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117節
兩年前,她還是定王頗為敬重持禮的故人遺孀,受禮遇尊榮,隨他北上。倘若不是那瘋狂的貪念,倘若不曾撕裂那層遮羞的面紗,或許此時,她早已憑著定王的勢力另嫁他人,安穩余生??上Я?,再沒有挽回的余地。 煊赫堂皇的公府在禁軍的嚴密搜查下,幾乎被清掃一空。 定王同高元驍步出那雙扇黑漆大門,瞧著禁軍取下黑底燙金的敕造柱國公府牌匾時,到底一聲嘆息。 翻身上了黑獅子,再瞧一眼故友居住,定王默然握緊韁繩,夾動馬腹前行。 高元驍緊隨在后,行至路口時,趁著前后無人,忽然開口了,“微臣有件事想求殿下,殿下能否稍留片刻?” “何事?”定王放緩馬速。 高元驍隨之趕上,道:“微臣已求得皇上允準,不日即將辭去京中職位,前往泰州戍守。交割的手續也都遞到了兵部,就在這一兩日之間了,拿到文書即刻去泰州?!?/br> 這倒讓定王覺得詫異,“泰州戍邊?那可比不上禁軍的尊榮?!?/br> “可我還惦記著泰州,惦記涼州死傷的兄弟。就算沒有尊榮富貴,那邊也能讓我更自在?!备咴斝α诵?,端方的臉上稍露豪氣。他自袖中取出個匕首,雙手奉與定王,道:“這把匕首多少寄托舊事,殿下都已知曉,無需細說。微臣冒昧,希望殿下能將此匕首轉贈予王妃,算是臨別所贈?!?/br> “臨別所贈?”定王挑眉,目光陡然鋒銳,徐徐道:“高將軍這是何意?” “殿下不要誤會,微臣若還癡心妄想,就該帶走這匕首,哪還敢來惹怒殿下?!备咴斂嘈???v然已跟定王共事許久,被他那冷厲目光瞧著,高元驍還是覺得額頭汗涔涔的,“王妃身手出眾,是女中少有的豪杰。微臣當日有幸與她共事,十分欽佩,多少也能算是舊友。贈這把匕首,也只是覺得,殿下和王妃今日所得,皆是應得的,來之不易,更當珍惜。愿殿下與王妃同心白首,微臣在邊陲,也當盡心戍守,為殿下分憂?!?/br> 比起前世的殘破,此時的圓滿確實來得格外艱難。 定王把玩那匕首,將高元驍瞧了片刻,便收了起來。 “不打算辭別了?” “不必了?!备咴敼笆殖ㄍ跣卸Y,“微臣就在此處,辭別殿下?!?/br> 定王頷首,道:“保重?!毙床唏R往宮中去復命,高元驍則帶著禁軍將查抄之物送往刑部。 * 待定王自宮中回府,阿殷正帶著如松在府中散步。 縱然沒讓如松親眼看到禁軍抄家的情形,然而五六歲的男孩子多少懂得事情,知道府中被圍多日的緊張氛圍。離開時又見母親垂淚傷心,來到定王府后只管悶坐著不說話,對著桌子想心事,被阿殷勸說了許久,才肯跟著她出來走走。 定王亦陪著慢行,耐心開解如松,答應他明日帶他去看崔忱,才讓如松小臉兒舒展,跟著蔡高去習武。 待得如松走遠,定王才將那匕首拿出來,聲音有些別扭,“高元驍給的?!?/br> “給我嗎?”阿殷沒敢立時接。 定王“嗯”了聲,在她跟前一晃,便又收回去,大步往前走,“回頭扔到書房?!?/br> 阿殷覷著他,分明看到他舉止的不自在,卻沒有從前那點懷疑和醋意。這當然是很奇怪的,定王不自在,必定是因為此物出自高元驍之手,可他又坦然的帶回來了,委實與素日行事不符。最可能的是,他知道這匕首的含義,所以即便別扭,卻還是帶回來給她。 挺拔的背影已然進了月洞門,阿殷唇角漾起笑意,身如玉燕,幾個起伏趕上,攔在他跟前。 仲夏濃蔭下,嬌麗的美人眉目若畫,杏眼中蘊滿笑意,仿佛玩味,“高元驍送我匕首,殿下竟然不覺得古怪?” 定王對上她明亮的眼神,覺得她這話大有深意。 阿殷笑不容他多想,拉起定王的手,往書房走去。 回眸時,眼底藏笑,聲音中帶著窺破天機般的得意,“有些東西,我疑惑了很久,今日正好請教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甜甜的結局,后面會有包子和哥哥們的番外~ 明天事情比較多,應該寫不完,咱們周五早上見哈^^ ☆、第128章 結局(終) 到得書房, 阿殷回身掩了門,拉著定王到案后坐下,讓他稍待片刻。旋即轉到書架后面,飛身躍起,踩著后頭的窗臺, 自書架頂上取了個二尺見方的檀木盒。 盒子瞧著平淡無奇, 細密的紋路沉亮, 沒半點多余的裝飾, 雖擱在書架頂端,卻不見半點灰塵。 定王原本氣定神閑的坐在圈椅中,瞧見那檀木盒時,目光微緊, 脊背不自覺的繃直。 阿殷翹著唇角走過去, 將盒子端端正正放在定王跟前, 就勢靠著書案,垂首道:“殿下去南邊賑災安民時,我每日來書房同長史和司馬議事, 閑來翻書,無意中發現了它。盒子并沒上鎖,所以我一時好奇就揭開瞧了瞧, 沒想到——”她伸手入盒中,從中取出一摞紙箋,輕輕擱在定王跟前,目光卻柔和起來, “殿下要看看嗎?” 定王并沒去翻看,只緩緩站起身來。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 最初是前年的除夕,他赴宮宴回來后心煩意亂的練字,回過神卻只有滿篇的陶殷。他當時稍作猶豫,沒舍得將這名字撕碎丟棄,便隨便尋個地方擱著。后來無數次從阿殷被斬的夢中驚醒,諸般情緒無可排解,便多執筆練字,寫滿她的名字。紙箋漸漸多了,遂尋了這檀木盒收著,擱在書架頂上,免得被誰翻出。 再后來殘夢珠連,愈來愈多的舊事從夢里涌出,冥想思索推敲不透,就只能付諸筆端,以理清思緒。因紙箋上有她的名字,也未丟棄,依舊收入盒中。 前后十數張紙箋,簡略寫著舊時的事,斷續而隱晦,旁人即便看了也未必能理解,而她…… 書房里十分安靜,窗外樹影晃動,似是起了微雨,沙沙的打在葉上。 阿殷眉目間淺笑依舊,卻漸漸添了朦朧水霧。她隨手取了那張早已看得熟稔的,低聲道:“這上面寫,永初十年冬月,北庭。十一年三月,桃谷。四月,東襄。六月——”她抬頭與定王四目相對,看到他深沉的眼底終于翻起波瀾,終至波濤洶涌。 “阿殷?!倍ㄍ躜嚾淮驍?,將她攬入懷中。 阿殷的臉埋在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急驟的心跳清晰入耳,他的手臂越收越緊,她也漸漸收了笑意。 這些紙箋代表著什么,兩人心照不宣。 淚珠滾出來,滲入他胸前的衣裳。阿殷咬唇強忍,漸漸的,肩膀微微聳動,仿佛抽泣——原以為只是她獨自帶著慘痛的記憶前行,卻原來他也記得。寫下這些舊事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境呢?阿殷并不知道。然而此時此刻,曾在刑場的陌生人竟成夫妻,圓滿相伴,阿殷只覺得眼眶酸澀溫熱,覺得悲傷,卻又歡喜。 定王手掌撫她如墨秀發,微微顫抖。 “原本不想讓你知道?!彼o緊箍她在懷中,低聲撫慰,“就當那是個離奇的夢,塵封久了,你就能忘記,不再被困擾。舊日的事雖苦,眼下咱們卻都很好,母妃、岳父、舅兄、馮遠道他們都還在,咱們也有了孩子。路還很長,卻值得期待?!?/br> 阿殷“嗯”了聲,在他懷里蹭了蹭,往他腰間抱得更緊。 窗外雨聲漸濃,淅淅瀝瀝的落在檐頭瓦上,風卻停了,天地間便只有簌簌雨聲。 阿殷在定王懷里許久,才抬起頭來,淚痕未干,唇邊卻有了笑意,“殿下素日行事,這些東西本不該留著的。哼,這樣要緊的事卻瞞著我,真是可惡?!奔t嫩的唇撅了起來,杏眼里藏著不滿,“我做事太明顯,殿下必定早就猜了出來,卻只將我蒙在鼓里。不行,該怎么罰你才好?!?/br> 定王吻她,低沉的笑聲帶著無奈,“聽憑王妃吩咐?!?/br> 那寵溺的神態,跟初識時冷肅威儀的殺神迥異。 有什么辦法呢?平常行事,他自然冷肅嚴謹,凡事都不留半點痕跡。 可碰著她,卻總有例外。 不肯丟棄她的名字,就只能精心收著;不肯看她委屈不忿,就只能曲意討好,博美人歡心,連他自己都意外。再往前回想,從那年她縱馬入北苑的馬球場,颯然英姿落入眼中開始,她便肆意闖了進來,處處令他破例——冷厲兇狠的殺神收了個美貌女侍衛在身邊,又將她娶進門捧在掌心,據說這故事在坊間傳開,聽者如云。 * 這場雨纏綿斷續的下了數日,謀逆的皇后和太子喝下了永初帝賜的鴆酒,涉案的官員及家眷也都處置完畢。 永初帝單獨召見定王時,露出立他為太子的意思,被定王婉轉辭了——有太子玄仁的前車之鑒,永初帝必會長個教訓,對東宮的防備忌憚更甚。定王固然得永初帝其中,父子多年的隔閡防備仍未消除,他如今權位日重,朝堂的事大半付在他手上,實在沒必要去招那份忌憚。 而后便是祭天大典。 六月初一開始,永初帝與定王開始齋戒。至六月十五日,時辰一到,齋宮中鳴響太和鐘,定王著莊重蟒服出了宮城,代行天子之禮,在鼓樂聲中登上祭壇,祭祀天地。隨后,永初帝大赦天下,因身體時好時壞,朝堂上的事不能及時決斷,便予定王監國之權。 定王也非弄權之人,小事與中書令及諸位宰相尚書商議,大事報給永初帝裁決,得空時,則多陪著阿殷。 兩人去歲成婚沒幾天,就碰上東襄二十萬大軍南下,夫妻北上抗敵,在沙場烽煙中殺敵擒將?;鼐]安生兩日,定王便南下賑災,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又是太子皇后謀逆,永初帝病臥在榻,將個爛攤子丟給定王。諸事繁瑣,至此時才算塵埃落定,定王遂趁著空暇時帶阿殷各處游賞,夏日山泉綠溪,秋日古剎楓林,直至入冬,才算消停下來,安心待產。 十一月的京城已很冷了。 幾場雪連著降落,連夜的寒風吹過,將府中枯樹盤剝得只剩光禿枝椏,銀裝素裹之下,滿目皆白。 至初十那日,天氣才算是放晴。陽光破云而出,照在晶瑩積雪上,檐頭雪水消融,滴滴答答的落下。南邊的一叢修竹被雪水洗過,仿佛重煥生機,連嬤嬤養著的貓都在躲寒數日后竄了出來,臥在紅漆廊柱旁邊,慵懶曬太陽。 靜照堂內暖融如春,接產的人自月初便入府候著,隨時待命。 諸事既已備齊,阿殷又調理得當,痛了兩個時辰,清亮的嬰兒啼哭便響徹屋內外。 定王站在院中,原本緊繃的眉目舒展,下令厚賞闔府上下。隨后跟阿殷商議,為孩子取名湛兒——是京城連日陰云后,終于放晴的湛藍碧空。 消息送到宮里去,永初帝和謹貴妃自然高興,聽得阿殷誕下的是個男胎,不待定王府請封,便先降旨封他為世子,連封號都擬好了,在滿月那日同慶。朝堂上下百官宗親幾乎都送來賀禮,謹貴妃還親自命人做了長命鎖,在滿月那日出宮看望孩子,將長命鎖戴在湛兒頸間。 嘉德公主不知是從哪里尋了一整套孩子用的肚兜、虎頭鞋、虎頭帽,彩繡織錦襯著孩子臉頰,格外顯得柔嫩。 她愛極了這孩子,握著那又嫩又小的手,親他柔嫩臉頰,眼珠子都不舍得挪開,“嬤嬤說湛兒頭發生得比旁的孩子濃密,眉眼又像定王兄,長大了肯定英俊。就是這臉蛋,還以為嫂嫂這樣好的容色,他也能很白呢。不過男孩子,這樣也很好了!” 阿殷在旁瞧著她那模樣發笑,“還這么小,哪就能看出來了?”卻還是湊過去,將襁褓里的眉眼細細摹畫。 指尖勾勒出輪廓,還真是跟定王很像,她忍不住低頭親了親臉蛋,“咱們湛兒其實很白了。奶娘說孩子剛出生都這樣,如今才滿月,過陣子再來看,必定更加漂亮?!?/br> “再過幾個月,湛兒是不是就能說話了?我還等著他叫姑姑!” “就算說話,也是先叫阿殷和我,你這姑姑等明年再說?!倍ㄍ踝酝饷孀哌M來,先將帶寒的外罩脫去,往火盆旁站了會兒,才走到孩子跟前。他今日應酬賓客,稍微喝了點酒,怕熏著孩子,也不敢湊太近,只將撲在澹兒襁褓上的嘉德往后拉了拉,“有椅子不坐,蹲著做什么?!?/br> 嘉德公主不滿,回頭瞪他,“我就喜歡蹲著跟湛兒玩,皇兄難道還要逐客?” “馮遠道已經在外等著了?!倍ㄍ豕恢鹂?。 嘉德公主一噎,旋即道:“那就繼續等著?!闭f罷,回身又去逗湛兒,片刻之后到底站起身來,“嫂嫂好生養著,我過幾天再來看你。湛兒要乖,下回帶好看的瓷老虎給你玩。還有,別跟你父王學,他這臭脾氣沒人喜歡。要學你舅舅,長得好看脾氣也好,招人喜歡?!庇謱⒛悄勰鄣哪樀坝H了一口,才戀戀不舍的走了。 定王待她離開,才到榻邊坐了,隨手將旁邊備著的糕點遞給阿殷,“累嗎?” “陪著說說話,哪會累著?!卑⒁蟮榷ㄍ鯇⒄績憾旱瞄_心了,將湛兒抱到里側,笑嗔定王,“嘉德喜歡孩子,多玩會兒就是,你故意趕她做什么?!?/br> “怕她累著你?!倍ㄍ鯎屃税⒁箨玫母恻c吃,“再說,他喜歡湛兒的舅舅不喜歡我,留著做什么?!?/br> “她又不知道表哥的身份。況且我兄長本來就溫潤如玉,招人喜歡,你還不服氣?” 定王今日應酬有些勞累,順勢將阿殷摟在懷里,靠著后頭軟枕,湊在她頸間偷香,“我有你喜歡就夠了?!?/br> 溫熱的呼吸混同酒氣撲過來,亂而重,癢癢的落在阿殷頸間胸前。連著數月分床而睡,借著薄酒擁抱,他的情動可想而知。阿殷只能往旁邊搡了搡,面上微紅,“說了還得幾個月?!?/br> “不著急?!倍ㄍ跆ь^看她,目光灼灼,如對獵物垂涎已久的虎狼,聲音格外曖昧,“攢得越濃,越香?!?/br> 這話在床榻間說來,阿殷幾乎能想見他解禁后的如狼似虎。 臉上陡然燙熱,她只能另尋話題,“兄長和傅垚出京去探病,父親又不能來這里看我,他還好嗎?” “瞧著健朗如舊,只是心緒似不大好。阿殷——”定王擁著她,臉色卻也認真起來,“岳父說他想回南郡?!?/br> “回南郡?到那邊可沒人照顧?!卑⒁蟀櫭?。 “南郡有個折沖府都尉的職位空缺,岳父對禁軍統領的位子也沒什么眷戀,就想調到那里去。還是跟在西洲的金匱府時一樣,平常練兵,尋個宅院住著,那邊的刺史自然會照看。何況岳父也正當壯年,不必擔心?!?/br> “他這是想回去陪娘親了?!卑⒁罂吭诙ㄍ跫缟?,將他的手指捉過來慢慢玩,“我跟兄長小的時候,父親不得不留在郡主府中。后來我長大了些,父親才算能夠脫身,去金匱府做都尉。如今我有了孩子,兄長也成家立業,父親怕是再沒什么可牽掛的了。娘親獨自在南郡這么多年,他瞧著兄長和傅垚,恐怕也是想起了舊事?!?/br> “他待你的娘親,情深義重?!倍ㄍ鯇μ站割H為敬佩。 先前的臨陽郡主姑且不說,就是這一年里,陶靖高升三品將軍,人到中年愈發沉穩,不知多少人想把花朵般的女兒送到他跟前去。換了旁人,發妻過世十多年,總該找個新人成家過日子了。陶靖卻是看都不曾多看,每日出了衙署,或是回家看書練武,或是跟友人酌酒出游,卻從未碰過哪個姑娘,跟苦行僧似的。同為男兒,定王自然知道這忍耐孤冷之下的深情。 阿殷默了許久,“父親這些年也很孤獨,或許回了南郡,還能高興些?!?/br> “那這件事,就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