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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第26節

    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個哈哈道:“等將墨淵調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請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趕緊將你兩個的婚事辦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見,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華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叫你的紅鸞星動了一動,雖動得忒沒聲息了些,好歹讓我看了出來。你也不用過于糾結,夜華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違了表白時的誓約……”

    我正豎起耳朵要聽一聽,若夜華膽敢違了與我表白時的一番誓約便會怎樣,他卻將手中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道了聲:“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北闾洗皯?,嗖一聲不見了。

    四哥的這一番話,我在心中仔仔細細過了一遭。

    這一遭,卻過得我幾萬年于風月事上無所動的心湖瞬起波浪。

    四哥說得不錯,我雖一直想給夜華娶幾位貌美側妃,可小輩的神仙們見多了,竟沒覺得有一個配得上夜華的。

    若我當真對夜華動了心……我白淺這十四萬余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會對個比我小九萬歲,等閑該叫我一聲老祖宗的小子動心。

    我立在空蕩蕩的樓中計較了半日,唏噓了半日,嘆息了半日,到底沒耗出個結果來。

    今日這大半日的幾頓折騰也煞費精神,雖心中仍惴惴著,依舊和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卻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閉眼,面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華蒼白的臉來。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個多時辰,雖不曉得是不是對夜華動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話讓我琢磨明白過來,九重天上暫且還與我有著婚約的太子夜華,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個不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覺得同夜華解除婚約這個事可以先緩一緩,一切靜觀其變。

    他下午那通莫名其妙的話,唔,雖想起來就頭疼,也暫不與他計較了。今夜先拿出上神的風度來,去他那處取結魄燈時,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罷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華下榻的那處寢殿時,他正坐在院中一張石凳上飲酒。

    一旁的石桌上擺了只東嶺玉的酒壺,石桌下已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酒壇子,被一旁的珊瑚映著,煥出瑩瑩的綠光。昨日團子醉酒時,奈奈曾無限憂愁地感嘆,說小殿下的酒量正是隨了他的父君,十分淺。

    我從未與夜華大飲過,是以無從知曉他的酒量。見今他腳底下已擺了一、二、三、四、五,五個酒壇子,執杯的手卻仍舊穩當,如此看來,酒量并不算淺嘛。

    他見著我,愣了愣,左手抬起來揉了揉額角,隨即起身道:“哦,你是來取結魄燈的?!逼鹕頃r晃了一晃。我趕緊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擋了,只淡淡道:“我沒事?!?/br>
    西海水君辟給他住的這處寢殿甚宏偉,他坐的那處離殿中有百十來步路。

    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大動靜,只一張臉比今日下午見的還白幾分,襯著披散下來的漆黑發絲,顯得有點憔悴。待他轉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后頭隔個三四步跟著。

    他在前頭走得十分沉穩,仿佛方才那一晃是別人晃的,只比尋常慢了些,時不時會抬手揉揉額角。唔,看來還是醉了。連醉個酒也醉得不動聲色,同他那副性子倒合襯。

    殿中沒一個伺候的,我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抬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他一雙眼睛長得十分凌厲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面上不笑時,這一雙眼望人很顯冷氣,自然而然便帶出幾分九重天上的威儀。

    雖然我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可讀人的目光一向并不怎么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兩兩對望半晌,竟叫我透過冷氣望出他目光中的幾分頹廢和愴然來。

    他將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會兒,翻手低念了兩句什么。

    我愣愣地盯著他手中突然冒出來的一盞桐油燈,稀奇道:“這就是結魄燈?瞧著也忒尋常了些?!?/br>
    他將這一盞燈放到我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疊雍的床頭三日,讓這燈燃上三日不滅,墨淵的魂便能結好了。這三日里,燈上的火焰須仔細呵護,萬不能圖便利就用仙氣保著它?!?/br>
    那燈甫落在我掌中,一團熟悉的氣澤迎面撲來,略沾了幾許紅塵味,不大像是仙氣,倒像是凡人的氣澤。我一向同凡人沒什么交情,這氣澤卻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幸宦牭剿莻€話,只點頭道:“自然是要仔細呵護,半分馬虎不得?!?/br>
    他默了一會兒,道:“是我多慮了,照顧墨淵你一向盡心盡責?!?/br>
    結魄燈是天族的圣物,按理說應當由歷屆的天君供奉,九重天那等板正地方,規矩自然不能說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華也不過頂個太子銜,結魄燈卻在他手中存著,叫我有些疑惑。天宮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宮,立的規矩森嚴,一族的圣物向來并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宮找天君借這圣物,已打好了將九重天欠青丘的債一筆勾銷的算盤。此番夜華竟能這么容易將燈借給我,叫我有點感動,遂持著燈慷慨道:“你幫了我這樣大一個忙,也不能叫你太吃虧,你有什么想要的,盡管同我說,若我能幫得上你的忙,也會盡力幫一幫?!?/br>
    他靠坐在對面椅子上,神情疲憊,微皺著眉頭道:“我沒什么想要的?!?/br>
    這神態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沒得著四哥訓誡,當我心中偶然這么一抽,只覺莫名。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剛受了四哥點化,只將心思約莫往四哥點撥的方向微微一探,已了然七八分。

    結魄燈已然到手,是轉身就走還是留下來開導開導夜華,這,是個問題?;蛟S他此時比我留下來同他說說話,更想一個人待著?

    我一時有些躊躇,琢磨半日,還是開口道:“真沒什么想要的?沒什么想要的我先回去了?!?/br>
    他猛抬頭,望了我片刻,神情依然平淡,緩緩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面不改色地看我一眼道,“不過一個你罷了?!?/br>
    我震了一震。但今夜邪行,這番rou麻話入我的耳,我竟未覺得rou麻,反是心中一動,覺得他這個神情,居然十分動人。他本就長得好,動人起來天底下怕是沒有幾人能把持住。我亦不能免俗,一句話在他深沉的目光中脫口而出。

    待反應過來方才是句什么樣的話脫口而出時,我直欲一個嘴巴子將自己抽死。

    咳咳,我脫口而出的是:“你想與本上神一夜風流?”所幸待我反應過來時夜華他尚在茫然震驚之中,我面上一派火紅,收拾了燈盞速速告退。腳還沒跨出門檻,被他從后頭一把摟住。

    我抬頭望了回房梁,白淺,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夜華周身的酒氣籠得我一陣陣犯暈,他摟我摟得十分緊,被他這樣一摟,方才的慚愧不安一概不見了,腦中只剩桃花般燦爛的煙霞,像是元神出了竅。保不準元神真出竅了,因為接下來,我情不自禁又說了句欠抽的話。

    咳咳,我說的是:“在大門口忒不像樣了些,還是去床榻上吧?!闭f了這個話后,我竟然還捏個訣,將自己變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華打橫抱到里間的床榻上,我也沒琢磨明白怎么就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他今夜喝了許多酒,竟也能打橫將我抱起來,走得還很穩當,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陣,突然悟了。

    我一直糾結對夜華存的是個什么心,即便經了四哥的提點,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舊十分糾結。但我看凡界的戲本子,講到那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小姐佳人們多是做了這檔事情才認清對書生才子們的真心。興許做了這個事后,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對夜華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壓下來時,一頭漆黑的發絲鋪開,挨得我的臉有些癢。既然我已經頓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撐著身子去剝他的衣裳,他一雙眼睛深深望著我,眼中閃了閃,卻又歸于暗淡。我被他這么一望,望得手中一頓,心中一緊。他將我拽著他腰帶的手拿開,微微笑了一笑。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云一般影影綽綽,仿佛是一張青竹的床榻,他額上微有汗滴,靠著我的耳畔低聲說:“會有些疼,但是不要怕?!?/br>
    可我活到這么大把的年紀,什么床都躺過,確然沒躺過青竹做的床榻。那下方的女子面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團霧籠了,只瞧得出約莫一個輪廓,可那細細的抽氣聲,我在一旁茫然一聽,卻委實跟我沒兩樣。我一張老臉騰地紅個干凈,這這這,這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對夜華的心思竟已經……已經齷齪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茫然地回神,覺得對自己的心,果然又有了一層新的見解。我居然一直以來都是這么看的夜華,著實為老不尊,十分慚愧,捂著心口正要感嘆,這一捂不打緊,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啊,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穩穩當當的衣裳哪里去了?

    夜華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團火燒得熱烈,面上卻淡淡的:“你這衣裳實在難脫,我便使了個術?!?/br>
    我撲哧一笑道:“你該不是忍不住了吧?!?/br>
    殿中夜明珠分外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的肌膚上。他一身膚色偏白,像是狐貍洞中我常用的白瓷杯,卻并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劃了道極深的刀痕,看著很顯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低低一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br>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里全是糨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道傷痕。

    回想昨夜,只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聽他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么遺憾了?!蹦窃捨衣牭貌淮笳媲?,近日腦子里又常冒出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并沒像那些戲本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的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著了夜華領兵收服,不料鮫人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后,四哥在狐貍洞中反復提了多次,邊提說此事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么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越發長得不像樣了,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順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蔽业乃母绨渍媸莻€話癆,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嗎?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大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道扎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兩敗俱傷?!?/br>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葬身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么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br>
    我了然道:“哦,原是詐死?!庇钟犎坏?,“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么?”

    他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聲音:“我這一生,到那之前其實從未羨慕過誰,當我懂得羨慕是何種情緒時,倒是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br>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喝了四五壇子酒,此前能保持靈臺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出來。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壇子酒,終于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致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后,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并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恩寵甚隆。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借對少辛的一腔深情,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伤麑ι傩吝@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雙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削了自己的臉面,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于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好處??蓢@那時天君并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貍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丑事遮掩遮掩。于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于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后,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里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還膽敢在大羅天清凈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

    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表示若天君定要這么責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同少辛同歸于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表白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商炀皇翘炀?,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灰飛煙滅,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倒是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于消停了,很滿意。對他們這對苦命鴛鴦也沒再耗更多精神處置。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鉆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且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

    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的后緣。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將少辛結果了也沒人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么幺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局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并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灑脫?!?/br>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梁上盤旋了七十二只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墨淵上神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甫一出生便被定為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br>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琢磨著道:“你小的時候,就沒有對我好奇過?如果你不喜歡我,那如何是好?”

    他默了一默,將我摟得更緊,緩緩才道:“我愛上的女子若非青丘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煙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br>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贊嘆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睂⒃票煌咸崃颂?,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位置,安然睡了。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嗎?”他這話問得忒沒道理,我迷糊著敷衍他:“這四海八荒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br>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眼眶子里頭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么魔瘋,只抱著他的手臂繼續敷衍他一句:“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br>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良久,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br>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個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坐落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仿佛籠在密布的濃云里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br>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嗎?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果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嗎,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么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里,難免失真,也記不得到底是在哪里聽過。

    男子默了片刻,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不過,既然你想種,我們便試試吧?!?/br>
    背后的女子亦默了片刻,卻忽然俯身抱住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瞧了女子半晌,修長手指撫上女子的鬢角,親了上去。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于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也沒特意回避,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么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致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嘆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變換的景致正是在桃林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們的孩子,很容易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大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能在那處種桃樹了?!痹挳呌謴男浯腥〕鲆幻驺~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面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不可踏出這山頭半步?!迸狱c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嘆:“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唉,懷胎后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么事呢?!睋u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菔癄€,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仙元,經墨淵一番點化才終于了悟。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祇應劫時才沒能躲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身前的場景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杈杈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么,只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沖。我心中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連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嗎?”她卻并未聽到我這個勸告,自顧自依舊發足狂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跑得忒急,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

    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只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地置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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