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可是她也不能反駁父親。 生是李家的女兒,那么便要聽從家族的安排,心里再難受,也沒有法子去怨由。聽天由命罷了。 李芬苦笑說:“難為父親如此器重女兒。只是女兒一介婦人,縱使想為父親排憂解難,又能做的了什么呢?!?/br> 李惠勸她說:“娘娘絕不可妄自菲薄,李家的生死存亡,全都要仰仗娘娘一身?!?/br> 李芬無奈說:“可是女兒能為父親做什么呢?” 李惠說:“皇上正準備立遺囑,臣必須得是新任的輔政大臣,如此才可以保護太子保護新君?!?/br> 李芬說:“父親放心吧,皇上不會忘了父親的?!?/br> 李惠說:“這個臣不擔心。臣擔心的是皇上不止定一名輔政大臣,還會定其他人和臣一同輔政,好讓臣等之間相互制約。如此可就大不妙了啊。幾位大臣一同輔政,勢必你爭我斗,到時候馮氏再做了太后,把持著皇上,李家必會被排擠?!?/br> 李芬再笨,也聽明白了。原來父親是想一個人攬權啊。 說了這么多,其實只有這一個目的。 父親說的誠然有理,可是她心里也隱隱覺得不對。她也是讀過書的,曉得一些道理,自古外戚攬權,哪個有好下場了呢?能收斂起野心,老老實實享受榮華富貴是最穩妥的了,何必總要惦念那權力不放??炊赣H的心思,她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李芬說:“父親打算怎么做呢?” 李惠說:“絕不能讓馮氏有機會做太后,掌控太子?!?/br> 李芬點點頭:“父親說的對,我也知道是要這樣??墒沁@要怎么做呢?這是皇上和文武大臣說了算,不是由咱們說了算的啊?!?/br> 李惠說:“臣想先看一看遺詔?!?/br> 李芬臉上大驚,說:“可皇上還活著,遺詔肯定有親信保管,必定藏的十分隱秘,咱們怎么可能見到呢?” 李惠說:“劉夙現在還在太華殿還沒出宮,等皇上那里擬好詔,他便會回中書省做備錄的?;噬现灰蓚€人去在他出宮的必經之路上等著,等他出現便將他請到這里來,剩下的便交給臣?!?/br> 李芬張著的嘴幾乎合不上。 這不可能,這簡直天方夜譚。劉夙怎么可能把遺詔交給李惠呢?這是要誅滿門的大罪啊,已經同謀反無異,誰敢不怕死地冒這種險。不可能,她越想越可怕,父親這是欲往火中取栗啊。 不,不是火中取栗,簡直是玩火*。 她感覺父親嘴里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嚇人,她一晚上都在連連受到驚嚇:“父親不要開玩笑了,這種事怎么使得呢?遺詔如此重要的東西,咱們這樣做是大逆不道,要誅九族的??!這宮中還是皇上的地方,咱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搗鬼,這可能嗎?皇上不行,皇后現在還在主事呢,皇上正病危,父親這樣貿貿然入宮,已經容易引起人懷疑了,再有非常舉動,咱們不是找死了嗎?父親還是趕緊出宮去了,要是被人傳到皇后耳朵里,咱們可就說不清楚了?!?/br> 李芬面色凝重道:“父親請聽女兒一句勸。是咱們的便是咱們的,不是咱們的,咱們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去奪過來,別人能容得下咱們嗎?咱們只吃自己碗里的飯,何必想著去把別人碗里的也奪過來。給人留余地,也是給咱們自己留余地,一旦撕破臉,再想要挽回就不可能了?!?/br> 李惠說:“娘娘怎么這樣幼稚,只看得到眼前,看不到以后。你能容得下她,她不見得容得下你,咱們不搶占先機,別人就會搶占先機,等她到掌控一切,到時候還有你的活路嗎?” 李芬說:“父親也許真的是過于擔心了?;屎笞约河譄o子,能繼承皇位的只有太子。不管怎么樣,她都不會害太子的,咱們如何不能聯手呢?馮家和李家和則兩利,分則兩傷,皇上而今正當病重,兩家不宜再互相撕斗。我想皇后如此識大體,不會不明白這道理?!?/br> 李惠萬萬沒想到李芬會是這種態度。 這個女兒從小懂事,對他言聽計從,此時卻無論他說什么,也不肯聽從他的。 李芬忽然感覺有哪里不對。 父親怎么會如此清楚宮中的一切動向呢?他怎么知道皇上會駕崩,他怎么會突然這樣大膽……這不對??! 父親怎么會突然這樣大膽。父親再想攬權,也不能毫無準備說做就做。父親的語氣,好像是蓄謀已久,就等著這一天,直奔著這個目的來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子里漸漸升起來:“父親……父親怎么會知道皇上的病情的?宮中有傳言,皇上是中了毒,難不成這跟父親有關嗎?” 李惠連忙跪下:“娘娘早晚一天會知道的?!?/br> 李芬聽到這句,心都涼了。 她對拓拔叡并沒有太深的感情,只是覺得很害怕。 “父親在宮外,怎么可能有機會做這種事?” 李惠到這個時候,也不瞞她了,跟女兒實話實說:“娘娘宮中有宮女,是臣當初引入宮的?!?/br> 李芬難以置信道:“是因為我給皇上送的吃的?” 李惠說:“娘娘放心,這個毒,是異域傳來的奇毒,宮中沒有御醫能驗的出來的?!?/br> 李芬想到她惦念那人,心中懷著隱隱的期待,和討好的念頭,去給他送愛吃的粥點,原來送去的卻是一碗碗的□□,她整個人都有點懵了。 她的確不愛拓拔叡,但是她也不恨這人,甚至隱約的有點好感,總暗暗期盼著有一天他能注意自己。沒想到卻會親手害了他。 李芬看著她父親。她臉漲紅,突然眼淚自眼睛往外涌,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她強忍著淚,然而眼淚珠子在眼眶里打轉,她生氣而憤怒道:“父親,你怎么可以利用我做這種事情!” 李惠面不改色:“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李家?!?/br> 李芬哭道:“為了我?父親你這樣做,考慮過我的心情,我的安危嗎?” 她一下子想起了許多事。 她自小容貌不美,在家中姐妹中最不受寵。因為容貌不美,所以她才要努力讀書,努力讓自己知書達理,希望借此可以讓父親滿意。 她的努力可能有成果吧,等她年紀漸長,比其他姐妹都懂事時,她父親確實對她另眼相看了一點。所以哪怕被送進宮,她心里有點孤獨難受,她也覺得這是父親對她的另眼相看。所以她還是努力做好自己的該做的事。她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的親生父親會這樣利用她。利用就算了,甚至不顧她的死活。 她只感到無比傷心失望,好像回到幼年那種人人不喜,被人拋棄遺忘的心情了。她質問李惠道:“父親做這種事也要說是為了我?世上有這么為親生女兒的嗎?皇上若是吃我送的東西中了毒,父親預備要怎么辦?父親說御醫驗不出來,要是驗出來了呢?要是驗出來,父親打算怎么辦?是不是就變成是我下的毒,是我謀害圣上,父親只管撇清,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父親是這樣打算的嗎?我做錯了什么事情,你要這樣對待我?難道我這些年為了討好父親做的還不夠嗎?我怎么說也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就算你不疼我,又怎么忍心這樣做?!?/br> 第161章 艱難 拓拔叡口述遺詔,劉夙跪在皇帝床前,用一支筆,一字不改地記下。馮憑立在簾邊,心情沉重地默默聽他口述遺囑。 “朕駕崩之后,由皇太子拓拔泓即位,拓拔子推、陸麗、李惠、乙渾錄尚書事,共同輔政——這道詔書,你先做個備錄,以防不測。其他的事情,暫時不十分要緊,等需要的時候在說。朕若心意有變,可能會有更改,若更改,便將此詔作廢。若無更改,這就是最終的遺詔?!?/br> 劉夙小心翼翼,神情嚴肅地應命。 拓拔叡道:“此事不得向任何人講起?!?/br> 劉夙道:“臣明白?!?/br> 一共兩份內容相同的詔書,拓拔叡驗看無誤過后,一份留在太華殿,一份被劉夙所持,帶離太華殿,回中書省做備錄。這樣做為的是防止有人調換。來日驗旨,需要兩份詔書同時具齊,一致才可執行。 拓拔叡躺在床上,道:“天鳳閣里現在有人在嗎?” 天鳳閣是史館,平常都是無人問津的。拓拔叡今夜不知怎么想起了,李賢回道:“應該有值守的吧?” 拓拔叡道:“讓人去打聽一下,是誰在值守?!?/br> 李賢道:“是?!?/br> 過來一會,打聽的人回來了,稱今夜是李羨在閣中值守。拓拔叡說:“召他覲見?!?/br> 自從太武帝時,崔浩因為修國史而慘誅族之后,魏朝一直不置史官。拓拔叡后來雖然置了史官,但是一直是別的官員兼任。 此職不受重,一是高品階,史官需要淵博的學識,不是尋常官員能做。但這史官地位低,權力有限,一沒錢二沒位,還要擔心說錯了話掉腦袋,還不如狗有尊嚴,哪個學識淵博的人愿意干這。但這職位總得有人做,所以李羨倒霉催地接任了。 他在值夜,半夜被招進來,拓拔叡要求看起居注,并要求他將所有年月的章表,事錄,全部派人送到太華殿。 這是不合規矩的。 帝王不能看當朝的注錄,不能干涉史官的筆錄,否則有失為史的公正。但是理歸理,拓拔叡連舍人都不置,要記什么事都他自己說了算,反正皇帝自己考試自己打分,自己比賽自己裁判,李羨哪敢跟他杠。拓拔叡提出此要求,他二話不說地應了,絲毫沒有一點職業素養和做史官的節cao。不過多時,便將拓拔叡需要的東西,一卷不少全都搬了過來。 許多東西,都在在拓拔叡的授意下記錄的,但是此一時彼一時。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腦子里頓時浮現出青年的臉。 李羨跪在榻前聽旨,拓拔叡靠在枕上,目光專注地翻閱著那書卷,語氣幽幽問道:“均田之事,怎么能說是烏洛蘭延為了一己之私攬事行權呢?更將他歸為佞幸——” 他頓了頓,看向李羨:“此卷是誰在執筆?” 李羨聽到那個敏感的姓氏,有些不安,面上仍鎮定回道:“此卷是臣在執筆?!?/br> 拓拔叡說:“你抹黑忠臣,你的意圖何在?” 李羨忙叩首道:“啟稟皇上。如果烏洛蘭延蓋棺定論是忠臣,那而今的滿朝文武是什么呢?那反對他的人豈不是統統是jian臣了。如果皇上要求烏洛蘭延必須是忠臣,那均田之事,又當是誰的罪過?;噬险埶〕疾桓彝龜??!?/br> 拓拔叡默了半晌,明白了。說烏洛蘭延是jian臣,得罪的不過皇帝一人,說他是忠臣,卻是得罪的滿朝文武,得罪的天下人啊。確實不能那樣寫,若那樣寫,李羨就得成了第二個崔浩了。得罪皇帝,可能還會繼續高官厚祿,得罪天下人的利益,卻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改。這些官員冰冷無情的筆不足以寫出他的優點和好處,不足以寫出他的赤忱和忠肝義膽,不足以寫出他的勇敢堅決。非得他自己親自執筆。然而醞釀了半天,他發現李羨這篇已經是最好的了,他沒有任何余地可以改動一字。 他嘆了口氣,將那卷放下,道:“朕不想再看到這個名字,刪了吧?!?/br> 李羨有些驚愕:“皇上的意思是?” 拓拔叡說:“將他刪了吧。均田之事,也一并刪了吧,這種失敗的事,有什么可記的。一并都刪了吧?!?/br> 這樣大的事件,如果刪掉,會造成很多史料的漏洞補不上。然而拓拔叡如此發話,李羨也立刻遵命道:“臣明白了?!?/br> 拓拔叡檢索文字,堪堪回顧了自己二十六年半生。作為帝王,他算是稱職的。雖然沒能如他祖父,開疆拓土,建立功勛,但是安邦定國,治理百姓,是有成績的。他在位這么多年,沒有發生大的戰亂,四方平寧,眾姓安居。 就這樣吧。 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李羨退下之后,太華殿重歸了寂靜。 拓拔叡目光哀傷,望向立在簾邊的馮憑。 兩個人目光對視。一瞬間,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他嘴唇動了動,有話要說,卻又終于沒有說。他多希望她能明白,多希望她能明白他此時有多么害怕,多么不舍。他從來不敢想有一天他們終于要訣別。 她低著頭,默默不語,回避著他的目光,重新走回床邊來,悄無聲息地坐下。 還是沒有人開口。 她背朝著他,神情茫然地望著那紗帳上繡的百子圖出神。蠟燭的光芒照著她身體,在屏風上投射出一道黑色的剪影,影子被拉的老長。 拓拔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肩膀非常瘦削,骨頭柔弱的,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捏碎,胳膊也是細細的,特別招人憐憫。天鵝般細膩優雅的脖頸,側臉的線條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楚楚動人,濃密的烏發挽成髻,溫柔甜美,像一朵芬芳的牡丹。是帶了傷的,花瓣凋零的牡丹。 拓拔叡注視了她許久,心中眷戀不舍的開口,道:“你在想什么?” 馮憑輕輕搖頭,她有些茫然:“不知道?!?/br> 拓拔叡聲音疲憊說:“咱們說會話吧?!?/br> 馮憑說:“說什么?” 拓拔叡默了半晌,發現確實已經無話可說。到了這個地步,連相對已經顯得太難堪了。 拓拔叡伸出手,摸著她胳膊。 他的手順著她手臂下滑,最終握住了她柔軟冰涼的手。 她沒有掙脫。 過了許久,她回過頭來,注視著拓拔叡。 她沒說話。 拓拔叡沖她莞爾一笑,那笑容浮在蒼白的面孔上,虛無縹緲的,好像是夕陽的余暉,隨著日頭一點一點地墜入西山,被晚風漸漸吹散。而墜落之前,它的光芒又是極其絢麗奪目的。一直到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