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蔣夢萍還在月子里,不方便去探望程鳳臺,但是也跟著沾了喜氣,半躺在床上哄孩子,娘兒仨很是和樂。臥房窗紗凸顯出一個男人的側影,蔣夢萍撐起身子瞧過去,一打晃又不見了,她大概猜到那是誰,不敢相信,急忙穿鞋出去看,只看到商細蕊疾走的背影,身后一個小跑的小來。她想再喊一聲細伢兒,等不及喊出口,商細蕊消失在轉角里。 商細蕊與小來在程家兜了這么一個大圈子,周圍來來去去的丫鬟仆人老媽子,始終也沒有人與他們招呼說話,個個繞著他們走,像是沒有看見他們這兩個人。商細蕊更覺得在夢里一樣,在這個紅光滟滟的美夢里,二爺真的活過來了。他筆直走出紅光的籠罩,走到池塘邊,秋月映在水面上,一只玉盤,風涼如洗,月光的白和夜的黑,這兩色世界,倒教人心里落實了。商細蕊蹲下來,撈起池子里的涼水潑在臉上,又喝了一大口,仰頭漱了漱嘴吐到岸邊。魚兒還當有人來喂食,見這一頓翻江倒海,尾巴拍著水花全給嚇跑了。 小來見他舉止,全是小時候還未改旦時的粗魯無狀,便道:“蕊哥兒,程二爺醒了,你怎么不高興?” 商細蕊水淋淋的臉:“沒有?!?/br> 小來靜心想想,她想商細蕊剛才看到程鳳臺和和美美那一家子,心里一定很難過,可是這種難過要怎么辦呢?這是從他們兩個一開始就注定的呀!小來只有一個辦法,她說:“蕊哥兒,我嫁給你吧,給你生孩子?!?/br> 商細蕊說:“我不要這些東西?!痹捯怀隹?,聲音嘶啞空洞,自己就是一驚,但還是認真地補道:“你要等著我大哥,大哥忙完了要緊事,會來討你?!彼闷鹨律严聰[擦干了手臉,徑直朝大門外走了。小來心里奇怪,商細蕊上天入地,嘔心扒肝,不就是為了程鳳臺能醒?程鳳臺好容易醒過來了,他不去與程鳳臺團圓,倒要走,是什么道理?喊住商細蕊:“蕊哥兒!你上哪兒去!” 商細蕊說:“回家吃清音丸去!” 他來,許多人攔著;他走,一個攔著的都沒有,就好像從沒有過他這個人。 兩周以后,程鳳臺下床走動,他的這條腿算是正式的瘸了,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很滑稽。躺久了人就有點木,腦子感覺不大靈活,話也說不利索,只記得曹貴修不是個人養的,細想前后,頭就疼,總之,一切有待慢慢恢復。親友們輪番探望過,開頭不敢刺激他,次數多一點,范漣就當面叫他瘸子了,說:“過去金瘸子金瘸子的笑話人,現在自己瘸了,有什么感想?報應吧!” 程鳳臺抄起拐棍要打斷范漣的腿:“你也體驗體驗!” 盛子晴怪范漣不會說話,站在背后直捶他:“能保住腿就很好了!方醫生說以后會恢復的!” 范漣之外,薛千山也來。薛千山來的時候,程鳳臺正躺靠在床上教鳳乙說話,因為不是很重視薛千山這個人,沒有正裝接待他。薛千山也不介意,坐下看著這一幕,心想:嬌滴滴有氣無力的抱了個孩子,倒像坐月子一樣。對程鳳臺的態度就有幾分戲謔,一手搭在他傷腿上輕輕拍了拍,正要講講他昏迷以后的精彩故事,二奶奶推說程鳳臺身體不好,后腳跟過來陪客,薛千山還能說什么,略坐坐,留下禮物就走了。程家上下當然嚴令禁止談論商細蕊,范漣等親屬唯恐得罪二奶奶,一同只字不提。商細蕊在程家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程鳳臺到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只有三少爺起了些變化,他不能在餐桌上見到花生黃豆之類的食物,見到了就要藏下幾粒,趁人不備朝人擲過去,改也改不了。 程鳳臺養病不出門,商細蕊在那養嗓子忙新戲,也不出門。兩個人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過了段日子。程鳳臺在一天無人的午后,打發了丫鬟們,關緊房門,給商細蕊打電話,他說:“田先生在不在,我是程鳳臺?!?/br> 電話那頭好一陣沒聲音,許久飄過一聲:“二爺?” 程鳳臺皺眉:“你嗓子怎么了?” 商細蕊說:“吃咸了?!?/br> 然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程鳳臺疑心是線路斷了,喊一聲:“商老板?” 電話那頭回道:“噯!二爺!” 程鳳臺眉頭舒展開,覺得他聲音比方才好了些,背靠門框說道:“你聽說了吧?上次走貨,好懸沒要了小命,活過來了腿還不利索,多動一動就頭暈。家里現在看得緊,過兩天好透了來看你?!边@口吻,像兩個偷偷摸摸背著家長談戀愛的中學生。 商細蕊說:“好呀!等你好了,正趕上我新戲?!?/br> 程鳳臺說:“就知道唱戲,也不問問你二爺傷得怎么樣!” 商細蕊發出憨笑:“二爺吉人天相,有菩薩保佑!” 程鳳臺也笑了:“好,嘴真甜!” 兩個人嘰嘰噥噥說了一會兒話才掛斷。掛斷電話,程鳳臺撐不住他的腿,坐在椅子上發呆。他這一回九死一生的活過命來,對這個世界也有了點不真實的感覺,亂世里,命都是說沒就沒,別的還有什么抓得住的呢?拖了這一大家子血親,都是他的身外之身,就這樣百般小心,還弄丟了一個察察兒?,F在,他覺得就連商細蕊也快要抓不住了,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商細蕊也不來門口迎迎他,還是在牽掛唱戲的事。但是也不能怪商細蕊,他想,商細蕊進不來程家的門,他是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 二奶奶進屋來,一眼瞅見他在發呆:“干什么呢?坐在窗口下,多涼??!”朝外頭一喊:“秋芳!給二爺打水洗臉?!币幻嫒∵^一件裘皮給程鳳臺裹著,秋芳一進來,二奶奶就要讓出去。秋芳是北平人士,再不得程鳳臺垂青,他就沒資格跟去上海了。二奶奶看程鳳臺目前病得柔順,便抱有一絲期望,想著秋芳在此時趁虛而入,多多體貼,或許程鳳臺就能要了他了。 程鳳臺忽然拉住二奶奶的手,說:“我不要他?!?/br> 二奶奶笑著抱怨道:“老爺,這兒還有那么些孩子呢!你病了段時候,二小子拉痢疾也沒人管,我是望四十的人了,就另覓一個伺候你,替替我的手,行不行?” 程鳳臺認真說:“我不要男孩子?!?/br> 秋芳早在外聽見了,等到一句,他耐不住紅了眼睛放下熱水走了。二奶奶望了程鳳臺一會兒,程鳳臺又說:“也不要女孩子?!?/br> 二奶奶掙開他,挽起鐲子親手絞了熱毛巾,抖開遞給他:“不要男的也不要女的,你要誰?你要天上的神仙?” 程鳳臺笑了笑:“倒也不是神仙?!苯又?,擦臉擦手不說話。二奶奶接過毛巾,又往水里投了一把:“你也得知道人愿意不愿意跟著你?!?/br> 程鳳臺說:“不知道?!?/br> 二奶奶說:“那不還是的?!?/br> 程鳳臺說:“興許愿意呢?” 二奶奶手里一頓,許久之后,嘟囔道:“你就想白了你的頭吧!” 程鳳臺一醒過來,二奶奶就做好了商細蕊歡喜得再瘋一場的準備,到時候這兩人要怎樣,她只有四個字:悉聽尊便。正是程美心說的,訛上了,二奶奶自問當時已做好守寡撫養孩子的準備,但是從沒有動過復仇殉情的心,就憑這一點,商細蕊訛上程家,應當應分。商細蕊為了程鳳臺,連死都不懼,這么隨心隨性的一個張狂人,還會把她放在眼里嗎? 可是,等程鳳臺醒了,商細蕊就帶著他的小丫鬟靜悄悄的走了,連個正臉也不露,之后再也沒有聲息傳過來。這里頭的緣故,二奶奶大概也能猜著幾分。到底是個爺們,是個爺們就沒有不愛名利的,要他拋下喧天的熱鬧,跟在一大家子后頭不倫不類的到異鄉去,人家能樂意?人往往就是這樣,能共苦的反而不能同甘,你的甘甜,到了人家嘴里,未必是甘甜。 一周以后,程鳳臺得到醫生允許出門了,二奶奶把原來裝箱的貂皮大衣又重新翻出來給他穿上,送他上了汽車。程鳳臺說:“你也不問問我上哪兒去?”二奶奶說:“你啊,愛上哪兒上哪兒?!庇值溃骸巴砩匣貋沓燥?。給你熬的老火粥?!?/br> 程鳳臺現在有多嬌貴,街頭街尾也不愿意走兩步,其實還是怕被人看見他的瘸。汽車一踩油門就到,程鳳臺敲開商宅的門,看見商細蕊穿著對襟白褂,在用一把老虎鉗剪斷給梅樹塑形的鐵絲。 在程鳳臺而言,他們兩個足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見著就敞開手臂,要和商細蕊來個歷盡千波,九死一生的擁抱??墒巧碳毴镏恢揽粗l呆,一點兒也沒有默契。程鳳臺只得拄著拐,一瘸一瘸走過去,勾著他脖子,兩個人胸膛貼了貼:“商老板!怎么了,見到我都不親了!” 商細蕊閉上眼,頭擱在他肩膀靠了會兒,一會兒之后,搬開點兒他,說:“你老撐著拐棍,腿好不了,你得把筋抻開了才行,別怕疼!”說著,他放下老虎鉗,丟開拐杖,非得陪程鳳臺練走路。程鳳臺像跳舞一樣扶著他肩膀,商細蕊則扶著他的腰,走得半個鐘頭不到,程鳳臺就冒虛汗:“好了,以后我再慢慢練吧,讓我進去躺會兒,站不住了?!?/br> 商細蕊背朝他一蹲:“來,我背你?!?/br> 程鳳臺不愿意:“腿瘸了又不是腿斷了,用不著?!?/br> 商細蕊說:“別廢話?!?/br> 程鳳臺四下找小來,小來在廊下煎藥,不朝他們看。程鳳臺這才爬上商細蕊的背。商細蕊覺得程鳳臺病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就是個骨架子,心里就很難過,把他背到床上輕輕放下,程鳳臺臉色還是很白,看上去很倦,一躺下就閉上眼。商細蕊看著他的睡容,想到他之前無知無覺的樣子,心里一熱,很多恐懼洶涌上來,忍不住一頭扎他懷里,貼胸口聽著心跳聲。 程鳳臺手搭在他背上:“這回是真要走了?!?/br> 商細蕊說:“你還沒好呢!” 程鳳臺說:“沒好也得走,要防著坂田?!毙悦魂P的事,商細蕊不能耍無賴,只有不說話。程鳳臺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問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還不大好,像個小鴨子。這下好了,真正又聾又啞,以后怎么唱戲???” 商細蕊說:“不能唱戲,就找你玩兒!” 程鳳臺睜開眼,提高聲音:“真的?” 商細蕊又不響了。 程鳳臺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么意思,還是唱戲有意思?!?/br> 程鳳臺現在的體質,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細蕊睡不著,陪他躺了一下午。這一下午就等于浪費掉了,兩個人緊緊挨著躺,呼吸交聞,還覺得不夠親熱。到傍晚,程鳳臺撐著拐杖走到廳堂里,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桌子上,車票是從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兩下,喚一聲:“商老板?!辈蛔稣f明,只示意他看。 商細蕊也不拿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說:“商量好了似的!這天正好是我的《小鳳仙》!” 程鳳臺聽見這話,呆了呆,戴上帽子沮喪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選那天了!” 這以后,他們兩個也沒有見過面,因為各自事情實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練習著離別。一直到商細蕊的新戲《小鳳仙》。程鳳臺親自送來六只大花籃,擺在戲園子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此時節天氣正式轉冷,他呵著輕霧,穿過黑暗的走廊,走到后臺一推門,打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里面充滿著斑斕的戲服、鏡子、玻璃珠寶,他所熟悉的一切,他來只為了和商細蕊道別。 這還是程鳳臺受傷后第一次出現在人前,人們覺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點不自在,同過去區別不大,并沒有跨過生死,判若兩人的感覺。倒是他們的班主,說不出來哪里不對,或許也是因為瘦了的緣故,氣質和過去有點兩樣了。沅蘭任六他們圍著程鳳臺說話,程鳳臺一邊聊天,一邊抽空看了任五的賬本,和商細蕊沒有機會講私房話。商細蕊也沒有空講話,他穿著時代戲的元寶領旗袍、馬面裙,頭上戴的幾支寶石簪子,正在默戲呢!一歇瞅一眼程鳳臺,一歇嘴巴里念念有詞,漸漸的,他看程鳳臺的時候多,念念有詞的時候少,再過了會兒時候,他一邊看著程鳳臺,一邊念念有詞。 任六朝程鳳臺眨眼睛,讓他看商細蕊發癡。程鳳臺不動聲色,垂著眼皮說:“商老板,你在對我念什么咒?” 十九在旁插嘴:“兩相和合咒?!?/br> 沅蘭說:“不要講了,班主臉紅了!回頭上臺唱關公!” 商細蕊畫著妝,看不出臉紅不紅,興許是紅了,他停下嘴對程鳳臺笑,程鳳臺也望著他笑。兩個人傻乎乎地對笑了一陣子,商細蕊說:“我給你留了好茶,你去喝?!?/br> 程鳳臺說:“怕喝不了幾口,就得走?!?/br> 說話間,后臺準備上戲,要清場了。眾人忙碌起來,在他們周圍走動,像一幅幅移動的彩色帷幔,襯得兩個人格外的凝和靜。程鳳臺忽然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商細蕊的臉,可是商細蕊的臉上畫了妝,一摸就要糊掉了,改為握住商細蕊的手。這雙手看起來纖長嫵媚,捏在手里,錚錚的骨節,程鳳臺發現另有一樣磕人的東西,低頭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給商細蕊的大鉆戒,他手指劃過戒指,說:“商老板,你好好,我走啦!” 商細蕊大眼珠子水靈靈的,沒有情緒在里面。程鳳臺知道商細蕊上臺之前就是這樣靈魂出竅的狀態,最后捏一把他的手,正要松開,商細蕊手下一緊,牢牢的握住了他! 程鳳臺心頭一跳:“商老板?” 商細蕊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住他的人,握住他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程鳳臺的心慢慢跌回原位,戴上帽子去了。 戲園子里悄聲一片,為著商細蕊的耳聾,座兒們把多年養成的看戲的習慣一朝改了。程鳳臺端坐在包廂里,桌上是商細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葉,四周是溫柔瑣碎的靜。戲開幕,小鳳仙上臺來,雖是風塵中討生活的女子,心里自有股義氣和烈性,就憑著這股子義氣和烈性,她遇到了她的松坡將軍。 商細蕊細步子走到窗邊,打扇面后頭看蔡鍔,唱道是—— 佳公子郁郁上樓臺 眉上新愁一笑開 似松風新月入窗來 唱完,緩緩撤下扇子,露出一張芙蓉臉。蔡鍔當是一見傾心,唱道: 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陰 乍見得素面孤影正沉吟 原來風塵多佳人 程鳳臺看著商細蕊,眼前涌上潮霧,不是為離別在即而傷感,反而是由于喜悅。商細蕊在戲臺上的樣子可真是風光好看,花栽在泥里,云浮在天上,各歸其位的妥當,合適,安穩。臺上小鳳仙與蔡鍔假戲真做,生出知交真情,程鳳臺看迷了,竟將戲看過大半,他舍不得走,戲中人卻早一步分離在即—— 蔡鍔執著小鳳仙的手,道是: 卿有七竅多穎悟 我心磐石不轉還 恰是相思錯費盡人間鐵 貪歡一晌為了綠鬢紅顏 小鳳仙回道: 向春風倚樓頭一樹海棠花鮮 誰料的人間有你我結了因緣 好良宵同看這清光一片 卻不知來日里可照得人圓 程鳳臺回味著這番戲詞,就有點呆愣。老葛彎腰輕聲催促道:“二爺,走吧,火車可不等人??!” 程鳳臺驚醒過來,低頭一嘆:“走吧走吧?!敝鸸照?,頭也不回地下樓了,人離戲不離,他也不想看到小鳳仙與蔡鍔訣別的場面,放在今日,多么摧心?,F在,他耳朵里全是商細蕊的綿綿戲音,就由這戲音送他走吧!這樣最好。 包廂里的茶水尤有熱氣,人已走遠了。商細蕊沉在戲里,戲里的人很快也近了尾聲,仍是小鳳仙的詞——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杯且將子餞, 碎山河只待擔一肩。 將軍啊—— 商細蕊唱到這里,莫名停了停,這不是個節骨眼,可是因為有過前科,黎巧松就有所準備,示意檀板多打兩下,他重新拉了個散板過門。 商細蕊復又唱道: 將軍啊—— 從今各保金石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