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商細蕊扭頭對小來說:“晚上給我買點rou菜,喝了三天粥,腸子都空了?!?/br> 商龍聲聞言,驀然站起身。商細蕊以極快的速度跳上床去蓋攏被子,充滿了警惕。他知道自己現在不經打,很怕哥哥動手。商龍聲才不稀得與他動手,出門轉一圈,買了點醬rou醬肘子回來往床頭柜一放,不言不語的又走了。 程鳳臺做賊一樣溜回家,沾血的衣裳半途脫了扔給乞丐,面對二奶奶的盤問,他也準備好一番說辭。誰知回到家里,一屋子愁容滿面的人。二奶奶坐床邊拍著鳳乙哄她,奶娘站著抹眼淚,四姨太太見到程鳳臺就避出去了。 程鳳臺俯身去看鳳乙:“怎么了?”鳳乙小臉緋紅的,不問就知道是病了。原來程家孩子們對鳳乙的突然出現好奇得不得了,他們都沒見過媽的肚子大起來,怎么就有了小meimei,私下開過幾次小會之后,找了一天,結伴參觀鳳乙。老大話里話外套奶娘的詞,打聽鳳乙的來歷;老二與人嚷嚷這是撿來的孩子,不能算他的meimei;老三太小了,不懂得思想,只愛揉搓鳳乙的臉蛋玩兒。鳳乙初來乍到換了一個新環境,除了奶娘誰都不認識,竟要被眾人圍觀sao擾,氣得兩眼一翻,病了。 二奶奶多么疼兒子的婦人,可堪稱是溺愛,這一回也忍不住把三個小子從大到小依次揍了一遍。老大老三挨過痛揍無話可說,老二犟脾氣上來,不能接受親娘為了撿來的臭丫頭動干戈,大哭大鬧要造反。趕著程鳳臺不知死在哪個旮旯,爹媽都教二奶奶一個人當了,當得心力憔悴一肚子的氣,便冷眼朝程鳳臺一拋。 程鳳臺皺起眉,低聲說:“找過醫生沒有?我去找醫生呀?”這幾天他和醫生緣分深,到哪都離不了。 二奶奶拔高聲音道:“早來看過了!輪到你找,孩子都該涼了!”程鳳臺不敢頂嘴,手里一下一下撫摸鳳乙的幾絲額發,覺得很心疼。二奶奶又道:“也不知孩子在他手里受的什么罪!身子虛得經不住,一回家就鬧??!”說著落下一串眼淚,拿手絹抹了,手指捏著鳳乙的小手:“苦命孩子。當爹的缺德昏了頭,讓個戲子拿她做拴馬樁子使?!辫b于鳳乙的爹是誰還未定論,程鳳臺不撿這罵,一聲不吭。 此時老大的聲音從門簾外傳進來:“媽,二弟還跪著呢,讓他起來嗎?” 二奶奶罵道:“他幾時認meimei幾時讓他起!” 程鳳臺放下鳳乙就要去找二少爺,二奶奶攆著他喊:“你別慣著孩子!惡人都教我一個人做了!你管,你就管到底!” 二少爺跪在祠堂里。北平程府的祠堂是空的,程家從祖輩起信奉基督,不興供牌位,只因為在齊王時候這里是祠堂,就一直稱呼至今。二少爺身后站了他的奶娘,大少爺的奶娘,察察兒美音姐妹倆,四姨太太和蔣夢萍也在,在勸著二少爺吃一點東西??傊?,能來的人都來了。四下冷風一吹,程鳳臺先打了個噴嚏。二少爺回頭看見父親,馬上又把頭扭過去。 程鳳臺走到二少爺身邊,揉揉鼻子低頭笑說:“怎么了,和你媽慪氣呀?”二少爺不響。程鳳臺說:“先起來,你meimei的事我和你慢慢說?!?/br> 二少爺小腦袋一擰:“她不是我meimei!我沒有meimei!” 程鳳臺說:“有沒有meimei你都得起來,跪這凍病了,屁股給針頭扎成篩子!” 二少爺犟得不動,程鳳臺腳尖踢踢他:“你忍心讓舅媽懷著寶寶在這吹冷風嗎?”二少爺回頭看看嬌滴滴的蔣夢萍,心軟了一下,只那么一下,程鳳臺彎腰抄起他,抱著顛了顛,對蔣夢萍說:“舅媽快去休息,小孩子鬧脾氣,拍兩下就沒事了?!闭f著拍拍二少爺的屁股,扛在肩上送回房去。 二少爺趴在父親肩頭,一邊哭一邊嘟囔:“meimei是爸爸帶回來的,不是媽生的?!?/br> 二奶奶企圖把孩子打迷糊,但是程鳳臺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什么都懂,靠糊弄是不能了,笑道:“哪兒來的不都是meimei嗎?有個meimei多好。別的男人成家立業才能算是個男人,有個meimei讓你護著,你一早就能成個男子漢?!?/br> 二少爺輕輕抽泣著睡過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這么一說話,程鳳臺倒是格外的惦記察察兒,這一陣事務多,兄妹倆許久沒有說過話了。從二少爺房里出來,直接就奔了察察兒那邊。察察兒伏案看書呢,見到程鳳臺,先把書往抽屜里一塞,問道:“二小子好啦?” 程鳳臺說:“差不多吧?!?/br> 察察兒道:“哥往后少出門,嫂子她帶孩子,還要管家,夠累的?!?/br> 程鳳臺一揉她的頭:“學會嘮叨你哥哥了。她倒是肯讓我插手呀?”他向屋內略一環視,企圖從擺設中發現察察兒目前的興趣愛好,然而一無所得,屋子里的裝飾全出自二奶奶的手筆:“怎么在家待著,你嫂子又攔你上學了?” 察察兒道:“年后我們班走了好些學生,留下的人湊不成一個班了?!辈觳靸耗畹慕虝W校規模不大,多是達官貴人家的女孩子,以外語和藝術哲學為主業。日本攻下北平以后,她們不是避到重慶香港,就是索性移居到國外去了。 程鳳臺說:“學校散了就散了,北平哪有像樣的女校。等回上海,送你進中西女中讀書?!?/br> 察察兒不順著他的話說,卻道:“都說日本人只要中國的土地,不要中國的百姓,別看現在安撫人心,早晚要把我們殺光?!?/br> 察察兒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看著程鳳臺的眼光帶著嚴厲的審視。程鳳臺太累了,沒有發現,他撥弄著書桌上的一只不倒翁,疲憊地說:“不要聽這些話,嚇唬小孩兒呢!從元到清,多少次外族入侵,中國人幾時被滅絕過。再說,還有哥保著你們呢!” 察察兒淡褐色的眼睛直勾勾望著哥哥:“可你不能光保著我們,就把別人豁出去??!” 程鳳臺沒明白:“我豁出去誰了?” 察察兒說:“他們說,哥在替日本人辦貨?!?/br> 面對察察兒的質問,程鳳臺毫無心理準備,這里面的事,事關性命,連二奶奶都不知道的,他怎么敢和察察兒透露,只能敷衍說:“哥不會干混賬事,你也別聽外面的混賬話,我自有我的道理?!闭f著,他要去拉察察兒的手。察察兒無動于衷:“所以,哥是真的給日本人辦貨了?” 她那樣冰冷的玻璃似的眼珠,程鳳臺沒有干過虧心事,心里也不禁一陣發寒,垂下空手,苦笑說:“你這孩子,哪學的那么擰。我做的事情,容我以后和你解釋,行不行?” 察察兒說:“以后是多久?” 程鳳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程鳳臺也想找個人問一問,這仗幾時能打完,日本人幾時滾回去呢?見他沉默,察察兒迸出一點怒意:“哥當我是個小孩子糊弄,我都十六了!有什么事不能知道?除非是理屈詞窮!” 原來這一陣子察察兒的冷漠竟是有原因的,她等著程鳳臺來受審呢!程鳳臺不想和她吵嘴,但是這么大的孩子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勁頭,著實令人討厭。程鳳臺還想找話哄她,察察兒卻說:“是中國人,無論出于怎樣的苦衷,都不能替日本人做事。我沒有漢jian哥哥!” 這句話,實在觸心旌,她不知道程鳳臺當年為了她做出多大的犧牲。程鳳臺收起笑,一巴掌拍在書桌上,拍得不倒翁左搖右擺。他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說他,報紙都登了的,程鳳臺,日本軍方表彰的商界模范,人人都在私底下議論程老二做了東洋狗腿子,程鳳臺是有苦難言,然而他的地位不比優伶,還沒人敢當面不給臉。想不到,第一個站出來指著他鼻子詰問的,居然是自己的親meimei,教人痛心不痛心。程鳳臺發怒道:“這話你說晚了!早幾年說,我也不用扛這個家,受這份累!”察察兒畢竟還是個小女孩,程鳳臺一兇,她就汪出兩眼的淚,顫巍巍不肯往下掉。程鳳又道:“你沒有漢jian哥哥?好志氣!別忘了,你吃的喝的都是我個漢jian掙來的!有臉嫌棄我?” 兄妹倆對峙片刻,一個淚眼,一個怒目,察察兒的眼淚留在面上,程鳳臺的眼淚掖在心里頭,酸得脹痛。二奶奶被丫鬟們攙著來勸架。進門先把程鳳臺連推帶打轟出去:“一回家你就找三妹的茬子!她怎么你了????連自己妹子都看不順眼了!只有那個戲子才是你的親人!”程鳳臺順勢走出去,站在廊下抽了半宿的煙。 程家小的病,大的鬧,氛圍不睦。程鳳臺說好第二天就去看商細蕊的,結果也食言了。商細蕊早料到程鳳臺回了家里就沒準兒,心里倒不怎樣失望,在醫院住夠一個禮拜,傷口線都沒拆,說啥也要出院回家。等程鳳臺抽身出來找商細蕊,小來告訴說商細蕊帶著水云樓的小戲子們上景山去了。程鳳臺納悶:“傷還沒好,去景山玩兒?” 商細蕊帶著小戲子們登上景山,可不是為了玩兒的。這幾個孩子如周香蕓楊寶梨小玉林,都是萬里挑一的,來水云樓幾年,他不可謂教得不盡心,如今耳朵半廢,再要指點小戲子們的功課,恐怕是難了。幸而孩子們既有天賦,也肯用功,如今像模像樣的唱全本戲,很撐得住場面,只等著商細蕊畫龍點睛,就能出師。 從景山往下望,整個紫禁城盡收眼底,琉璃瓦金光點點。商細蕊受傷后瘦下一些,當風站立,神態自若,因為眉目長得好看,在風中不但不顯得狼狽,反而有著仙風道骨,飄然蕭索的味道。吹過一會兒冷風,他指著腳下皇城,說:“咱們平時喊嗓都是臨水最好,今天改登高,來吧?!?/br> 孩子們互望一眼,羞答答扯出一嗓子,總覺他們的聲音被全北平的人聽去了似的,臺子太高,場子太大,連楊寶梨這樣潑辣的性子都不敢放聲。他們喊完一嗓,自己也知道不如人意,怯怯朝商細蕊看去。商細蕊今天像是踏青來的,一手掛在脖子養傷,一手是空的,沒有帶著打人的家伙,孩子們略放了心。 商細蕊說:“別停下,繼續唱,平時怎么喊嗓的,這也怎么來?!焙⒆觽冎厥靶判?,朝著皇城鳴出清音。商細蕊鼓足聲氣,乘著孩子們的戲嗓說:“自打有了京戲這行,生角兒為尊,旦角兒為輕,旦角兒總是個陪襯,好比君臣夫妻,做臣的要俯首帖耳,做妻的要亦步亦趨。都說這是乾坤綱常之理,天經地義的??墒菍幥傺詫幘爬捎彩且簧ぷ犹e了旦角兒的地位,從南府到正乙祠,唱得里外火紅!唱旦的自此算是抬頭了!多少出名的老生請著寧九郎的戲!到了我水云樓,更不得了,旦角兒戲竟能挑大梁,撐起一個戲班子!所以,生又如何,旦又如何;男又如何,女又如何?得人心者得天下,誰抓著人心,誰就是這行里的王!” 孩子們面朝巍峨宮殿,耳朵里充滿著戲聲,然而商細蕊的話語竟然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使他們的嗓音敞亮一些,肚子里團聚起一股熱氣。商細蕊還在說:“世人輕賤戲子,說戲里的都是假的,要我說,戲外的也不盡然是真的。他們看戲的時候如癡如醉,看見秦香蓮要哭,看見陳世美要罵。有人為了杜麗娘哀戚死,有人看過冥判,晚上夜路都不敢走!他們分得清真假嗎?上了戲臺子,你們是王,他們是臣,你們讓底下人哭,他們就得哭;讓底下人笑,他們就得笑。除了真皇帝,天下哪還有比唱戲更能擺布人心的活兒?真是頂頂尊貴的了!唱!大點聲唱!別怕人聽見!他們求著盼著你們賞一嗓子呢!” 小戲子們從沒聽過商細蕊一氣兒說出這許多的連篇話,他們越聽著,嗓子里喊出的聲音就越響亮一些,到最后就聽不見商細蕊的話了,只覺得肚子里的熱氣蒸騰翻涌,千軍萬馬似的要從嗓子眼沖出,震麻了耳朵震麻了心,那么沒命似的喊,驚雷滾滾的,把整個北平城都驚動了。 周香蕓和楊寶梨幾個莫名其妙地流了滿面的淚,也顧不上擦。商細蕊在風里露出點滿意的微笑,用力給他們叫了一聲好。 商細蕊與小戲子們晚晌才回來,商龍聲在水云樓等著他。商龍聲一眼看見商細蕊身后的小戲子們,眼光頓了頓,將他們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番。這些小孩商龍聲是知道的,千挑萬選出來的好苗子,將來商細蕊退居,要靠他們延續戲班,該學的都學會了,論唱腔,論身段,論扮相,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來,可惜起頭沒起好,上了臺,骨頭是軟的,精神是塌的,糊弄外行是夠了,照商龍聲的眼力看來,總差了那么點意思,聰明過頭,缺少那一點最為關鍵的揮灑和氣魄。商細蕊當然更看得清,他不但看得清,還知道怎么下手補。 老道的看客聽三句唱,就知道臺上的人能耐深淺,然而在閱歷豐富的同行面前,根本不用開口,往那一站一對眼神,底細就全露了。商龍聲不知道商細蕊用的什么法子,總之,一夜之間,孩子們都化了龍了。這大概是哪樣獨門秘笈,即便是哥倆,也不好貿然刺探。商龍聲點點頭,把孩子們挨個看過之后,對商細蕊說:“跟我走,程二爺找得急?!?/br> 第121章 小公館,程鳳臺翹著二郎腿抽煙想心事,看著可一點也不像著急的樣子,見到商家兄弟,他按熄了香煙,說:“先吃飯,等吃了飯再說?!背跳P臺把商龍聲讓到首座,自己與商細蕊坐了個對臉,商細蕊歪著腦袋瞪著他瞧,程鳳臺覺有必要對前幾日的爽約做個解釋:“鳳乙這幾天病了,見了生人就哭,離不開我?!鄙碳毴锞锲鹌ü?,腦袋往前一杵:“你說啥?大點聲!” 程鳳臺嘆一口氣,無奈地探出身去,在他耳邊大喊:“鳳乙!病啦!” 商細蕊把頭縮回去:“胖丫頭病啦?”他懊惱地一捶桌子:“在我這好好的胖丫頭,抱走才幾天就病了!你媳婦會不會養孩子?不會養趕緊送回來!”他在耳朵好著的時候,鳳乙一哭他就嫌煩。后來耳朵壞了,平常出來進去眼睛里看不到孩子,就徹底忘了家里還有那么個小嬰兒的存在。此時提起養孩子這回事,倒是理直氣壯的。 商龍聲一個嚴厲的眼風掃過去,商細蕊噤聲正坐,不再囂張,趙媽與小來依次將飯菜上桌,商細蕊既然聽不清,便也無法高談闊論,低頭大吃而已,很快扒光兩碗米飯。程鳳臺和商龍聲開了瓶洋酒,吃吃談談,都是江湖上的見聞,一眼瞥到商細蕊垂頭坐那,脖子掛著一只傷臂,另一手窮極無聊的在桌下翻蘭花指,嘴里念念有詞,專心而呆氣。眾人都喜歡商細蕊靈巧恣意,粉墨風流,唯獨程鳳臺,偏愛看他的憨樣子,眼睛含著笑和寵,朝他盯了一下又一下。商龍聲也覺得了,扭頭同去看弟弟,沒瞧出有啥招人愛的地方,和小時候一樣,背著人便顯出癡傻相,假如他們的父親還在世,又該挨揍了。 這時候,門口有人敲敲門。趙媽把門一開,聽見有男人的聲音說道:“喲!您好!請問這兒是不是程二爺府上?” 程鳳臺神情一肅,發話道:“是這。哥倆進來吧!”進來的哥倆一高一矮,高的青白臉稀胡須,面目冷酷,身后背一只大麻袋;矮的卻是笑嘻嘻的紅光滿面,肩上扛一卷深灰色的厚羊毛氈。趙媽小來見有客,便要把桌上碗碟撤下去。程鳳臺擺擺手:“待會兒再收拾。你們上樓去,聽見聲音也不要下來?!毙硪苫蟮叵蚰歉鐐z一看,高個兒背的麻袋忽然一動,像裝著個活物,嚇得她一抖。 趙媽與小來上樓了。矮個兒搬開椅子卷起半幅地毯,騰出一片空地,腳尖一挑,那卷羊毛氈骨碌碌從這頭鋪到那頭,他接著拉嚴實了屋里四面八方的窗簾布。那邊高個兒把大麻袋敦在羊毛氈上,望著程鳳臺瞧臉色。程鳳臺一點頭,高個兒這才下手解袋子,露出麻袋里面一個血里撈出來的人,那人嘴里堵著布,雙手反捆在身后,憋得沒命似的喘。 商細蕊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忽然看到這樣恐怖的畫面,一驚之下把耳朵都驚醒了,鳴音逐漸散去,聽見程鳳臺一指那個血人,對商龍聲說:“對商老板開槍的那小子,戲院人太多,堵著門沒跑成。送到警察局關了幾天,警察要法辦,我給花錢保釋了?!彼D臉向血葫蘆說:“法辦多沒勁???對吧?回頭你東家再把你救了,我這一槍白挨了!” 程鳳臺管商細蕊受的搶傷叫做“我這一槍”,人們聽在耳里,并不覺得有哪里不對。要不是他親身挨的槍子兒,哪能恨成這樣呢?這一對高低個兒兄弟被程鳳臺從上海帶到北平,偷摸養了十多年,專門替程鳳臺干點法律之外,見不得光的臟事,要不然他手下那么些運貨的伙計,一人一嘴早把他賣干凈了,靠錢可籠絡不住這份忠心。不過由于程鳳臺用著曹司令的兵,人性也算和善,這十多年里,用到哥倆的時候兩只手都數不滿。在這數不滿的兩只手里,今天為著商細蕊就用了第二回 了。 矮個兒向商家兄弟彎了彎腰以盡禮數,對著程鳳臺,他的腰就直不起來了:“二爺,這小子和上回寫書的那不是一個路子的,這不是個文化人!不怕揍!又犟又硬!我怕關照狠了,把他小命搭送了,耽誤事兒不是?” 程鳳臺說:“把他嘴里塞的布拿了?!备邆€兒把布一扯,血葫蘆干嘔一陣,一抬頭,從血里睜出來的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仇恨望向程鳳臺,腦袋緩緩一移,又看住了商細蕊和商細蕊的傷,這一次的目光除了仇恨,還有些譏笑的意味。在他怒目程鳳臺的時候,程鳳臺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但他這樣挑釁商細蕊,程鳳臺就不干了,覺得這人又在自己眼皮底下把商細蕊給欺負了。程鳳臺氣得說不出話,掇過餐桌旁邊倚靠的手杖,掄圓了去打他的臉。手杖的把頭是鑲了金子的,這一擊來勢洶洶,那人應聲從嘴里噴出兩顆大牙,口中血絲滴到羊毛氈上,很快湮沒不見了。 矮個兒弓腰追逐那兩顆滾落在外的大牙,掏出手絹把牙包了塞褲兜里,又用袖子去擦沾污血跡的地板,惋惜地一咂嘴,笑道:“二爺,別??!臟了您的手!招呼咱哥倆不就完了么!” 程鳳臺握緊著手杖,似乎還想給他來一下子,這件事,非得親自動手才能解氣。商細蕊從后面站出來握住手杖的柄,他說:“讓我問幾句話?!背跳P臺松開手,商細蕊提著手杖走到羊毛氈的邊沿,一低頭,看得到氈子上日積月累的黯淡污漬,都是人血。商細蕊一拐杖頂住那人的腦門子,把他的頭撐起來,問:“誰指使你殺我?” 那人說:“不用人指使,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的,都該殺?!?/br> 商細蕊說:“我是被冤枉的,你殺錯了?!?/br> 那人目光狠毒怒視過來,二人視線交鋒,終是不敵商細蕊不退不讓的一副直率脾氣,他眼神一閃:“商郎名揚九州,就算錯殺,也能警醒全中國的漢jian!”他說的咬言咂字兒,還挺大義凜然的。 商細蕊聽到這句,無話可說,一仗將他杵倒在地,把手杖也扔了。程鳳臺怒不可遏,已然動了殺心,對那高低個兒兄弟說:“先斷了他造孽的家伙,帶去地下室盡管問,什么時候問出來,什么時候送他走?!备叩蛡€兒對“盡管”和“送走”兩個詞的含義非常領會,重新把兇手裝回麻袋扛上肩,那邊卷起羊毛氈鋪地毯擺椅子,利利索索的一套,有著詭異荒誕的節奏感。矮個兒彎腰告了差事,拾起手杖夾在胳肢窩里擦干凈,照原樣倚在餐桌邊,兩眼就不停地朝桌上的洋酒瞧,程鳳臺一抬下巴,矮個兒立刻把酒瓶摟到懷里,喜滋滋地道謝。 商龍聲看出這對兄弟的來歷,也看出程鳳臺的殺心,等高低個兒走開,他就告辭回家,程鳳臺送出幾步,商龍聲說:“程二爺這么心疼三兒,是三兒的福氣?!?/br> 程鳳臺聽出他有話要講,程鳳臺不想聽,笑道:“那回打傷商老板耳朵的人也該處分了,就是因為心軟,前面容了拳頭,后面就有動槍的。這回商老板命大,下次要是……”程鳳臺不敢把不好的話說出口。商龍聲默一默,說:“可是三兒畢竟沒有大礙,算是未遂,為此傷人性命就過了。二爺也為三兒積積陰騭?!?/br> 程鳳臺敷衍道:“大哥放心,我有數?!鄙听埪曇妱褚矡o用,嘆聲氣走了。 程鳳臺今天不回家,他要等著看兇手是怎么死的,其實過去根本不是這樣,程鳳臺做了十幾年矜貴少爺,忽然入的江湖,很不習慣,本性上厭惡這些血腥的事情,每一次都是萬不得已捏著鼻子做,心里污糟得一塌糊涂。但是這一次,他下的決心很深,是非干不可。程鳳臺雖然一點也沒有沾到血星子,還是潔癖似的反復洗手,水龍頭開得嘩嘩響,商細蕊靠在浴室門口瞅著他,覺得今天的二爺有點陌生。商細蕊和程鳳臺恰恰相反,平時喊打喊殺厲害得不得了,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心里是怯的,并不敢背上人命官司。程鳳臺頭也不抬,說:“別勸,???我做事情有分寸。那個亂寫小說的禍頭,罪過算大了吧?萬事都從那起的,恨得我牙癢我也沒傷他吧?這回不一樣,都下了殺招了,再放了,再放了你小命遲早交代了!” 商細蕊說:“過去怎么沒發現你手這么黑,膽子這么大呢?我知道了,你就是蔫壞?!?/br> 程鳳臺聞言旋緊水龍頭,兩手撐在水斗旁邊,好像受到了這句評價的打擊,商細蕊預感不妙,緩緩站直身子預備要撤,但是晚了,程鳳臺手一甩,一串冷水珠子一滴也沒糟踐,全撲商細蕊臉上。商細蕊一激靈,扭頭跑到床上蒙在被子里,程鳳臺一邊掀他一邊發狠地笑道:“我手黑是為了誰?都跟你一樣,就會窩里橫!你不是會使商家棍嗎?剛才怎么松手了?” 兩個人撕扯一陣,商細蕊在被子里發出一聲悶悶的叫,程鳳臺怕壓著他的傷,不敢再鬧。想不到商細蕊展開被子一撲,倒把程鳳臺整個人卷在里面死死摁住了。商細蕊整個臉埋在被子里,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我不想殺人?!?/br> 程鳳臺說:“不是你殺,是我殺?!?/br> 商細蕊沉默了一晌,揚臉問:“你說,殺了我真能嚇著全中國的漢jian?” 程鳳臺正色正氣地說:“別聽這狗屁道理!當漢jian的都是不要臉不要命的,你一個唱戲的,名氣再響,能嚇得住他們?他們身邊是怎樣的警衛?更何況,等有一天真相大白了,大家知道你和日本人實際沒瓜葛,這才是給全中國的真漢jian找了大借口,造了大輿論。他們人人都可拿你做例子,說自己有隱衷,受冤枉了。錯殺你一個,遺患無窮!”商細蕊聽得若有所思,程鳳臺又說:“現在滿城的日本軍官,哪個不比你更該死?退一步說,我和坂田有軍火交易,這漢jian當的,不比你危害更深?怎么不敢來動我?不過是受了指使,欺軟怕硬的,還當自己是個英雄!”程鳳臺說著說著,就要動氣:“總之這種人,活著也是添亂。你別管了,睡覺!” 商細蕊哦一聲,重新撲倒在程鳳臺身上,去咬他的耳垂。程鳳臺不敢狠動,屈膝頂開他:“睡你的!都殘了還鬧?!鄙碳毴镅乱煌?,使程鳳臺感受自己的茁壯:“我沒殘,我好著呢!”程鳳臺臉色一變:“我想起這事就火大,你別招惹我!”商細蕊遲鈍極了,沒有發現程鳳臺的嚴峻,還在那晃腦袋撒嬌滿床打滾呢:“你不是不愿意嗎!不愿意你好端端的想這事干啥呀?除非是上癮?!闭f完還挺得意,還笑。程鳳臺氣不打一處來,翻身坐起就要走,不想和他過了。商細蕊連忙摟住程鳳臺的腰身扳回床上,嘴里說:“不惹你了不惹你了!”掀開被子把程鳳臺塞進去,一手往里一探,他都用不著眼睛看,單一只手就把那襯衫扣子全解了,自己隨后也鉆進了被窩。程鳳臺笑道:“光脫我的衣裳,你不脫呀?”商細蕊沒答話,蒙著頭一頓搗鼓,程鳳臺很快就沒意見了。 凌晨兩點,程鳳臺精疲力竭,陷入熟睡。商細蕊困倦地撐起身體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拉扯平整衣裳,下樓從柜子里取出一瓶洋酒,再走一層樓梯,就到了地下室。矮個兒緋紅的臉,拎著將盡的酒瓶正靠在墻上打盹,高個兒用一根棍子痛打著兇手,打過十下,問他一句:“誰指使的你殺人?”不答話就接著打。他們有著揉搓人的專門手段,說好給程二爺天亮來看,就得挨到天亮,早一步或晚一步斷氣,都不叫有本事。 矮個兒見人來了,擱下酒瓶點頭哈腰的:“商老板呀,您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兒可不干凈??!二爺呢?”商細蕊將洋酒遞給他,說道:“我有話要對他說?!币幻婢o了緊領口,總覺得脖子里躥涼風。 那兇手的臉是腫的,兩手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右手食指已經被齊根斬去,身下鋪著那卷羊毛氈接他的血,只有腳尖險險點地,那人疼得一陣一陣發顫,嘴里喃喃的要水喝。 商細蕊皺皺眉毛:“他還清醒嗎?”一手奪過剛開瓶的酒:“給他喝一口?!?/br> 矮個兒笑嘆一聲,忙把酒奪回來:“這時候給一口酒,人就走啦!”說著朝高個兒使個眼色,高個兒找準xue位一掐,那人就醒過來了。矮個兒作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您請便吧!” 商細蕊忍著血腥氣,不敢朝那人多看,看多了要暈血,來回踱了幾步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道理!”接著,他把程鳳臺的言論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道白似的抑揚頓挫,一唱三嘆,高低個兒都聽住了,末了自己添上一句:“你連我是不是漢jian都沒法分辨,還提什么全中國的漢jian!你這叫什么!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屋里是真沒文化人,高低個兒連連點頭,覺得商細蕊很有道理,更覺得那人不是東西。商細蕊發表完演說,出了惡氣,飛快地向血人瞄上一眼,只一眼就惡心得不行了,說道:“他明白了,送他走吧!” 矮個兒說:“二爺說了,交代誰是幕后指使,才能送了走呢!” 這種養在暗室咬人的狗,除了主人的話誰也不聽,商細蕊想了想,大聲問:“你說吧,是誰指使的你!”跨前一步乍著膽子將耳朵湊近了那人嘴邊,但是怕被咬了耳朵,很快就縮回來:“行了,我知道是誰了?!?/br> 高低個兒互望一眼,高個兒抽出一根麻繩,立時就要動手勒脖子。商細蕊叫住他:“你干嘛呢?” 矮個兒說:“不是送他走嗎?” 商細蕊瞪眼睛:“送走就是送走!送出大門口!你們聽不懂人話!二爺的意思我能不知道?” 矮個兒看明白了,這是假傳圣旨來的,搓搓鼻頭,嘿嘿一笑,臉上顯出一股陰森氣。這股陰森氣出現在笑瞇瞇的臉上,因為不協調,顯得格外恐怖,商細蕊心想這兩個人就像戲里的黑白無常一樣。矮個兒說:“商老板這是在難為我們,我們可不好辦??!” 商細蕊的江湖經驗告訴他,對這兩人胡攪蠻纏沒有用,只有直接來橫的:“我有點功夫在身上,等會兒和你們打起來,天亮了你們怎么和二爺說?” 矮個兒沉思片刻,神色倏忽一動,高個兒突然從商細蕊身后發難,企圖將他就地制伏。商細蕊一轉身就躲過了,并且一肘子打在高個兒臉上,誰也沒傷著誰,只教他們信了他的功夫。 矮個兒臉上頓時去了陰森氣,哈哈笑道:“我和我兄弟在園子里聽過商老板的《霓虹關》呢!可見商老板在戲臺子上的功夫也不假!”手指一揮,使喚高個兒把那人放下來。這次不用裝麻袋,直接扛了走。矮個兒追著掏出一根新手帕給那人包著手,說:“走穩著!別顛下血來弄臟了地板!”商細蕊卻信不過他們,一路跟到門口。高個兒把人朝外頭一扔,商細蕊說:“快滾吧!再見你就打死!”那人艱難站立,跌跌撞撞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商細蕊,真走了。 “得虧夜里呢,要大白天,這模樣準得嚇死兩過路的?!卑珎€兒恭維地笑道:“商老板,等二爺醒了問話,你可得保著我們哥倆?!?/br> 商細蕊點頭:“都在我身上了!” 等商細蕊這一覺再起來,程鳳臺早已在餐廳吃早飯,面無表情地翻看報紙,喝咖啡。高低個兒垂手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的,身邊立著那卷羊毛氈,一眼看過去,好像是三個由高到低的人。商細蕊見狀,很仗義地大喝一聲:“人是我放的!有話沖我來!”他一路下樓,在樓梯口站定,小來上前替他穿衣裳系扣子。程鳳臺冷笑:“哦!活菩薩來了!小來姑娘別麻煩,讓他自己練練,放虎歸山嘛,以后斷手的日子多著呢!” 商細蕊昂著腦袋坐到桌邊吃起來:“你少陰陽怪氣的!” 程鳳臺嘩啦一抖報紙,面含怒氣地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頓,灑出一半在臺布上:“你還知道不知道好歹了?” 商細蕊咬著面包,說:“那小子受過罪了,可以了?!卑珎€兒適時呈上手帕里包的一截指頭兩顆牙,程鳳臺皺著臉往后一仰,咬牙切齒:“拿走!” 商細蕊停了嘴:“我不想你害人命?!闭f完吃起來:“反正我知道是誰指使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