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58節
這二人跟著定王久了,那眼神兒竟然也帶了定王那股子狠厲冷肅勁頭,加之各自穿了官服配著腰刀,竟叫代王妃一凜。 這一凜之間,馮遠道和陶秉蘭、阿殷兄妹已轉身離去。 阿殷手指微微顫抖,被陶秉蘭輕輕握住。兄妹二人同胎而生,沒了臨陽郡主的壓制,感情比從前親近許多。陶秉蘭壓低聲音,解釋道:“我們不能當眾出手?!?/br> “我明白?!卑⒁笪⑽⒁а?,“等風波過去,必要叫她以命償還!” “父親不會放過她。不過馮將軍——”陶秉蘭看向馮遠道,“代王妃怎么成了姜側妃?” “姜家被查抄,皇上判決之后,代王妃心疼家人,數度入宮懇求皇上饒過姜家,惹得皇上盛怒,盛怒之下斥責了代王。隨后,代王請罪,上書宗人府,將她降為側妃?!瘪T遠道能出入隨侍在永初帝身邊,所知道的更清楚些,哂笑道:“姜家自作孽,代王如今露出自保之態,這之后怕會有好戲看了?!?/br> 阿殷哂笑回頭,就見代王妃扶著臨陽郡主出來,站在門口看向已經空蕩的刑場。 明明正是初夏后晌暖熱之時,兩人卻都面色慘淡,如逢秋寒。 * 四月二十三日,陶靖快馬加鞭,從南郡趕回了京城。 隨后,沉寂已久的季先生府上辦了場宴席。季先生在京城久負盛名,雖則如今只是個國子祭酒,然而有響當當的才名擺在那里,依舊得人敬仰。他平常都不聲不響,除了跟幾個至交往來之外,即便年節也不多設宴席,如今突然要設宴,自是叫人意外。隨即便有消息傳出,原來他是尋回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具體的卻沒人說得清楚了。 這一日,阿殷的生母馮卿便換了個身份—— 當朝大儒季先生走失的愛女季修,出自書香門第。 季先生更是熱淚盈眶,在宴席結束后,特地尋個僻靜處,獨自坐了一晚,對著故友馮崇遺物追思。他固然認為馮家當年是蒙冤不白,然而這案子隔了二十余年,早已是被塵埃淹沒、少為人知的宮廷秘辛。景興帝在位的那幾年,更是著意描補清洗,將宮廷上下打理得干干凈凈。如今已尋不到當年的半點蹤跡,想要重查,已是絕無可能。 往者不可追,好在還有年輕的一輩。 如今馮遠道年紀輕輕便官居三品,得皇帝器重,未嘗不是永初帝追思往事之故。阿殷兄妹承襲馮家血脈,能夠堂堂正正的行走在朝堂上,已足令季先生安慰。 此事塵埃落定,定王便入宮稟報,隨即著禮部安排,開始行納彩之禮。 阿殷倒未被這些繁瑣禮儀影響,依舊領著俸祿,每日往定王府去上值。 到得端午前兩天,永初帝欲在皇宮北側的清寧宮設宴,遍邀皇親國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的京城官員極誥命女眷。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阿殷,她還是生平頭一回享受這等待遇,覺得十分新奇,當即跟定王稟報。 彼時定王正跟常荀議事,淡淡瞧了她一眼,“赴宴而已,高興成這樣?” “卑職這可是頭一回受邀赴宴!”阿殷喜悅溢于言表,笑吟吟的看著定王,“殿下能恩準嗎?” “端午那日你隨常荀出去,有事?!倍ㄍ醵俗跁负竺?,手里翻著才發下來的文書。 看這樣子,又是安排她隨常荀出去辦事了。阿殷略微失望,拱手道:“卑職遵命?!?/br> 她是個盡忠職守的下屬,即便禮部那邊已經在議親了,然而在其位謀其政,她在這王府右司馬的位子上坐一日,自然要竭力辦事。定王這廂有安排,她也不能廢了公事……既然是有安排,那就應命辦事好了。 拖著沉重的雙腿沒走兩步,忽聽后面常荀噗嗤笑出聲來。 阿殷詫異回首,就見常荀笑得雙肩微抖,定王靠在椅背上,亦含笑望著她。 “殿下說的有事,便是讓你隨我去赴宴——”常荀拊掌而笑,指著阿殷樂不可支,“你以為是做什么呢?這垂頭喪氣的樣子,哈哈哈……” “殿下!”阿殷雙目圓睜,未料他也會做此無聊舉動。 定王伸手取過茶杯徐徐喝了,目光落在阿殷身上,仿佛她便是杯中清茶似的。他面上一本正經,眼底卻浮著笑意,“你是頭回受邀,焉能不去。既然高興,準你初四休沐,好生準備?!?/br> 這顯然就是打趣她了。 阿殷不樂意叫他們得逞,便也學了他的樣子,一本正經的拱手道:“卑職多謝殿下,這對卑職而言是大事,索性初三那日也準休沐如何?反正府里最近無事……”她壓低了聲音,嘀咕道:“殿下和常司馬有此閑心嚇唬人,卑職也該抽空偷懶?!?/br> “怎么不說這會兒就回府去準備?”定王忍笑站起身來,招呼常荀跟著,卻帶了阿殷去后頭池邊釣魚。 ——他近來像是越來越喜歡釣魚了。 * 清寧宮在皇城北側,與上林苑相接,選了開闊平緩的地勢,修建了成片宮殿,又引水而入,依傍北側山勢,是永初帝頗喜愛的宴會場所。此時正值盛夏,滿宮樹木陰翳清亮,五株極高的老槐樹圍著的空地上搭建了丈高的臺子,上頭不必搭涼棚,便是天然的避暑佳處。 高臺之下,則是綿延的茵茵綠草,不遠處有水蜿蜒流過,疏闊明朗。 永初帝攜皇后、眾妃坐在高臺,左側是諸位王爺公主及其子嗣,右側則是公主郡主。再往下,諸王公大臣攜著有誥命的女眷分左右入座,每人面前一張矮案,圍著中間一片空地——那是給宮里的樂工舞姬留著的。 再往后,則安排了其余官員,同樣是沒人跟前一張矮案,只是因品級不同,往后延續排著,到阿殷這四品小官時,離那高臺已有數丈距離,若非皇上有意抬高聲音,便連那邊的動靜都聽不見。 這并不妨礙阿殷的歡喜。 今日隨侍定王的差事依舊由蔡高擔當,阿殷同常荀著官服過去,途中倒碰見不少熟人。 常荀是慣于參加這種宴會的,先往前面去跟他父兄招呼過,繼而回到后頭的座位上,盤膝坐定。待得上頭永初帝宣布開眼,那邊歌舞聲起,便側頭問旁邊的阿殷,“那日期待此宴,這會兒感覺如何?” “幸虧今兒天氣不熱?!卑⒁蟾\鞯慕磺檫€算不錯,當即感嘆出來,仰頭瞧著天上不時飄過的浮云,稍稍湊過去些,“若是像昨天那般晴朗無云,坐在這兒半個時辰就得換層皮。不過還是很新奇,你瞧前頭,除了皇親和諸位誥命,這文武官員里哪有一個女的?從前是當侍衛站在外圍,如今坐在這兒觀歌舞,雖然看不齊全,卻也格外不同?!?/br> “四品的女官,咱們定王府是獨一份?!背\鲬T愛打趣她,酌酒入腹,“不過這兒離得遠,倒能稍微自在些,像我父親坐在最前面,雖能將歌舞看得更清,卻要時刻小心應答,那才叫一個辛苦。來,陶司馬,咱們先喝兩個?!?/br> 阿殷當即舉杯,“干了?” “干了!”常荀一飲而盡。 這頭兩位司馬悠閑自在,高臺之側的定王就沒那么安閑了。 今日他是隨著永初帝從宮里直接過來,因為恰好與皇后及眾妃同行,中間便抽空跟謹妃問安。謹妃當時因身子尚未痊愈,腳步有些虛浮,扶著兒子的手臂走得微慢,比旁人落下幾步后,靠過來低聲道:“皇上欲給你賜婚,高相的千金,先想想?!?/br> 這提醒的聲音短促低沉,除了定王,別無旁人知曉,定王當時便明白了謹妃言下之意。 自十七歲開始,五六年間他曾數度被議及親事,然而每次謹妃提及,用詞都是“皇后欲賜婚”,而今日,卻說是皇上要賜婚。 這兩者可是截然不同。 皇后的張羅他可以不當回事,然而皇上若是開口,那便是考慮了朝堂局勢。姜家才被斬除,皇上要清了景興余黨,要讓朝綱穩固,臣子愿意為他辦事,近來便有不少需要倚仗宰相之處。他將高相之女賜婚給她,莫不是也打了這般主意? 可為何會是在這眾目睽睽的宴席上?皇上就不怕他會像從前那樣決然推辭?還是說,皇上料定他愿意體貼父皇心意,借著群臣在場,要挾他點頭答應? 定王端坐在案后,目光掃過斜對面的女眷,果然見到了那位高夫人,以及高妘。 目光隨意掃上高臺,在謹妃身上停留片刻,瞧母妃沒什么不適,定王便看向皇后。那邊廂皇后竟然也在看他,兩處目光相接,皇后竟然迅速避開了!她身為嫡母,持著金冊金印的正宮娘娘,居然避開他這個庶子的目光? 這事必定是她在背后挑唆父皇!定王已是篤定。 只是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將高相推給定王府,對于東宮而言,絕非好事。 心中思量不定,定王也無心去看臺下歌舞,只悶頭酌酒慢喝。抬目看向那場中舞姬,還是慣常的脂粉堆砌,無甚新奇之處。倒是……目光越過群臣,掃向末尾,便在其中瞧見了熟悉的兩張面孔。那頭阿殷和常荀似都無心觀舞,雖是正襟危坐之態,然而不時側頭說話,顯然是兩人正在說什么趣事。 云影漂浮而過,那綠蔭忽明忽暗,她的面容在晴日里分外清晰。 “玄素?”旁邊太子碰碰他的胳膊,“聽說禮部已經往陶家去提親,你倒真吃起窩邊草來了?” “那是我養出來的,難道吃不得?”定王迅速回神,挑眉回道。 太子呵呵笑了笑,“吃得,吃得?!?/br> 上首永初帝亦瞧見他兄弟私語,趁著歌舞暫歇的空隙,問道:“在說什么?這么高興?!?/br> “回父皇,兒臣方才跟玄素說,禮部如今往陶家去提親,那陶姑娘是他府上的右司馬,算起來是吃窩邊草?!碧有σ饕鞯捻ㄍ跻谎?,“玄素說那本事他養的草,有何吃不得。兒臣覺得玄素平常不茍言笑,如今開始議親,說話倒有趣起來?!?/br> “俗話說以柔克剛,玄素慣常冷清,如今這樣才對?!被屎蠼舆^話茬,笑望謹妃,“這樣才是正理,也免得謹妃meimei擔憂?!?/br> 對面的金城公主聞言微詫,“定王兄居然要議親了?這可是稀奇事情,是哪家的姑娘?” “是羽林郎將陶靖的女兒,他府上如今的右司馬?!被屎蟮?。 金城公主便笑道:“那可該恭喜定王兄了!” “不過這回娶的是側妃,玄素府上終究缺個正妃,皇上——”皇后本就生得雍容,經那襲明黃衣袍襯托,更顯尊貴端方,“臣妾倒是看重了個姑娘,出身品貌都配得上玄素,不如好事成雙,皇上親自下旨再賜一門婚事?玄素孤單了這些年,也該娶妻成家,早些給皇室添個皇孫了?!?/br> “是該娶個正妃添皇孫?!庇莱醯垲h首,“是哪家姑娘?” “便是高相府上的千金,容貌出眾,品行端正,性情也好,當得起正妃的位子?!?/br> 永初帝聞言,面上便見笑意,“高晟出自淮南世家,這些年辦事勤懇,盡忠職守,他一雙兒子也履立功勞,確實該當封賞。玄素——”他將目光投向定王,續道:“你府上確實得添個正妃,這些年闔宮家宴,每回都是你獨自前來,皇后和謹妃見了,總要為你的親事掛心。高相的千金出身貴重,品貌也好,朕便今日賜婚,再與高晟結個親家?!?/br> 皇上的親家那可是旁人難以企及的福氣,高晟聞言,當即行至那矮案跟前,“微臣惶恐?!?/br> 他語雖惶恐,卻并沒什么惶恐之態,甚至仿佛早已有此預料。 定王的目光迅速掃過高晟,起身踱出,端端正正的站在元靖帝跟前,拱手道:“回父皇,兒臣……” “玄素,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庇莱醯垡豢此忠隹诰芙^,立馬截住了,“朕知道你的性情,這些年是閑散慣了,不愿受拘束??赡闱魄谱笥?,太子和玄英都有兒有女,就連玄夷都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你還要拖著大事,叫人cao心?皇后眼光向來極好,高相為國勞碌,他的千金也是品貌出眾,堪為皇家兒媳。朕也有意娶他做兒媳,早日給朕添個乖巧的皇孫?!?/br> 他的語聲緩緩落下,雖則說的是喜事,卻如千鈞重擔壓在定王肩上。 定王當然知道永初帝言下之意。對高相的器重拉攏自不必說,他通篇未提阿殷這個側妃,無非是告訴他,皇家長幼嫡庶有序,定王府上的嫡長子只能由正妃來生,他也只認這個皇孫。 可憑什么? 定王的目光自那繁復華美的軟毯慢慢往上挪,掃過那襲明黃龍袍上張牙舞爪的金龍,最終與永初帝四目相對。 “兒臣素性愚魯,怕有負高姑娘之品貌?!彼逦目匆娪莱醯勖嫔闲σ饽?,那雙眼睛中堆起nongnong的不悅。當著眾臣不給皇帝情面,定王甚至能預料到永初帝拍案大怒的情形,卻并未有半點猶豫,在永初帝開口打斷他之前,便屈膝跪地,“兒臣辭謝皇恩!” 作者有話要說: 定王:從前愛養窩邊草,現在愛上釣魚了。釣到了怎么吃比較好呢? 明天事情多沒時間摸魚碼字,應該要晚上10點之后替換了哈,先說一下^^ ☆、第60章 1.24 永初帝目中陡然現出怒色,自御座上緩緩站起,沉聲道:“你說什么?”那一瞬,帝王的威儀裹挾怒氣噴薄而出,那雙曾在朝堂震懾群臣的眼睛盯向定王,如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幾乎不敢呼吸。永初帝向來重視顏面,當年讓景興帝“禪位”,這些年善待代王和壽安公主便是見證。而今他當眾賜婚被拒,當著群臣和高相的面,自是盛怒無比。 定王對上他的眼睛,將其中的怒色看得清晰分明。 他微斂衣袖,端然跪在案前,面不更色,“兒臣愚魯之人,怕辜負皇恩?!?/br> 永初帝面色已無笑意,俯視跪在地上的定王,“你是要抗旨?” “兒臣不敢?!倍ㄍ踔逼鹕?,聲音平緩而恭敬,“兒臣只是怕耽誤了高相千金,所以斗膽,懇請父皇收回成命?!?/br> 高臺之上氣氛霎時冷淡,近處眾臣與王侯公卿聽見,皆訝然看向定王的后背。這位爺背負著殺神之名,性情也頗張狂,向來冷肅不近人情,前兩年沒少在朝堂上對永初帝頂嘴。后來他率兵出征,在沙場九死一生,回來后性子才稍有收斂,對皇帝也愈發恭敬。乃至近來姜家的事情,他雖然依舊行事冷厲,卻顯然是奉承皇帝旨意,忠正事君。 眾人皆以為他已改了性情,誰料今日卻會來這樣一出? 群臣的詫異目光并未逃過永初帝的眼睛,這叫他愈發惱怒。 旁邊太子未料定王真有膽色當眾拒婚,卻是沉著臉,朝定王道:“父皇為你考慮賜婚,你怎如此不知好歹?還不趕緊認錯!原以為你已經改了那又臭又硬的性子,誰知越發不服管束,高相忠君為國,他的千金也是百中挑一,你還如此狂妄,辜負父皇母后的心意,惹得父皇動怒?!彼路鹗莿裾f一般,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快,快向父皇請罪?!?/br> 定王聞言,心中只是冷笑。 看向永初帝時,果然見他被太子言語激得怒氣更盛。他雙手撐在案上,目光利刃刀鋒般掃過來,就連胸膛隨呼吸的起伏都更加分明,顯然是氣怒已極。 定王不愿找死,卻也不肯退讓,遂緩了語氣道:“并非兒臣有意頂撞,實在是兒臣不愿辜負圣意。兒臣雖蒙父皇栽培,卻自幼愚頑,慣愛舞刀弄槍,文辭歌賦上實在捉襟見肘。高相千金天生麗質,品貌出挑,母后交口稱贊,想必是知禮文慧之人。父皇器重高相,特意賜婚,是為了能給高相千金最好的歸宿,令她體沐皇家恩情,夫妻相諧。兒臣自問無此才華,故不敢耽誤,實非有意惹父皇動怒?!?/br> 他叩首及地,旁邊太子瞥一眼永初帝神色,卻又道:“玄素這話未免……” 他話音未落,上首永初帝卻勃然大怒,在案上重重一拍,斥道:“閉嘴!”高居龍椅的帝王,哪能不知太子這番話的心思。若是平常他以東宮的身份彈壓定王倒也罷了,今日是什么場合,定王才給他尋回半點顏面,太子卻又這般說話,著實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