 正云失聲道:“你不是已經……” 應宜聲聳肩,笑得還有點不好意思:“讓你們失望了。不過,你們也讓我很失望,居然真的沒有死完?!?/br> 正云頓時癱軟,他知道自己是徹底完了,回不去了,只得咬牙剖白心跡:“魔頭,你死了這條心吧,我絕不會出賣宮氏所在!我……” 他來不及說完他的豪言壯語了,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渙散了開來。 應宜聲的手指穿透了他的胸腔,徑直插入他的心臟,將那活泛的、仍在跳動的心臟抓了出來。 心臟似乎還不知道主人已死的事實,跳得像是只不安的兔子,應宜聲捧著這鮮血淋漓的東西,笑著道:“抱歉,我對你們宮氏的所在不感興趣。出來一個,我殺一個就是?!?/br> 修竹之后繞出一個娉婷的身影,立在應宜聲背后,望著他的目光滿是癡迷,是那種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咀嚼成片的癡迷。 應宜聲把心臟丟在正云破開的胸口,起身向山下走去,口吻帶著和善溫暖的笑意:“把這里收拾干凈。還有,你帶來的這個消息我很喜歡?!?/br> 太女單膝拜倒,眼角眉梢都掛著欣喜的笑意:“謝主上?!?/br> 應宜聲站住腳步,望向山頂,看也不看太女一眼,眼睛彎了一彎:“宮氏要秦牧,我偏偏要保他。你看顧好他,直到他成年?!啬恋纳眢w,只能是我的?!?/br> 第23章 獸谷(一) 太女造訪曜云門、順手點了間房子的事情,紀云霰在征詢過江循的意見后還是壓住了,只稱是意外走水。 秦秋還挺不平的,在她眼里,哥哥有了性命之憂,卻秘不外泄,分明是殷氏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她要去討個說法,卻被江循的一記摸頭殺給順了毛:“好了,乖。若是傳到外頭去,別的且不說,父親母親又該焦心了?!?/br> 一提到父母,秦秋的眼睛都亮了,滿滿的都是孺慕之情:“哥哥說得對!” 江循無言。 前不久是年節,江循同秦秋一道回了漁陽秦氏所在的漁陽山。江循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秦家父母扒掉馬甲,直到山門底下,江循還在強行壓抑隨時掉頭跑路的沖動。 沒想到,山門剛開,江循肩頭上便被披上了一件貂絨外袍,一個身著湖綠衣裳的美婦站在門口,笑得一臉慈和:“小牧,在曜云門一切可好?” 江循很少嘗試過這般被人殷殷垂詢的滋味,當年他被養父母從孤兒院領出來時,曾經過過一段這樣的日子。只是后來,久久備孕不得的養母懷了孕,情況就有一些不一樣了。平心而論,江循在養父母那里從未受過虐待,最壞也不過是從臥房里搬出來睡到沙發上,但終究是不一樣了,這種感覺很微妙,也很磨人。 美婦領著滿腹心思的江循進殿,拜見父親秦道元。一個蓄著美髯、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頗有幾分儒雅之氣,甫一照面他便大笑著走來,拍了拍江循的肩膀,眉宇間喜色難抑:“不錯,又長高了些?!?/br> 一切順遂得叫江循難以相信。這二人望著自己的溫和寵溺,叫江循起了愧疚之心。 ……這本不該是屬于自己的東西。 由于始終無法入戲,江循的表情不大自然,秦道元和楊瑛夫婦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秦道元便關切道:“小牧,你一路勞頓,若是身體不適,還是早些休息為好?!?/br> 殿門打開,江循就看到了剛才被屏在外頭的秦秋,小家伙怯怯的,像是只小動物,雙手卻高高舉起,捧著一件針法有些稚拙的金鸞翠羽衣:“父親,母親,這是女兒親手……” 楊瑛的反應很淡,淡到叫江循難以理解,隨手接過衣裳便披在了江循肩上,撫了撫江循的肩膀,神色柔如秋水:“回去歇息吧?!?/br> 命令一下,馬上有弟子前來引路,楊瑛轉身入殿,殿門關合,把秦秋那張滿含期待的臉關在了門外。 她的眼里漸漸含起了一汪淚,江循雖是不解,還是攬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哄了一會兒,把那件衣服除下,交還給了秦秋:“走吧,我們回去,外面冷,嗯?” 秦秋前天晚上還在點燈熬油,她被針扎得通紅的小手捏緊了翠羽衣的邊緣,細聲細氣的:“哥哥,我再等一下好不好?等父親母親出來?!?/br> 江循被弟子帶走時,秦秋仍執拗地站在門口,懷里擁著她一針一線織就的寶貝,小小的身影落上了雪。 每逢年節,次次如此,秦秋滿懷期許,父母漠然以待。轉眼三年春秋已過,臨近年關,秦秋還在準備那些根本送不出去的禮物。這次是一把玄鐵重劍,由她親手打制,她還很興奮地拉住江循道:“哥哥哥哥,我知道了,父母不喜歡我之前那些衣物飾品,定是嫌棄這是女兒家的小心思。我若是能親手鑄上一把寶器,他們必會歡喜,對不對?!” 在通明殿同玉邈下棋時,江循忍不住慨嘆:“小秋這些日子勞累極了,真怕她熬壞了身體?!?/br> 一只手探入棋盅,捻了一顆白子,落于紋枰之上時,一道磁性惑人、如水潤深沁過的低音適時地響了起來:“叫她別白費工夫?!?/br> 江循拾起粒黑子直接打了過去:“看來是不能指望你嘴里吐象牙了?!?/br> 玉邈順手一接,把手伸到江循的棋盅上方,手掌一個漂亮的翻覆,黑子便咔噠一聲滑入盅內:“本是事實?!?/br> 江循嘆了口氣,取了一子,在指間摩挲。 原主秦牧與秦秋是雙生子,當年楊瑛分娩之時兇險萬分,秦牧險些被秦秋的臍帶纏死,娩出時已然面色青紫,險些夭折,小時候更是體弱多病,正因為此,秦氏夫婦才對秦秋不喜,始終是不冷不熱的態度。 這是從胎里帶出的罪,江循沒辦法替秦秋做些什么,只能盡力在秦氏夫婦面前替秦秋說些好話,同時對秦秋加倍地好。 來年春天要放的風箏,他已經替秦秋做好了,一只巨大的鳳凰,身攜冰火火種,放飛到天上后便會燃燒,恍若涅槃,風箏也不會燒毀,到那時,秦秋的風箏定是整個曜云門里最耀眼的。 可惜,明年的秋日,曜云門結業,他便要回秦氏了,更叫他愁緒萬千的是,聽浮山子所說,父母正為自己奔忙,要說一門親事。 江循在現代倒也不是沒談過戀愛,是朋友牽的線,那姑娘的戀愛史精彩繽紛,反倒襯得江循保守得跟個雛兒似的。不過熟手自有熟手的好處,江循很快找到了戀愛的氛圍,在相識半月后,喝醉了的姑娘就把他領到了自己的出租房。 酒氣繚繞,燈光昏暗,在風情萬種的旖旎氛圍中,江循很淡定地洗漱、給姑娘清理臟了的衣服、抱被子、睡沙發,一氣呵成。 第二天姑娘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你簡直不是個男人。 江循的確對男女之事沒什么興趣,就連同宿舍的人聚在一起興致勃勃看十八禁片子的時候,他也能片葉不沾身地端著泡面,來去如風。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性子太淡,不能耽誤人家好姑娘的大好人生,大不了在這個世界里做個清淡修士就是。 兩人一來一往地殺了十幾個來回,江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玉九,你何時打算娶親?” 準備落在棋盤上的白子乍然從上方掉落,摔在了棋盤上,跳動兩下,落在了一個對白方極度不妙的位置,江循立刻出手按住,叫道:“別動別動啊,落子無悔……” 話音未落,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力道狠狠握住,朝前一拖,江循本就跪坐得腿麻,身子立撲,整個人砸在了棋盤上,棋子飛濺,胸口一窒之后就疼得要死,江循齜牙咧嘴的正準備發火,卻被那近在咫尺的臉驚了一跳,本來的質問也變得軟了下來:“玉九你干什么?一盤棋而已你至于嗎?” 玉邈捏住他的手腕,面色冷冷的:“你說的,落子無悔?!?/br> ……所以意思是我把棋盤撞掉的我還不能發火?玉九你甩鍋特么敢不敢再利索點? 江循還沒接腔,就聽通明殿門口傳來一聲驚詫:“你們怎么下個棋也要打起來?” 宮異已經沒了幾年前那嬰兒肥滿滿的臉頰,身材也抽了條,一襲青衣,一只玉蟬,一把骨簫,頗有幾分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氣質,只是眉眼間的戾氣略重,言語也是火藥氣滿滿:“秦牧,管管你的人!” 說話間,亂雪被他拽了進來,高挑的少年依舊是一副懵懂無知的神情,捏住宮異的手就往外拉:“履冰,不要……公子,他會生我的氣的……” 宮異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旋即轉向江循:“他總是跑到聽石齋來!” 亂雪急忙申辯:“公子,我……我沒有,亂碰什么東西,只是幫忙收拾……” 宮異看樣子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收拾就收拾,誰叫你替我喂靈獸的????” 亂雪委屈地解釋:“我只是看它餓了……” 聽到靈獸二字,江循的面色稍稍嚴肅了一下。 的確……算著日子,也快到了。 原主人生中的轉折點之一,九真谷獵獸事件。 仙家六門中的所有子弟,十五歲時都需得去九真谷圍獵自己的靈獸,也就是一年一度的靈獸大會?!东F棲東山》原文里提到這一段的時候,原主正和一個同齡的殷氏女孩兒打得火熱。在一行人進入九真谷后,遭遇了百年難遇的靈獸大暴動,一群人失散,原主恰巧和殷氏女跑成了一路,跑著跑著,二人索性開始放飛自我。一發驚天動地的野外炮之后,女孩軟軟地倒在原主懷里含羞帶媚地撒嬌—— 其實……其實奴家前些日子晚上夢見你了,我們……我們……在夢里做了些快活事情……如今終于如愿以償…… 結果,就是因為磨磨唧唧的后戲太足,原主被抓了個正著,由于穢亂學府,被從曜云門中驅逐出來,自此便走上了沒羞沒臊一夜七次的放蕩人生。 江循每每回想起這一段,都堅信,想要渡過難關,只要系緊自己的褲腰帶便是。 那一邊宮異還在咬牙切齒:“……好,你太好了!被你一喂,它最近都不聽我的話了!怎樣?要不要我把它送給你???!” 亂雪看宮異這么生氣,眼圈兒都急紅了,眼巴巴盯著江循看,江循無奈,剛想說話,就聽對面的玉邈口氣不善道:“宮異,去龍骨殿里面壁?!?/br> 宮異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憑什么?” 玉邈把棋子一粒粒撿起來:“秦牧再怎么不堪,年齡也長于你,將來也是秦氏家主,容得你指名道姓地叫他嗎?” ……等等,什么叫“秦牧再怎么不堪”? 宮異啞了火,躊躇幾番后,玉邈便沒了耐心,斥道:“還不快去?” 宮異一個哆嗦,咬牙抬腳便走,亂雪自然是乖乖地跟了上去:“履冰,我,我去九真谷,幫你再抓一只……抓一只聽話的吧?” “用你多說?我自然是要再獵一只!……離我遠點兒煩死了??!” “陪你,龍骨殿?!?/br> “我……我為何要你陪!我又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