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91節
他的四肢控制不住的顫抖,幾乎是踉蹌的走至桌邊,拿起溫熱的茶壺便往口中灌。壺中熱水灑在臉上,流入脖頸,令狂跳的心臟漸漸平復。 定王緊握拳頭,不曾察覺細密的梳篦已刺破掌心,只孤身站在那里,思緒雜亂。 記憶清晰分明,卻又與此時不同,是哪里出了偏差? 似乎是前年春天,阿殷在北苑馬球場引起他的注意后,就有了不同。記憶中,他去西洲剿匪時,阿殷并不曾跟著前往,更不曾成為他的侍衛、他的司馬、他的妻子…… 她的行事經歷,與記憶中決然不同! 那么她,也是帶著這樣的記憶嗎?不敢重蹈覆轍,所以隨他去西洲吃苦受累,在剿匪中勇探險境,在對付姜家的事上不留余力,在清剿代王時以身為餌……她曾在檀城說夢見陶靖戰死,只留了半枚匕首給她……她說那個夢未必只是個夢,甚至跪求他放行……她原來什么都記得,滿心擔憂害怕! 難怪她會義無反顧的奔向衛蘭山,懷著父親戰死的記憶,她當然會不安,會惶恐! 相識以來,阿殷總是笑容明朗,如初夏陽光耀目,執刀挺背乘風前進。 原來這笑容背后,她默然承受著那般重壓! 心中只覺絞痛,如有無形的手捏住心臟,令定王渾身戰栗。 記憶如萬鈞重石壓下,他緊握著梳篦,掌心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 常荀破門而入的時候,定王正雕塑般站在桌旁,手邊一灘血跡。 他因有事求見,在門外叫了半天也沒見回應,害怕定王出了事,便破門進去。瞧見定王無恙,常荀松了口氣,繼而又覺出定王的不對勁,打量他罕見的蒼白臉色,“殿下這是怎么了?” 定王抬頭,目光在常荀身上停滯了片刻,才漸漸回神。 “你來了?!倍ㄍ趼曇羯硢?,紛繁復雜的思緒暫時收起,瞧了瞧外面,“什么時辰了?” “巳時初刻?!背\髯哌^去,瞧著那攤血跡。 定王察覺,狀若無事的走向門口,“外面可有消息?” “涼城有消息傳來?!背\鞴殴值目粗ㄍ?,目光從血跡收回,跟了上去,低聲道:“殿下安排的八千兵馬已經抵達涼城,里頭徐奇和高元驍也整肅了兵馬。徐煜留在那邊的只是個偏將,今晚之前,涼城應該會有消息?!?/br> “小棧還有多少人可用?” “這些天傷亡近三千人,能戰的只剩兩千?!?/br> “足夠了。徐煜只要不占據涼城,等徐奇退敵后率兵過來,咱們就有勝算。不過今日要格外加強戒備,務必撐到徐奇率兵趕到。往后的事,便可另行安排!”定王站在院中,陽光毫無阻滯的灑在身上,將他從暗夜的深淵拉回。關于阿殷、關于京城皇宮的所有謀算暫時擱置,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堅守城池。 常荀站在定王身后,竟自嗅出些殺意。 兩人到得議事廳中,往來消息傳遞整肅有序,定王匆匆看過,便又登上城樓。 小棧外的黃土中血跡殘留,風吹過去,空曠冷清。 晌午的時候,極遠處的喊殺聲隱約隨風傳來,據斥候回報,說是涼城外援軍和徐奇夾擊,將徐煜留下的萬名軍士打得潰散四逃,直追到徐煜的營帳附近才罷手——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中,徐煜圍困涼城卻未能攻破,反撲小棧又毫無所獲,那邊的士氣早已無法與蓄勢反攻的大魏軍士相比。這邊的八千軍士卻是才從各處零散征來,因奪回檀城之訊而,士氣高漲,又出其不意,討了不少便宜。 定王聞訊,眉目稍稍舒展,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叫人嚴守城墻,又回廳中,安排人與涼城聯絡,叫那邊看著時機,從后面攻打徐煜,令其首尾不能兼顧。 同時,從夏城附近臨時征調的幾百士兵也全部調至此處—— 檀城失守,東襄軍隊肆虐過境之后,泰州守軍傷亡過半,剩下的多退至涼城堅守,在徐煜的圍困中損失慘重。那八千搜羅起來的殘兵和這幾百新軍,已是定王能就近調來的全部兵力。 十數里外的東襄營帳內,徐煜聽得涼城解圍的消息,看明白定王如此安排的用意,險些氣炸了肺。 若定王先前就拿出這八千兵士來,即便再肥的rou擺在小棧,他也不會輕易調兵,只會加緊圍攻涼城,先占下有利地勢,再蠶食定王勢力。屆時哪怕定王再有兩三倍的兵力,他以涼城為營,也不畏懼。 哪怕他一時半刻拿不下涼城,定王沒了城池襄助,要在外野戰,他依舊占著極大的優勢。 可偏偏定王當時擺在明面的只有三千,如此懸殊的兵力差距,又是那樣惑人的功勞,行軍作戰之人,誰能不動心?涼城的城防高大牢固,城中幾乎匯集了泰州剩余的全部兵馬,久攻不下,相比起來,小棧就好對付許多。不止是他,就是手底下的諸位偏將,也都認為奪取小棧必勝,群情踴躍。 就只這樣一念之差,便叫他步步出錯。 誰能想到,這么個彈丸之地的小棧,竟會固若金湯,如此難攻?連著數日的強攻之下,那三千人馬仿佛是銅鑄鐵打一般,愣是守著城墻不退半步,叫徐煜損了無數兵將,也沒能摸進城門,更不曾碰到定王半點衣襟。 反觀他自己,手上數萬大軍如今折損得不足一半,且都士氣低落,疲憊不堪。女兒在對方手里,兄弟又下落不明,那該死的監軍更是氣焰囂張,因為行軍受挫而多有指責,處境著實艱難。 一失足成千古恨??!縱橫北地多年,誰知會栽到這么個年輕人手里! 徐煜胸中氣郁難當,再掉轉頭攻打涼城更是不智,遂集中全部兵力,撲向小棧。 定王當即吩咐御敵,全神貫注。 * 此時的阿殷,正帶著蔡高和四名侍衛撲向衛蘭山中。 她昨日倉促出城,并不知陶靖身在何處,原想著等定王怒氣消了之后偷偷潛回去問彭春,后又想起途中遇到的夏錚,便毫不遲疑的往夏城而去。 果然,夏錚知道陶靖的去向—— 當時陶靖率兵入衛蘭山,擔負的職責并非追殺,而是誘殺。按兩人商定的計劃,陶靖只需設法將徐耿誘出衛蘭山,提前傳訊給夏錚,再將敵誘至小狼溝,哪怕陶靖身邊已無人可用,夏錚埋伏的百余人也可以逸待勞,將徐耿圍殺。陶靖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憑手中的百名軍士,將徐耿誘到預定的地點。 這些天陶靖也及時將訊息傳給夏錚。他前些天已尋到徐耿蹤跡,并以身為餌,誘徐耿在山中追殺,進進退退幾十次來回,如今離小狼溝已頗近了。不過為了能誘徐耿出來,陶靖途中雖殺了幾回,卻并未敢斬盡殺絕,以免對方再度遁入山中,如今徐耿手中仍有近千人跟隨。 相較之下,陶靖手中折損得只剩二十精銳——也正因人數太少,徐耿才會被陶靖惹紅了眼,追殺出來。 夏錚手上的百余人并非府兵,只是臨時召集起來負責夏城周遭的巡防,此時便集結往小狼溝中。 阿殷正巧趕上,便帶蔡高等人同往。 到得小狼溝中,天色入暮,風聲怒吼。 阿殷看過周遭地形,一眼便瞧了出來,“這地方是殿下選的吧?” “王妃好眼力?!毕腻P指著周遭備好的對敵器械,“就連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也都是殿下先前就安排過的。否則以咱們這點人手,哪能打得過他上千人?” 阿殷聞言微笑。然而她畢竟擔憂陶靖處境,哪能安心等候,埋伏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耐不住問陶靖如今的位置。夏錚哪敢抗命,便將三個時辰前收到的訊息告訴她,旋即在地上草草畫了地圖。兩人對著地形圖瞧了半天,這一帶山勢連綿,若阿殷白眉赤眼的徒步過去,恐怕還沒救下陶靖,就能累得半死,便選了個頗高的地勢,去那邊觀望。 在暮色中忐忑的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夜色漸漸籠罩,遠處的溝壑中,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入目。 阿殷霎時緊繃精神,憑借兩處位置算出陶靖可能會走的路,便選近路悄悄靠過去。 靠得愈近,那邊的情況便漸漸清晰——前面倉皇逃竄的約有十來個人,仿佛都已疲憊不堪,后頭的軍士卻如長蛇盤旋,在蜿蜒的山路間緊追不舍??康媒?,還會彎弓搭箭,那些箭支雖不算精準強勁,然而貼著前面疲憊逃竄的陶靖等人飛過,也叫阿殷暗暗捏了把汗。 她大約數了數,陶靖身邊跟著的,只有十三四個人,且各自疲累,步履散亂。 而徐耿身后的軍士,也剩了約有五六百人。 看來在這途中,雙方還曾有過激戰。 小狼溝近在眼前,阿殷哪敢在此時打攪,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父親在箭雨中逃命,等徐耿一步步鉆入觳中。 狹窄的山谷兩側是聳立的高峰,最窄處,只容兩三人通過。 山野中唯有風聲怒號,夾雜著極遠處傳來的孤狼吼聲。徐耿在那狹窄入口處仿佛猶豫了下,抬頭看兩側動靜,見陶靖等人愈跑愈遠,終究沒舍得放棄,帶兵加快腳步沖入——身為行軍之人,徐耿當然知道這是多危險的地形,卻也不愿就此放棄,只能賭一把。 隊首的徐耿緊跟在陶靖等人百步之外,在狹窄的山溝中跑得極快。 眼看他就要沖出前方的窄口,夏錚再不遲疑,高聲下令。霎時間,山頂上數十斤重的石頭如雨點般滾落。 隊首的徐耿察覺有變,當即帶著身邊幾名小將往外逃。巨石砸傷了兩人,卻還是有四人逃脫在外。 不過片刻,滾落的山石便封住前后兩處窄口,將徐耿的隊伍斬作三段——徐耿和副手舉刀殺向陶靖等人,中間的軍士皆被困在谷中,被堵截在外的幾十名軍士似要掉頭遁逃。 阿殷哪會留后患,當即吩咐四名侍衛去圍殺那些軍士,隨即抽了彎刀在手,撲向徐耿。 蔡高緊隨阿殷去救陶靖,兩側的山頂上,夏錚帶人只管將籌備了數日的巨石滾落。 谷底哀嚎聲不斷,陶靖等人則精疲力竭,拼著最后的力氣拋出宅口后,陸續撲倒在地——這一路誘敵,馬匹早已在險峻的山勢中摔死,他帶人一路逃跑,既要在箭雨中保命,還要拿捏好分寸,確保徐耿等人入觳,各自負了重傷。若不是誘敵的信念支撐,哪還能堅持到此時? 相比之下,徐耿有軍士保護,途中還不時騎馬疾追,比起陶靖等人,算得上生龍活虎。 若當真叫徐耿近前,哪怕夏錚最終能靠著人數將徐耿部眾全殲,陶靖和那十幾個重傷之人的性命卻是絕難保住的。 阿殷驚出了身冷汗,神經緊繃之下,卻是意料之外的敏銳和鎮定。 彎刀不能及時趕到救護,袖箭便連珠發出,直取徐耿等人。 徐耿保命為上,連忙往后退避,這幾息的空隙中,阿殷已疾風般趕到,橫刀在胸,將陶靖護在身后。 ☆、第98章 3.12 徐耿氣急敗壞,雙目通紅。 他出自將門,本事如何姑且不論,家世煊赫之下,向來甚為自負。這回被定王殺得敗兵潰逃,本就是奇恥大辱,得知侄女徐臻未能逃出檀城,恐怕已落入定王手中的時候,更是又驚又恨。后來陶靖追入衛蘭山中,徐耿發現其蹤跡,問了隨從陳博投敵的一名小將,才得知此人正是定王的岳丈。 定王驍勇善戰之名遠播北地,其愛妻如命、不肯納妾之事也在京城沸沸揚揚。 那小將本是隨陳博自京城而來,又曾跟著陳博與陶靖共事,哪能不知其底細,當即倒了個一干二凈。 這下不需陶靖想辦法,徐耿就先盯上了他——若是能將此人活捉,或許還能以此要挾換回徐臻。 于是徐耿的兩千殘兵,便仗著人多勢眾,開始追咬陶靖。 陶靖見他上鉤,邊殺邊退,將其往外引誘。 徐耿并非沒想過這是陶靖的計策,然而他本就丟了城池,若不能設法將侄女換回來,可就真沒法回家賤人了。況陶靖本就是極難得的將才,幾回沖突廝殺,他手上雖只百人,其氣勢兇悍卻不比徐耿手下的千人弱,難免激起徐耿好勝之心。再則陶靖既是誘敵,目的就不在取勝,每回都不叫徐耿殺痛快,見好就溜,等徐耿停兵不走,又設法來誘,直殺得徐耿兩眼冒火。 一路追來,徐耿的部眾折損嚴重,陶靖的隨從也愈來愈少,剩下的各自負傷。 今日一番廝殺,更是叫徐耿看到了活捉陶靖的希望——即便不能活捉,將其親手殺死,也可一洗戰敗之恥!是以即便察覺陶靖正在將他誘往某處,徐耿也存了一絲僥幸,想在陶靖得逞之前,將他滅了。 誰知道,眼瞧勝利近在咫尺,卻被對方在此處設伏? 徐耿熟讀兵書,哪能不知這地勢的可怕之處?既然已被堵在這窄溝之中,他這幾百部眾必然生還無望。臨死之前,他必要將這可恨之極的陶靖殺了墊背! 手中鋼刀似乎注滿了怒氣,徐耿刀下虎虎生風,直往阿殷招呼。 阿殷半點不懼,手中彎刀窄薄如月,卻是鋒銳靈巧無比。她本就身形輕盈靈活,仗著此處地勢騰挪,避開徐耿刀鋒,如燕子般穿梭往來,刀鋒直取徐耿要害。 蔡高比阿殷更有經驗,瞧陶靖等人逃得疲累,早已從夏錚處要了個水囊,此時執劍將那三名小將攔住,卻將皮囊丟給陶靖。 陶靖等人精疲力竭,甚至有軍士在看到徐耿追至跟前時存了必死之志,如今見有人來救,哪會坐以待斃? 方才松懈的精神再次緊繃,有了囊中的清水,更是如遇甘露。 陶靖拔去木塞猛灌幾口,拎起那把缺口甚多的重刀,便往徐耿撲去。余下的軍士各自歇了片刻,也極力打點精神,提劍去助蔡高。 底下殺得眼睛通紅,山頂也正激烈。 這小狼溝地勢極好,中間通道狹窄不說,兩側山峰更是陡峭,尋常人想要攀爬都極為艱難,在這滾石之中,哪還有人能攻上去?只能坐以待斃罷了。漫天塵土中,堆滿兩側山頂的滾石盡數被推下,將谷底將士砸死大半,余下的人或傷或疲憊,都已絕望。 夏錚旋即命人拿來弓箭。 他所帶的這百余人并非軍士,做些備戰巡查推石頭的活還可以,要射箭殺敵,那是絕不能指望的。 好在底下的東襄士兵早已沒了反抗之力,夏錚手中羽箭充足,每箭一人,慢慢收拾——若有東襄士兵試圖沖上來,便會有山石將其砸下。暗夜之中,死亡籠罩在谷底,沒有出路沒有退路,唯有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