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嬴政坐在殿中主位上,兩個男子從殿外走進來,均穿著朝服,頭戴高冠,下面則著深紅色的裳,上面有虎豹圖案。正是尉僚和李斯。 兩人走進殿來,正要向秦王行禮,嬴政快步走下去,托住尉僚,“先生不必多禮,請坐?!?/br> 尉僚已經看到了云音,微微笑著向她示意,云音也對他點一點頭。 眾人各自歸坐,嬴政開口對尉僚道:“日前聞先生抱恙,寡人心中甚為掛念。今日先生可大好了?” 尉僚拱手道:“多謝大王掛懷,又屢次派人探視。臣的身體已經無礙了?!?/br> 嬴政笑道:“如此甚好。昨日宮中烹飪了野鹿和羔羊,寡人不敢獨享,派人送給幾位卿家。不知可合愛卿的口味?” 兩人謝恩,尉僚笑道:“鹿rou和羊rou確實美味,配上美酒一起吃,真是人間美事!” 嬴政也笑道:“先生喜歡就好?!彼謱钏沟溃骸翱颓鋫兙幼〉酿^舍,日久失修,陳設簡陋,寡人每念及此,心中甚是不安。李斯,寡人把返修館舍的任務派給你,另外再添置一些生活用品,不要吝惜錢財,務必保證讓大家住得舒服!另外,每位客卿的俸祿,從即日起,都增加兩成?!?/br> 李斯聽到嬴政吩咐下來,連忙點頭稱是。 君臣幾人又開始商量國事,嬴政就一些事情,征求兩人的意見,他覺得可行的,都欣然采納。 云音看到這情形,倒是暗自稀罕。嬴政對尉僚一口稱一個先生,尊敬有加;臉上笑容滿面,令人如沐春風;對謀臣的建議,更是從諫如流。她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的一面!他愛才敬賢的姿態,倒是擺的很好,怪不得天下有才華的士子,很多人都來投奔秦國。 云音原來就聽說,嬴政對尉僚等重臣很厚待,言聽計從。不僅如此,為了顯示恩寵,他還讓尉繚享受同自己一樣的衣服飲食,每次見到他,總是表現得很謙卑。今日,云音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不得不承認,作為大國的國君,他能有這樣謙虛的態度,確實不容易,像是個胸懷大志的人。 嬴政又問起趙國的事情辦得如何,尉僚回答說已經都安排好了,不需擔心。云音猜想,他們指的是實施反間計的事情,主意是尉僚給秦王出的,當然是他負責具體執行。 議事完畢,兩位大臣退出偏殿,嬴政則要小休一會兒。 . 云音想和尉僚說幾句話,追了出去。她看到尉僚和李斯兩人分開,李斯應該是要出宮,尉僚則慢慢地順著御花園的小路往前走。 云音道:“聽說先生前一久生病,可完全好了?” 尉僚搖頭笑道:“沒事了,一點小病,已經痊愈?!?/br> 云音道:“我今日看到,秦王對先生,可算是信任有加?!?/br> 尉僚道:“不錯。當年他與我交談幾次,就委我以國尉的高位,的確算是恩遇?!?/br> 云音想到他們要實施的反間計,就問:“先生是否打算離間趙王和李牧的關系,設法把李牧將軍換下來,以方便秦國攻趙?” 她知道這個情況,尉僚有些驚奇,他停頓一下說:“不錯。我已經開始著手此事。你既然知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派了弟子去趙國,用重金賄賂趙王的寵臣,讓他在趙王面前挑撥離間。趙王多疑,多半會中計?!?/br> 云音想,他果然是足智多謀。不過看他一副翩翩君子的儒雅樣子,怎么干的全是些陰謀詭計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 尉僚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做的都是些不地道的事情?專門搞陰謀詭計?” 云音被他看出心思,尷尬地笑笑。 尉僚正色道:“兵者,詭道也。我修習的是兵家,兩軍交戰,本來就是靠計謀取勝。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境界。當然,我說的是打仗要用計策,如果是朋友相交,就不能耍手段,要以真誠待人?!?/br> 云音想了想說道:“先生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磥砟銓娛?,很是精通?!?/br> 尉僚笑說:“精通軍事不敢當,精通相面倒是真的。不如我幫你相相面,如何?” 云音聽說他以前做過算命先生,真是不忘老本行,什么時候都不忘記給人看相。她也有些好奇,他能算出什么來,就答應了。 尉僚看了她一陣子,說道:“你這個人,天庭飽滿,眉高額寬,早年會有一些坎坷,不過成年之后,運勢就會慢慢轉好?!?/br> 云音道:“借先生吉言了?!?/br> 云音想到攻趙的事情,又問:“這次秦軍進攻,趙國真的會滅亡嗎?” 尉僚道:“大王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統一六國,秦國現在也具備了這個條件。我知道你是趙國人,感情上有些難以接受,而我也不是秦國人。列國連年混戰,只有天下一統,開創出一個盛世,百姓才能免受刀兵之苦,安居樂業?!?/br> 云音聽到盛世,倒是有幾分向往。她說:“我明白了,多謝先生指點?!?/br> 兩人聊了幾句,尉僚有事要辦,告辭而去。 . 下午,嬴政在寢宮批閱奏折,殿內有些悶熱,他覺得煩躁,命云音陪他出去走走。 他信步在花園里走了很遠,云音和張公公等侍從遠遠跟在后面。 云音看他臉色陰沉,閉口不語,快步往花園深處走去,感覺有些詫異。攻趙的事情,已經定下計策安排好了,他為什么一副愁云密布的樣子?沒辦法,反正他總是喜怒無常,自己小心些就是了。 嬴政走了很遠,來到了一處樹叢環繞的宮殿。云音看到這里冷冷清清,似乎沒有主人居住。殿上的牌匾也掉了色,看不出來原來寫的是什么字。 幾人到了宮殿門口,里面有幾個宮人正在灑掃。他們看到秦王駕臨,都驚恐不已,連忙跪地迎駕。 嬴政慢慢走進去,云音等人跟著后面。這里的確無人居住,雖然打掃的還算干凈,但是擺設陳舊、沒有生氣,到處一副破敗的感覺。 云音看到殿內放著一副盔甲,墻上掛著寶劍、弓箭,案頭上還有一個彈弓,應該以前是一個少年男子的居所。 嬴政把墻上的寶劍取了下來,輕輕撫摸,臉上充滿了傷感之色。 云音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副神態,覺得很奇怪。這宮殿的主人到底是誰?和他是什么關系?他為什么這么傷心? ☆、手足 云音站在殿門口,凝視著嬴政。 他立在墻邊,眼睛隱沒在黑暗里,里面似有瑩光在閃動;他的手握住劍柄,在微微顫抖。 云音看到他如此失態的樣子,呆住了。張公公等人都遠遠地立在殿外,云音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他的眼光越過劍身,向這邊掃了過來。 云音一時起了好奇心,走了進去。她看到嬴政還是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在旁邊看著他。 嬴政放下劍,又取下墻上的弓箭,在手里把玩良久。他開口道:“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東西?!?/br> “他?”云音很疑惑。 “我的弟弟,成嶠?!?/br> 云音吃了一驚。她聽說過長安君成嶠,成嶠是秦王嬴政的異母兄弟,多年前被派去攻打趙國,陣前叛變,被處死了。既然成嶠叛變,依嬴政的心性,應該恨他才是,怎么反而會懷念他呢? 嬴政依舊手拿著弓箭,緩緩地說:“自我從趙國回來以后,七年的時光,我和他朝夕相伴,一同上學,一同練習弓馬騎射。他自幼體弱,騎馬和弓箭,還是我手把手教會他的,”說完,他頹然地退了兩步,坐到了后面的案幾之旁。 原來,十年前,呂不韋派長安君成嶠與樊于期作為援軍統帥,去支援秦國攻打趙國的軍隊,在途中,樊于期將秦王嬴政的身世告知成嶠,說嬴政并不是王室血脈,而是呂不韋的私生子。于是成嶠在屯留叛變,呂不韋派大軍前去鎮壓,結果樊于期逃亡燕國,成嶠則被賜死。 云音保持沉默,這帝王之家的事情太復雜,他的心思也很難猜測。 嬴政繼續小聲地說道:“他去的時候,只有十七歲!他叛變,是受人挑唆,寡人并不怪他。就算他真的一時糊涂,我也不想他死??墒?,他還是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彼偷艿艹蓫q數相差不大,兄弟倆從少年時一起長大,每天相伴,感情很深。 云音見他這么難過,心里也有些惻然。她想,成嶠為什么十多歲就被派去出征?他年紀那么小,根本沒有經驗、也沒有能力統領一支軍隊。十年之前,嬴政還沒有親政,把持朝政的是相國呂不韋。呂不韋應該是一個精明的人,怎么會做這樣的決定? 想到這里,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呂相國是故意派成嶠去出征的吧? “不錯,“嬴政咬牙道:“呂不韋故意派對他不滿的樊于期和成嶠一起出征,就是算準了成嶠多半會聽信謠言造反,他想讓他死!”當年成嶠叛亂的消息一傳回來,十萬平叛大軍馬上就出發,肯定是事先就籌備好的,有計劃的行動。 “我不想讓他死!哪怕他真的聽信謠傳,反對寡人,我也希望他能活著,”他又說。嬴政當時不滿呂不韋的強勢,和母親趙姬也有些疏離,關系最親密的,正是成嶠這個弟弟。 “以前,他就住在這里,而我,住在離這里不遠的慶陽殿。他當時貪玩,功課不好被老師責罵,總是我替他遮掩;他不敢騎馬,也是我幾番鼓勵才敢嘗試。今天是他的生辰。以往,生辰那天,他總是向我要禮物;現在,我就算想送給他最喜歡的東西,也沒有機會了?!彼穆曇?,帶著對往事的回味,也有壓抑的傷感。 云音沒有想到,他這么冷酷的一個人,會對弟弟有那么深的手足情誼!當時盛傳嬴政不是王室血脈,而是呂不韋的私生子,成嶠作為先王的親子,他的存在,對秦王嬴政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呂不韋肯定是把成嶠看作心腹大患,想法設法地要把他除掉。呂不韋肯定也沒想到,兩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好。他把成嶠弄死,嬴政當時不但不感激他,反而恨他。 成嶠雖然貴為秦國公子,卻是一個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年紀輕輕就死于非命,實在可嘆!這些王孫公子,雖然地位尊崇,但實際上像坐在火山口一般,上前一步就是萬人之上,退后一步卻是萬丈深淵!他們如果在爭斗中失敗,連性命也保不住,還不如做個普通人呢。嬴政雖然對成嶠有情誼,但是客觀地來說,成嶠確實對他構成了威脅。而且,成嶠叛亂的罪名坐實了,也很難洗脫。 嬴政依然低著頭,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云音見他如此,想起自己的兄長,心里也不好受。她和哥哥,可能還會有相見的一天;但他的弟弟,卻是永遠地逝去了! 云音見他一個大男人那么難過,起了惻隱之心,蹲下身子,柔聲道:“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傷心也無用了。他的死,并不是大王下令,他不會怪你的?!?/br> “可我終究沒有保住他,”他的眼睛放出厲光,“因為那時候,權力不在我的手上,不能救他!現在,寡人大權在握,有了能力,他卻回不來了?!彼乐挥姓莆諜嗔?,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所以這些年,他把軍政大權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一刻也不放松。男人對權力的渴望,就像女人對年輕美貌的渴求一樣,牢不可破。 “我想成嶠他,一定能感受到你對他的兄弟情誼,”云音安慰說。 聽了云音的話,嬴政緩緩拉住云音的手,把她的手掌貼在了他的臉上,默然不語。 過了良久,他才把她放開,站起身,又留戀地四周看了看,說道:“走吧,”抬腳走出了殿門。 . 回到寢殿,嬴政似乎強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開始處理奏章。 云音現在看著他,總覺得他的身影,帶著些落寞的感覺。她想,別看他現在威風八面,其實他也過得不容易。對他來說,活著長大,可能都很艱難。他從小就和父親在異國做質子,隨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這是怎么樣的童年? 云音雖然后來遇到一些坎坷,但是童年和少年時代,在父母的呵護下,是幸福的。她小的時候,天真無邪,就真的是一個小孩子。而他,在那樣的環境下,異常早熟,可能根本就沒有童年。 嬴政的父母,一個忙于爭取權力,一個沉迷于情感,恐怕都忽略了他。當年她遇到他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小乞丐的樣子,想來他的母親根本就不會照顧他。趙姬雖然是絕代美人,但是她享受慣了,和少女時代的云音一樣,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不擅于做家務和照顧孩子。 現在,他雖然大權在握,但是他的父親沒了,和母親的關系又疏遠,唯一的弟弟也死了,也沒見他待哪個后宮女子有真心。云音想,其實他也挺可憐的,無親無故,孤家寡人一個。難過的時候,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整整一天,他的情緒都很低落,悶悶不樂。一直到了第二天,才恢復過來。 . 過了幾日,輪到了云音休假。 她在宮里待得很悶,想出宮去散散心。女官們因為有些人在宮外有家,也常常出宮辦事,所以出入宮管理得不嚴,和管事說一聲,領個腰牌就能出去。 云音出了宮,漫無目的地在咸陽城的大街上閑逛。街上的市井氣息,有人間煙火的味道,和宮里完全是兩個世界。咸陽和邯鄲一樣,都是繁華的都城,因為秦國律法森嚴,到處都井然有序。 云音很想念故鄉邯鄲。那里雖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看起來要比咸陽雜亂一些,但是,更有自由愜意的生活氣息。邯鄲城里,有絕色的歌姬和絕世的豪俠,也有各色美食和小吃,熱鬧隨意。一晃,她離開故鄉很多年了,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歸去? 她正在感慨,卻沒注意到,旁邊有一個人盯著她看了很久。 云音感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回頭,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阿音,真的是你?你還記得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請收藏哈,親們。也歡迎評論:) 我絕不玻璃心。。。 ☆、失竊 云音聽到有人在異國街頭喊自己的小名,很意外。 她回過頭一看,叫她的是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微微有些胖,左手提著買菜的竹籃子,右手還拿著一包物品,似乎是rou食一類的東西。 那婦人見云音愣住,大聲說道:“阿音,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宦娘呀!” 云音聽到她自報名字,才反應過來,她驚喜地道:“宦娘,真是你呀?”她認出來,這女子是她少年時的女伴宦娘,她們十多歲的時候,常常玩在一處,后來宦娘十五歲出嫁,她們就很少見面了?;履锷倥畷r代很消瘦,如今有些發福,所以她遲疑了半天才認出來。 他鄉遇到故友,兩人都很激動?!澳阍趺磿谇貒??”她們差不多同時問出這個問題,都笑了。兩人一起慢慢向前走,一邊聊著各自的情況。 宦娘說,她的夫君原來是在邯鄲做小生意的,后來買賣不太好做,他們夫妻倆就投奔在秦國的親戚來了。親戚生意做得大,需要人手。他們已經在咸陽呆了幾年,生活過得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