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程鳳臺說:“這錢我出?!?/br> 商細蕊立刻回嘴:“你哪來的錢,還不都是我掙的!我說沒有!” 這話把黃記者都聽愣了,打量程鳳臺的臉色,兩口子怕是要掐,迅速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訕笑說:“要是商老板改了主意,再找我也行?!闭f完就躥沒影了。 商細蕊和程鳳臺靜靜地僵坐。商細蕊眼珠子朝他一動,心里懊悔失言。程鳳臺這人和商細蕊恰恰相反,表面看上去百無禁忌,其實犟在骨子里,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能遠走十萬八千里去闖鬼門關,不然也不會和二奶奶鬧分居了。商細蕊當著外人不給他面子,不知道有沒有彈到他的犟筋,別又一怒之下,為了鈔票去干那亡命的買賣。但是商細蕊懊悔歸懊悔,他是不會放軟道歉的,他預備先發制人,先找碴子和程鳳臺打上一架,顯得自己有理似的。 商細蕊琢磨妥當,把胡琴往對面沙發上一甩,開口咆哮:“以后梨園行的事情不許插手!知道什么高低深淺!傻子攆著騙子跑,你也快和他成一套的了!” 咆哮完畢,程鳳臺久久不接茬。商細蕊沒有準備多余的詞,打出一炮,就空了膛了,心里發虛,抬眼偷偷看了看程鳳臺。程鳳臺等的就是這一眼,合身將他撲倒在沙發,緊緊箍著他,勒著他,恨恨地問:“哦?錢都是你的?我還不能插手你的事?” 商細蕊反身一壓,兩個人從沙發落到地上,轟通一聲,手腳糾纏,亂七八糟。奶娘后知后覺,抱著孩子過來看動靜,一看就別轉身忙不迭走了。在奶娘的印象里,這兩個男人,的確比男女的搭配更愛打架,誰打了誰都怪不好看的。鳳乙發出哈哈兩聲笑,她最喜歡看打人,哪怕挨揍的是她老子。 兩個人抱著壓著,在地上滾了大半圈。商細蕊還要嘴硬,嚷嚷說:“老老實實吃你的軟飯!就不許你管我!”程鳳臺給氣的呀,低頭就在他腮幫子上咬了一口,懲罰他這張破嘴。商細蕊驚叫起來,掙脫之后,扭頭叼住了程鳳臺的耳朵報復他。唱戲人的好牙口,半點沒留情,程鳳臺登時不敢動了,再動耳朵就要被咬掉了。 “好了,商老板?!背跳P臺撐不了多一會兒,淚花蓄在眼眶里,求饒了:“撒嘴,我們不鬧了?!闭f著為表誠意,先松開了手。他是君子,可惜商細蕊并不講理,叼著他耳朵,唔哩唔哩說了一串,反正程鳳臺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是之后足足有十多分鐘,商細蕊也沒有松口。程鳳臺先是生氣,后來止不住大笑,笑商細蕊活脫脫是個傻小子,怎么會做出這樣蠢,這樣無聊的動作,簡直是個神經病嘛!他一笑,商細蕊知道自己獲得了原諒,更要借機撒癡了,嘬著他的耳朵像狗咬大rou似的甩頭,把程鳳臺疼得大叫出聲:“商老板!我錯了我錯了!不是……皇上,您就開了金口吧!” 商細蕊呸一聲,吐出程鳳臺:“早認錯不就結了嗎?吃了你這豬耳朵,我嘴都嚼酸了!你得賠我!” 程鳳臺現在整個半邊臉都是麻的,燙的,耳朵也沒有知覺。飽經一場殘虐,竟還落了不是,要賠給人家,這上哪說理去?他認命道:“行行行,咱出去吃點好吃的,給商老板潤潤口?” 商細蕊說:“這個鐘點,吃什么飯??!不吃?!?/br> 程鳳臺說:“那你想怎么著?!?/br> 他們沒形沒狀的坐在厚地毯上說話,剛才緊迫地纏繞著彼此,rou貼著rou,折騰出一身汗,現在放松開,心里倒升起了異樣。親密的時候長了,兩人之間許多感受是同步的,此刻都覺得身體空虛,有一股渴望。程鳳臺望著他微微發笑,不肯先開這個口。商細蕊憋得臉紅了,眼睛盯著他的眼睛,抻脖子扭偷解開兩粒領口的扣子,抱住程鳳臺的腰把他拖起來:“走,找個沒人的地方,讓小爺解解恨!” 程鳳臺不禁又大笑了,這個臭唱戲的,還挺會耍流氓。 商細蕊一直懲罰程鳳臺到天黑,也沒有解恨。他平日里心思很少落在這事上,不招他也想不起來,招了他,那就日夜兼程,沒完沒了。這天他們晚飯也沒有下樓吃,趙媽用托盤把飯菜放在門口,兩個人端到床上吃完,一抹嘴,又親在一起。到了午夜時分,程鳳臺就覺得身體有點發虛,冷汗都下來了,商細蕊騎著他跨著他,容不得有半點脫身,只要稍微停戰,商細蕊就掐著脖子啃他,并說:“你不行了,換我來吧?!?/br> 程鳳臺寒毛倒立,強打起精神表示自己很行,撐到后半夜,商細蕊也是強弩之末了,趴在程鳳臺身上大汗淋漓。兩個人累得一塌糊涂,心里卻很清醒,毫無睡意。都說程鳳臺是商細蕊的知己,此時豈能不明白他的心意,手搭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沉聲說:“商老板,要不我們回去唱戲吧!” 商細蕊在他身上揚起頭,尖尖的下巴抵在程鳳臺的胸膛,戳到他的肋骨,生疼的,一磕一磕:“這世道亂。唱個戲,屁事那么多,不想唱了!”程鳳臺心里冷笑說你再裝?在我面前還裝?可是誰教商細蕊是個角兒,角兒有驕傲的資格,可以口是心非,讓人跟在屁股后面猜,即便猜到心思,還要三催四請,請角兒順著臺階走兩步。程鳳臺和角兒處久了,深諳此道,裝作云淡風輕地說道:“商老板,能者多勞,不要任性。水云樓一大家子人靠你養活不說,就說咱家,商老板可是頂梁柱,你不唱戲了,我還怎么吃軟飯呢?我又沒有本事!回頭鳳乙奶粉都吃不起,只能熬點小米粥喂一喂,作孽吧!難道真要去問范漣借錢,他那張狗臉,我可看不要看!”說著,揉了揉商細蕊的腦袋:“歇也歇夠了,回去唱戲吧?!?/br> 商細蕊翻個身仰天一嘆,假裝自己被勸服:“我上輩子欠了你們的!一個個都是討債鬼,離了我就不能活!當男人啊,真他媽累!” 程鳳臺聽他感嘆得有模有樣的,非??尚?,手臂一伸,攥著他褲襠里的物件說:“那就不當了,我幫商老板扔掉它?!?/br> 商細蕊左右翻滾,放聲大笑。 此時北平至少有四五家戲班巧立名目歇業觀望。商細蕊停戲,是因為傷心,心病漸愈,就要提刀上陣。另幾位,多少受了文化界“亡國之際停止娛樂”的輿論影響,誰都知道歇不了多久,但是誰也不肯先松了這口氣,怕丟人。商細蕊身邊的幕僚師爺們也覺得時機不成熟,還欠幾節臺階,不好當這個出頭的椽子。 商細蕊暫時按兵不動,閑極發慌,吃苦的還是程鳳臺。有一天晚上,商細蕊與戲界朋友們吃飯回來,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了一盒點心。程鳳臺恰好也沒睡下,在對著臺燈看文書,于是就倒霉了。商細蕊硬是在半夜十二點半,強迫程鳳臺吃那盒點心餑餑,不吃還不行,不吃就是不領情,因為他是“特意帶回來給二爺嘗嘗”的。商細蕊坐在對面熱心地勸著程鳳臺吃,把點心舉到程鳳臺嘴邊讓他咬,這是方才酒桌上的遺風。程鳳臺受寵若驚之下,愣是強吃了一多半。最后實在咽不下去了,商細蕊還在勸說:“二爺,再走一個,涼了就不好吃了……哎!好!二爺好飯量!” 滿族點心里,容易摻有羊油,到了后半夜,這玩意兒滑腸的效果就出來了。程鳳臺連著跑了幾趟衛生間,然而商細蕊毫無知覺,撒手挺尸。第二天程鳳臺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也沒有出門,嬌滴滴的躺那看報紙,并且像英國貴族婦女一樣在床上吃早午飯,喝米粥湯。 商細蕊洗漱回來才發現有點不對,問程鳳臺:“你怎么了?” 程鳳臺沒好氣地譴責說:“吃壞肚子了,還不是你那點心鬧的!” 他要不提,商細蕊就忘記昨晚帶吃的回家了,揭開點心盒子,有點驚喜,馬上拈一塊來吃,并說:“哎呀,我就帶回來給你嘗個鮮,誰知道你這么饞,我一不留神你就吃了一大半!壞了肚子能怪誰呢?” 程鳳臺氣得呀,手都打顫。 這之后沒過幾天,也是一個午夜。程鳳臺回來晚了,車子還沒開到東交民巷,橫里躥出一個人來就地一倒,老葛忙踩油門也來不及,嚇出一頭冷汗。 程鳳臺臉色也變了,俯身問道:“軋到人了?” 老葛慌得結巴了:“不……知道,不知道呀!我下去看看!”老葛這邊剛下車,那邊就沖出幾個壯漢制服了老葛,一邊從駕駛位沖進來要逮程鳳臺。程鳳臺反應也快,知道遇見歹徒了,推開手邊的車門就跑。跑出去不多遠,畢竟寡不敵眾,還是吃了虧,門面痛挨了好幾下拳腳,直把程鳳臺給打蒙了,推搡到路燈底下。程鳳臺眼睛疼得睜不開,滴滴答答往下掉眼淚,懷疑自己眼珠子破了,就聽見歹徒說:“看清楚了,是商老板養的小白臉?!”另一個說:“沒錯!是他!我盯了好幾天了!”歹徒便掐住程鳳臺的脖子,用力端詳他的臉:“媽的!商老板臺上唱的趙飛燕,怎么臺下干的漢成帝的勾當!這個小白臉的屁股能有那么好玩?玩得他戲也不唱了!娘老子的!被鬼摸了腦殼不是!”說著,就朝程鳳臺揍了幾拳頭,然后扼住他的脖子,警告說:“回家收拾收拾麻溜離商老板遠點!再敢纏著他,敗壞他,大爺見你一回揍你一回!” 程鳳臺全聽明白了,商細蕊的戲迷等不到他的戲,窮極生事在這瞎找尋。這票子聽戲的,論起來是天底下最熱愛商細蕊的人,把商細蕊當做神仙捧,當做心尖疼,命都肯送給他。真正在商細蕊遇到難事的時候,最不著調的也是他們,總在那瞎說瞎鬧,使商細蕊妄擔惡名。但是程鳳臺卻松了一口氣,戲迷暴動,不至于傷命的。要是換成他的仇家,趁著曹司令離開北平,找他謀財害命,那才叫完蛋!眼下這回,只要低頭認個慫,幾位好漢便就放他一馬了。偏偏程鳳臺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平時夠格對他大吼小叫的,不是司令,就是司長,更別說拖到小胡同里挨揍了!長這么大,就沒吃過這份虧! 程鳳臺忍不住笑了幾聲,笑得像個地道的混球。幾位好漢一見,大驚小怪地砸吧嘴,不停把他往墻上推:“嘿喲!還笑了!別是腦仁打散黃了?來來來,給大爺說說,樂什么呢?” 程鳳臺等的就是這個,趁他們松手,往腰后摸到手槍,低吼一聲拿槍把子朝最近的那個頭上一劈。好漢們正待暴起,定睛一看,驚叫道:“是槍!他有槍!”這些市井小民,上哪兒去見手槍呢?只懂得連連后退。程鳳臺朝老葛大喊:“上車!”老葛連忙發動汽車,倒車過來,幾乎碾了好漢們的腳丫子。程鳳臺一邊開車門,一邊用槍點著那幾個呆若木雞的人,冷笑道:“別著急,???我這就回家干死你們商老板!” 老葛又是猛然一個倒車,把人們轟走,一路上把車開得逃命一樣。程鳳臺緊緊攥著手槍,也是不發一語?;氐郊?,心想要把他們嚇一跳了,不料房門一推,屋里歡聲笑語的,除了趙媽瞪大眼睛看他的傷,其他根本沒人理他!商細蕊抱著鳳乙,把鳳乙朝天一拋一拋,嘴里說道:“哎呀呀!你個大頭娃娃,你還會飛啊你!再飛一個!”鳳乙仿佛在應答他,笑得嘎嘎的! 程鳳臺頭疼得要命:“放下她!” 商細蕊睬也不睬,專心致志地拋著孩子:“你閨女吃了奶哭個不停,我一哄她就笑,哈哈!”只有他們爺倆在笑,奶娘立在一邊張開雙臂,做出一個保護的姿勢,冷汗一陣一陣往外冒。 程鳳臺指著商細蕊吼他:“讓你放下她!回頭摔破相了!”這一聲氣色非常不好,商細蕊果然接下孩子不玩了。鳳乙被拋高的時候固然快樂,可是一個剛吃飽的小嬰兒哪受得住這樣動蕩,一停下便頭暈眼花,咳嗽兩聲吐出一口奶汁。商細蕊心說糟糕,程鳳臺看見一定要罵他了,連忙把孩子像燙手山芋一樣往奶娘懷里一塞,示意她快走,心虛地向程鳳臺看去,這一看,變了臉色:“你瘋了!為這跟我動槍?” 程鳳臺才發覺手里還攥著槍,手都僵了,沒知覺。他把槍往茶幾上一拍,人在沙發里一坐:“沒裝子彈!” 商細蕊一打量他,表情又是一變:“你臉怎么了?雪地里跌跤了?” 程鳳臺對著外人還能冷笑出來,回家看見罪魁禍首,把窩囊氣全往商細蕊這撒:“我說,商老板,你閑了管一管你的戲迷好吧!什么東西!一群瘋狗!他們知道里面的事嗎?見人就咬???” 商細蕊聽這話風,不用細想,就猜出發生了什么。戲迷們鐘愛商細蕊,卻不肯愛屋及烏,只把他的身邊人當做仇敵看待。但凡商細蕊有個岔子,都是身邊人做錯事情包藏禍心連累于他,商細蕊本身是很完美的,絕對挑不出一點毛病,假如非說有毛病,大概只有識人不清這一個瑕疵,而且還是瑕不掩瑜,只要幫他打走了身邊的壞人,商老板仍是無與倫比的好老板。今天這樣的事,曾經也有過。但是因為商細蕊的相好非富即貴,戲迷們輕易謀害不成,只有小來背著商老板侍妾的嫌疑,吃過兩次虧,險些釀出大禍,然而后來針對她的謠言也是很難聽了。要不然以小來的資歷,何至于連一個提親的人都沒有呢。 這一次傷及程鳳臺,商細蕊也沒啥可驚奇,仿佛早有心理準備,也仿佛早把這個問題想透了,說:“戲迷那叫衣食父母!我哄他們高興都來不及!人家聽我一嗓子戲,還得受我管束?我哪有那么大臉吶!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戲迷頭上??!” 程鳳臺吃了一肚子火氣回來,居然得不到半點撫慰,騰地站起身就說:“你不管我替你管!那幾個二百五我整不死他們!” 商細蕊急忙捏住他的肩把他按下去,程鳳臺疼得直抽涼氣,一副身驕rou貴的少爺樣,商細蕊看得也是心軟,把他撮到壁爐邊替他脫了衣裳檢查傷情。向來會武功的人都是半個骨科大夫,商細蕊替人驗傷,駕輕就熟,程鳳臺在那連連叫痛,他臉上表情輕輕松松,絲毫沒有傷在你身,痛在我心之類的表示。最后被程鳳臺叫得心煩了,說:“二爺,咱有點出息行嗎?”程鳳臺瞪起眼睛,商細蕊馬上識趣:“好好好,你叫,接著叫?!背跳P臺被他這樣一說,也不好意思叫疼了,只是嘶嘶地喘息抽氣。商細蕊聽了一會兒,忍了忍,沒忍住嘴賤:“二爺,你這動靜,活像在被我那個什么似的!嘿嘿!” 程鳳臺都這樣了,他還說俏皮話,還“嘿嘿”,程鳳臺真要委屈了!家中女眷們是如何心疼他就不用說了,便是不相干的朋友,見他受傷,裝也要裝出一個關切的樣子吧!這個唱戲的還有人心沒人心了! 程鳳臺忍痛問他:“商老板,說實話,這些人是你派來的吧?看我不順眼,變著法子攆我走,是不是?” 商細蕊一錘他的背:“廢話!我要揍你!還用找人?我自己就給辦咯!”錘得程鳳臺又是一叫,商細蕊檢查完畢,把衣服給他掩上:“一點淤青,過兩天就好了!” 因為沒有受到商細蕊的重視,程鳳臺就格外的心疼自己:“你準不準???我還是去醫院看看,拍個??怂构饪纯?,別骨頭斷了,不然怎么那么疼呢?” 商細蕊發出老大一聲“哎喲”,飽含了鄙夷和無奈:“不要小題大做了!那個??怂构饴犝f照了會爛皮爛rou的。實在不放心,明天叫推拿師傅過來替你按按?!彼趶N房找到幾只玻璃瓶子,把里面的作料倒光了,跑外面裝了幾瓶子雪回來:“哪疼敷哪,等消腫了我給你抹藥油?!?/br> 程鳳臺說:“哪兒都疼?!?/br> 商細蕊說:“那只能刨個坑,把你埋雪地里了?!?/br> 程鳳臺盯著他的臉:“商老板,我怎么覺得,我挨打了,你還挺高興的呢?” 商細蕊是有一點得意,因為他感受到了戲迷們的熱愛,他無緣無故歇戲數月,不但沒有被淡忘,被替代,反而更招人想念,招人癡狂!但是這怎么能承認呢?他對自己都不會承認這一點得意的。 商細蕊正色說:“我有什么可高興的!打狗還得看主人!不把我放眼里嘛!” 程鳳臺一嘖嘴,商細蕊改口說:“我知道他們,這陣子見不到我,只知道我被你一人獨占了,他們其實是在吃醋?!?/br> 程鳳臺冷笑了笑:“你還挺懂他們的心?!?/br> 商細蕊像個罩著小兄弟的老大哥:“等我開戲了,這事我替你找回來?!?/br> 程鳳臺說:“我現在就要找回來?!?/br> 商細蕊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鳳臺撲在了地上。趁著暖融融的爐火,兩個人滾做一團。倘若被戲迷們看到這一幕畫面,不知道他們又要怎樣發瘋,想想就讓人痛快,程鳳臺忍著身上的傷,展開一場別開生面的復仇。 第109章 入冬之后是候玉魁的冥誕,商細蕊與候玉魁忘年好友,這個場合不能不出席,便是一個天然的臺階。其他幾家歇戲的戲班想必也會借此重新開張。這天商細蕊回到水云樓后臺,準備復出事宜。過去大家成天見面那會兒,想方設法地欺瞞他,糊弄他,哄騙他,好像跟他離心離德似的;日子久了見不著,還真是想他想得慌!回憶起來全是商細蕊有意思的地方,沒有他在,這后臺就不好玩兒了。因此商細蕊一回到后臺,大家是真心實意地把他團團圍攏,說長道短。 沅蘭像小時候那樣站在商細蕊椅子背后,將他的腦袋抵在自己胸脯,倒著臉嗔怪說:“為了一個橫死的小丫頭,素昧平生的,孽是日本人造的,你替她傷什么心?把我們晾的是有上梢沒下梢,你再不回來,我們年也別過了,只能去討飯!” 商細蕊笑道:“師姐別賴我,我不在,你們才好唱堂會發財呢!” 十九在旁叫道:“你聽聽,蕊哥兒學會頂嘴了!” 沅蘭順手摸了摸商細蕊的下巴,說:“現在是誰在替你刮臉?瞧這扎手的!回頭一化妝,茄子上面抹石灰,看你怎么上臺!” 在家的時候看不出來,等到后臺化妝鏡的高倍燈泡一照,下巴唇上還真是有著淡青的影子,都要怪程鳳臺手藝不利索!于是這一下午,商細蕊用兩枚銀元當鑷子夾胡茬,不斷地發出嗒嗒的聲響。這個后臺,只有他能這么囂張。后半晌人都到齊了,商細蕊手不閑著,仍舊嗒嗒地拔著胡茬開會,一面翹著二郎腿,歪著身子,做派難看極了。 任五現在是水云樓的秘書,大到謄記賬目,小到寫水粉牌,沒有他干不了的。此時公布開戲之后的戲單,上來先報商細蕊的兩出折子戲,一部全本戲,分別是《打金枝》,《坐樓殺惜》和《釵頭鳳》。商細蕊聽了,斜歪歪地笑說:“我怎么那么倒霉??!不是被丈夫打,就是被丈夫殺,最后還要遇見惡婆婆!” 說得大家都笑了,任五紅著臉說:“對不住班主,是我欠考慮了?!鄙塘恐选蹲鴺菤⑾А窊Q成《游龍戲鳳》,商細蕊便說:“告訴顧經理,李鳳姐我上戲園子里唱?!贝藙≈T多狎昵,放在熙熙攘攘的戲園子再合適不過了。確定眾人戲目,就要散會,打雜的忽然告訴說來了兩個日本兵。商細蕊不愿出面敷衍日本人,也是料定了兵痞子的那一套,教任五任六拿點錢把他們打發走,叮囑道:“就說我不在,不知道上哪兒玩去了,后臺歇假,沒有做主的人,有事找顧經理說?!?/br> 后臺為了偽裝出一個空曠的狀態,人人噤聲,瓜子也不敢嗑,也不敢吸溜喝茶,只有商細蕊那兩只銀元咳咳嗒嗒還在響。過了會兒,就聽見門外面任六拔高了嗓音:“要了親命了!真不懂人話!咱們賣藝的和你們皇軍作哪門子的對?咱們班主這是封喉,封喉懂嗎?嗨!就是飯館子修灶!唱戲的一年到尾嗓子開著火,天干物燥受他就不??!也得和灶頭似的歇幾天!——飯館子聽不懂?米西!米西知道吧?對嘍!灶頭就你們造米西的玩意兒!” 大伙兒在屋內哭笑不得聽著任六給日本兵說單口相聲,商細蕊笑了兩聲,心想任六這是過的什么癮,對牛彈琴嘛!接著就聽見任五喊了一聲:“哎!太君!有話說話!別動手??!”不用問,日本兵被任六那張千刀萬剮的嘴皮子叨叨煩了,要揍人了! 十九眉頭一皺,與沅蘭對望一眼,就要出去理論。他們水云樓一向是陰盛陽衰,姑娘比漢子有勇有謀,遇到大事小情,全靠幾位師姐妹頂門立戶拿主意。但是這一回,商細蕊經過商門董氏的遭遇,絕不敢讓自家的姑娘落在日本人眼里,一把將十九攥住拖回來,朝自己身后搡過去:“小來帶著師姐們到更衣室里待一會兒!我去說!” 已經來不及了,說著話日本兵就沖進來了,倒是沒有配槍,應當是文職,見到商細蕊,先行了一個軍禮,眼睛就往女戲子身上掃過去。商細蕊頭皮發麻,胸膛一挺擋在師姐們身前,非常戒備地牢牢盯住日本兵的舉動,心想如果他們敢犯渾,這里人多,會功夫的更多,先把他倆打個半死再說!其實日本兵并非是起了歹意,沅蘭十九等人冬天里仍然著的苗條緞面旗袍,高跟鞋再那么一蹬,看上去比他們高出半個頭,教人好生沮喪。日本兵遞一張文書到商細蕊手里,商細蕊看都不看,轉手往任五那一傳。任五接過來眼睛飛快掃過,警惕的盯一眼日本兵,附耳在商細蕊旁邊嘀咕一陣。日本占領北平,勒令商家盡數開業,維持市場穩定。文藝界之中,水云樓是首當其沖的。 商細蕊兩塊銀元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心里也翻來覆去,活像被人當面甩了一臉大鼻涕,還沒理明白頭緒,任五便低聲說:“班主,咱可不能應這個聲兒!回頭外間人不說您為什么歇的戲,倒要議論您為什么開的箱,多惡心人??!”商細蕊點點頭,絕不受這份惡心,對日本兵說:“知道了,二位請回吧!” 日本兵從衣袋里掏出一桿筆,不依不饒要商細蕊在勒令書上立時簽字。這是逼人白紙黑字的當順民,商細蕊深吸一口氣,冷下臉來:“我不會寫字!”這日本兵便掏出一方印泥,要商細蕊按指紋。商細蕊置若未聞,把頭一偏。他那樣子,給不知底細的人看起來,很斯文很溫吞,確實像女孩似的單薄無力。日本兵便去捉他的手推他的背,訓狗似的吆喝了幾聲,試圖把他摁在桌上強迫他撳下指印。商細蕊登時大怒,想也沒想,反手就給了這日本兵一肘子,把他眼鏡都打飛了。另一個日本兵見狀,大喝一聲,抓過手邊道具迎頭向商細蕊劈過來。后臺這樣狹小,商細蕊側身一翻,碰壞了一盞瓷燈,自己也摔得夠嗆。 事情到了這景象,根本不用人招呼,師兄弟們擼袖子嚷嚷說:“小日本鬼子!什么玩意兒!敢和班主動手!”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扯衣裳的掐脖子的。任六忿忿地沖上前打了好幾下太平拳,打得日本兵殺豬般的嚎。眼看就要闖大禍了,沅蘭十九她們是急得不得了,盡力拉著架,但是她們有什么力氣拉開男人們,只把自己弄得鬢發紛飛。不過多會兒,顧經理聞聲而來,見到水云樓居然在群毆日本人,嚇得肝膽俱裂,忙指揮手下把他們分開,對著日本兵點頭哈腰的。日本兵剛才完全被打蒙了,現在看到顧經理,才找著北,想起自己的身份,壯起自己的膽氣,面孔馬上就兇了,聲稱要逮捕這里所有人。這哪能夠!顧經理躬身虛心談價錢,求太君高抬貴手。水云樓這邊猶在罵罵咧咧,日本兵更咽不下這口氣了,當場就要捉人,商細蕊當之無愧的首禍,但是他們目光剛剛碰到商細蕊,商細蕊一拍桌子,面孔比他們更兇,要咬人。日本兵順手一指,指了個臉熟的:“你!走!” 任六指著自己鼻子說不出話來。 跟著日本兵一走,非得褪一層皮不可,再回來可就難了!任六說什么也不走,哭爹喊娘的,一會兒抓顧經理擋在前面,一會兒又躲在商細蕊身后,正是亂得一團糟,杜七懶洋洋地敲了敲門:“爸爸還沒來呢!你們就搶著壓歲錢!” 后臺眾人都停住了手腳向他望去,杜七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帽檐壓得低低的,圍著一條厚圍巾,戴著眼鏡。不用杜七開口,他先走到日本兵跟前說話,原來是雪之丞。雪之丞亮出一本證件,嘴里低低地說著日本話,語速簡直飛起來了,唯恐人聽了去似的。日本兵狼狽得要命,整整衣帽立定敬禮,腦袋一點一點,十分恭敬的樣子,末了又朝雪之丞九十度鞠上一躬,什么都沒說就走了。他們一走,眾人只愣愣的盯著雪之丞瞧,雪之丞清清嗓子,似有難言之隱,滿面羞澀地說:“沒有大不了的事,這文件,歇業商家人手一份,不是針對商老板的?!?/br> 沅蘭眼風一動,向雪之丞欠腰笑道:“這位日本先生像是說得上話的!勞您大駕,向皇軍回稟,咱們梨園行論資歷,論名望,當是姜家的榮春班為首,歇戲也是他們起的頭。師大爺不開張,當侄子的不好越過這輩分呀!” 雪之丞很認真的一點頭記下了。杜七說兩句話的工夫,手閑得將頭面擺弄整齊,一面對商細蕊道:“聽孩子們說你今天來后臺,可把你堵著了!忙完沒有?忙完了跟我們走!聽戲去!”商細蕊答應一聲,把他拔胡須的兩枚銀元朝任六順手一拋,頭也不回說:“壓壓驚!”銀元拍在巴掌里,任六眉花眼笑,跟在他屁股后面喊:“謝班主的賞!” 這一趟結伴聽戲,雪之丞不像原來那么話多了,他坐那專注聽戲,可是這戲很平常,他的專注就顯得悶悶不樂,商細蕊與他說話,他也像沒聽見。杜七胳膊肘捅捅雪之丞,冷聲冷氣地說:“喊你出來是散心的,商老板面前,你還要拿臉子嗎?” 雪之丞立刻誠惶誠恐的朝商細蕊點點頭,答了話,轉頭卻又沉默下來,著實不是他往日的作風。直到晚上吃飯,飯店小包間里,雪之丞不得不摘了圍巾和帽子,那臉嚇人一跳,左右兩邊腮幫子紫痕未消,嘴角也裂了。根據商細蕊多年動武的經驗,這是被抽了十幾趟嘴巴子,不禁驚悚地望了杜七一眼,杜七面上只有憐憫神色。雪之丞捂著臉,眼神閃爍向商細蕊一瞟:“商老板見笑了,我這樣面目,不應該出門見朋友的,哎!” 商細蕊正色道:“你是遇見什么難事了,和我說說,我替你平事!” 杜七一揮手打住他:“別攙和了,人家里哥哥打兄弟?!?/br> 商細蕊聽了,哦一聲點點頭,無限理解地說:“哥哥打弟弟,那不能叫丟臉?!笨磥硭r候也是沒少挨哥哥的打。 雪之丞愛好戲曲詩歌,本業則是昆蟲學。他們三個干著鏡花水月空中樓閣的營生,離現實生活本來很遠,聊什么也聊不到政治上去??墒乾F在是這樣一個時局,雪之丞畢竟又是一個日本裔,喝了點酒,說來說去,躲不開眼面前的事。杜七講到戲園子時常被日本兵沖撞,戲班出城的時候,居然還要開衣箱搜查,戲班的衣箱是能隨便動得的嗎?那里頭有多大的講究呀!開了衣箱不算,還要一件件拿出來翻動。王小平王老板不服這個理,與日本人爭執了幾句,當場挨了打,到現在還橫躺著。杜七心里很把雪之丞當朋友的,說起來卻是免不了責難的意味,管日本人,都是叫做“你們”。商細蕊和雪之丞沒有那么熟,不好跟著杜七一起埋怨,默默的低眉垂眼吃著菜,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不是雪之丞今天來的湊巧,要不是來的兩個文職兵,后臺這一場亂子不知道要如何收拾,當真是改朝換代了,照顧水云樓的達官貴人跑了個七七八八,兩個小兵蛋子就敢來水云樓大肆叫囂,打砸吵鬧。曾經所以也不怪杜七這樣說話,不到危急關頭,還意識不到國家和個人這一層榮辱與共的關系。戲子cao的賤業,在這一層上,體會的又比常人深刻得多了。 商細蕊這邊受了委屈還沒說什么,雪之丞反而哇的一聲,趴在桌上痛哭起來了!口口聲聲說對不起他們,自己是罪人。杜七和商細蕊驚詫的對望一眼,到底不落忍,拍拍雪之丞的肩膀說:“我這話并不是存心說給你聽的……嗨,得了得了,我自罰三杯!” 杜七三杯酒下肚,雪之丞仍然淚水滔滔,嘴里的話改成不想活了,死了算了,然后開始嘰里呱啦講法國話。 商細蕊朝他一努嘴:“這是醉了?說什么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詩呢?!?/br> 商細蕊問:“什么詩?” 杜七側耳聽了片刻,給翻譯:“我愛想起那些裸體的時代……太陽愛撫著他們的恥骨……她用自己褐色的rutou……喂養著整個宇宙……” 商細蕊大驚失色,連聲擺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爺!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這是一首法國詩!” 商細蕊不理,湊在雪之丞面孔旁邊,自顧咂舌:“好家伙!他還想給老天爺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暈了,商細蕊脫下文靜的假面具,滿嘴溜胡話。杜七放聲大笑,捧過商細蕊的臉親了一口,兩個人貼著摟著,粘得跟蜜一樣,都有幾分醉意了。下午在后臺,日本兵推搡起來掐掉商細蕊手背上一塊皮,那傷口,鮮紅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著他那只手,說:“蕊哥兒,咱不受他媽小日本的冤枉氣!我帶你去美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