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節
顯然這間工作室的主人更偏好通透純凈之美,玻璃本來就是凈透無色,島上之人為其加諸種種絢麗非凡的色彩,可于這里,它們終于回歸至純的本真。 每一塊,都打磨得通透圓潤,雖然還未真正組裝成形,卻能于其冰晶一般的透光之處,見到那內里一絲一絲細膩難以言喻的紋路。 “好美?!笨阻K鐺感嘆。 郁錚隨手拿了個巴掌大的玻璃擺件,亦是透明,遞給孔鐺鐺,問:“喜歡嗎,送給你?!?/br> 孔鐺鐺見那擺件是個山的形狀,內里凹,對光瞧,造型有點奇特,答說喜歡,又問是什么。 “火山坑?!?/br> “???” “像嗎?”他示意她手里的擺件。 孔鐺鐺笑得特別尷尬:“難為你還想著我……” 郁錚道:“做的時候沒想那么多?!痹掗g也沒什么表情。 孔鐺鐺捏著手里的玻璃,心情高低起伏。郁錚此時的調調,恰恰是她最不知該怎么應對的一種,不冷不熱,不疾不徐,讓人特別心虛,實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孔鐺鐺咨詢過那家最后給郁錚開具心理評估的診所,對方以保護病人隱私為理由,拒絕了孔鐺鐺的追問。但也給出了一個特別明確的說明,就是評估報告的一切結論依從事實,絕沒有弄虛作假。 如果報告屬實,那么其中有一句話,孔鐺鐺記憶猶新,就是他眼前的這個人,已經受不住任何風吹草動的刺激。 “過來,”郁錚站在工作臺邊叫她,指著那用以打磨玻璃的機器,問,“要試試嗎?” 還是那個理,孔鐺鐺不想試也得試。機器旁的臺子上擺了個圓形、有臉盆那么大的純凈玻璃毛坯,還很厚,拿到手里相當有份量,孔鐺鐺本想抱起來試一試,誰知閃了腰,差點把東西給砸了。 “這得有三十斤吧?”郁錚接手時,她問。 對方答:“五十多斤?!?/br> “???比個熊孩子還重?” 郁錚給他示范,打磨機器開啟,豎直方向不斷滾動,毛玻璃便放到工具之下從左到右地磨,翻來覆去地磨,枯燥無度地磨。 郁錚回頭:“會了嗎?” 他把東西交給孔鐺鐺,自己在身后,抱著她的手??阻K鐺不知道這樣磨來磨去有什么意義,問人,郁錚竟答:“你手上的這一塊,我已經磨了小半個月?!?/br> 孔鐺鐺回頭:“這就是藝術嗎?” 那人近處看她的眼:“看你想要什么樣的成品了?!?/br> 短短時間,屑沫橫飛,郁錚問:“還要試嗎?” 孔鐺鐺認慫:“有點手疼?!?/br> 郁錚停下機器,把玻璃拿去一邊,去看孔鐺鐺全是白灰的手。輕輕一拭,已經能看到皮rou微微脹紅。 郁錚皺眉:“你的手太嫩了……我忘了?!彼筋^輕輕吹她掌心,不知是為止痛,還是為將那飛灰吹凈。 孔鐺鐺奪過郁錚的手,有樣學樣拿到面前,手指摸去他掌心中的厚繭:“難怪,我以前問你手怎么會這么糙,你說做工藝品,是做玻璃?我早該想到的!”孔鐺鐺懊惱,“意大利的工藝品,用排除法一個個試,我也早該想到玻璃島!” 郁錚看她較了真,“來?!彼屗毓ぷ髋_旁,自己坐去她面前。 孔鐺鐺覺得面對面不舒服,便挪身坐去他腿上,兩手勾著他。 “別這樣,我剛流過汗,很臟?!?/br> “不要?!笨阻K鐺死死摟住他。 郁錚未再扯開她,只說:“小時候我很喜歡來這里看人做玻璃,看迷了還想求人收我為徒,可惜對方說我資質不佳?!?/br> 孔鐺鐺驚訝:“你小時候就在威尼斯?尼瑪啊,富二代,你藏得好深??!” 郁錚搖頭:“不是的。你在主島的時候不是看過很多面具店嗎?”他問。 “嗯?!笨阻K鐺點頭,“路過許多,但是一個都沒進去?!?/br> “其實那些面具,仔細看就能發現大同小異,因為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產自中國?!庇翦P不出意料見到孔鐺鐺瞪大眼,他笑,“以前我家鄉是個小城市,忽然有一天一個人開竅跑去做外貿,成功了,就幾乎帶動了所有人。那時候的生意很好做,一個個發家致富,移民海外,我家也不甘人后。我爸經人介紹,搭上威尼斯這條門路。那時候他很努力,一年到頭,幾乎全年無休,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賺夠錢帶我和我媽移民。但似乎少了點天賦,或者還少了點運氣,我媽等了他太久,到最后受不了,離婚改嫁。我跟我爸,那時候國內已經沒有什么親人,所以學校放假的時候,他為了補償沒有時間陪我,就會把我接到國外。 “我那時很叛逆,也不是討厭他,就是沒什么感情罷了。因為我媽的事,他更是沒日沒夜地辦廠,賺錢,希望早點把我從國內弄出去。在我上初中的時候,他終于入了別人的籍,但不是意大利,是個歐洲的小國。我被他壓著來這邊學語言,并準備搞移民的事??墒钱斶x擇放棄國籍的時候我沒同意,我爸氣瘋了,兩人大吵一場,大概有整整一年沒有說過話。后來我上高中的時候他過世,留給我一大筆錢讀書,唯一的心愿,就是我能在國外好好發展。那是他忙了一輩子的心愿,很可笑吧?” 孔鐺鐺嘆氣,卻也不明白,為什么郁錚會突然將從來不提的往事和盤托出。 “我大學畢業,哪怕工作以后,偶爾也都會回來這里,一直想跟這里的主人偷師。他多少也教了我一些東西,可無論我怎么學,始終也沒有他半點神髓。按那大師的說法,我根本沒有那個沉下心思去打磨一件作品的定力,我太浮躁了??墒呛髞砦覐腶lessio moda離開,一個人躲在這里,整整兩年,什么都不做,僅僅去磨幾塊玻璃,磨著磨著,竟然粗通了門徑?!?/br> 郁錚的唇心很干,缺水皸裂,胡茬很刺眼,但是孔鐺鐺很喜歡,拿臉摩著它們:“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孔撐撐,我在這里過得很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蛘咴谀阊劾镞@很枯燥,但對我而言已經夠了,我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個再小不過的容身之所,可以每天重復做著相同的工作,不用去面對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用想,這很好……”他的臉仍維持住平靜,聲調卻出賣了情緒,“我不想……再做任何改變了?!?/br> 孔鐺鐺到最后還是哭了:“所以你繞了一個大圈,是要讓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你不想改變,不想離開,也不想要我了……” 她抽了抽鼻子:“那我就留下來陪你好了……” “火山坑,”他打斷她,“別這樣?!?/br> “為什么,為什么你可以說失蹤就失蹤,卻不允許我任性?”她撫著他的臉,“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不敢問你,可是你判人死刑,也要讓我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死騙子,你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她哭著,抽了抽氣。 郁錚收手,將人用力抱住?!肮灸沁?,應該已經有人泄露了我的心理狀況,”他道,“對不起,但我能在那種時候一走了之,其實就已經給了你答案,你不用再來找我的……” “我不要……”孔鐺鐺搖頭,“如果是心理問題,我們可以去治啊?!?/br> “治不好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接二連三不負責任地離開,為什么你不恨我,為什么還要來找我?”他抬手為她擦淚,沙聲,“一開始,我也只是想躲幾天,等好一點就去見你,直到我發現我根本就好不了……這不是病,這是本性難移。我不想再這樣翻來覆去折騰我身邊的人,孔撐撐,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害怕你會變成第二個……” “夏羅莎?”孔鐺鐺反問,“真的是因為她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