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付俊卓的外公外婆去得早,就算他們在,也沒辦法沒能力為女兒撐腰。付俊卓的mama很倔,死活不肯聽她哥哥的話去打掉,也不知道戀人到底住哪,那個時候座機還沒在付村普及,她就挺著個大肚子去公用電話點,一遍遍聽“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說起來人心很涼,流言蜚語要人命。 后來付俊卓的mama懷孕期情緒極度抑郁,直到付俊卓出生,她在醫院難產去世。 有時候惡意就是那么說不清的一件事,一個人的死去還不夠,還要延續到無辜的新生命。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付俊卓的八年,就是在同齡人群嘲“沒爹媽的野種”和莫名其妙地暴力中度過的,家里舅舅雖然對他好,但舅舅長年累月在外打工,至于舅媽,一向是不順心就打就罵。 也不是被多黑心地下重手,就比較容易就挨揍挨罵而已,但是這種教育方式,這種成長環境,對付俊卓的一生影響都很大。 后來,付俊卓八歲,被接回了他那個有錢的爸爸家。 付俊卓的mama被葬在舅舅家的田里,現在地被政府征用,墓是肯定要遷的,想想舅舅真的也很不容易,這么一個meimei,他這輩子不知道為這個meimeicao了多少心。 meimei懷孕期間,他跟村里說閑話的人打架;meimei去世后,給meimei先天性腎病的兒子動兩次手術,那時候他也窮,愣是頂著老婆的壓力把付俊卓養到了八歲;到了現在,meimei過世二十幾年,還要cao心遷墳的問題。 日子定在明天凌晨。 付俊卓選擇今天回去,一來是因為明天回去來不及,二來,畢竟是他自己的mama,提前一天回去多做準備,給舅舅他們送點禮物,貼點現金,也都是應該的。 大巴晃到t市用了三個小時,付俊卓到t市買了一堆東西,又坐城鄉巴士到了付村。 剛好上午十一點。 早些年的時候,付村有很多銀杏樹,夏天墨綠,秋天葉子金黃,冬天里則一顆一顆禿著枝頭,在寒風中蕭瑟地站著。 那個時候,付村人總歸會給銀杏樹干刷上一層生石灰,或者用稻草給銀杏樹干裹上一層,滅蟲保暖。 這次回來,新造的水泥路兩邊種著一堆人工樹苗,門前屋后的銀杏樹也不見了,錯落的家家戶戶的房子也都拆了,新建的房子整整齊齊。 付俊卓提著一堆東西,沿著水泥路慢慢步行,一直走到了舅舅家。 斑駁的鐵門沒有上鎖,緊靠鐵門的小花圃里,一顆光禿禿的葡萄藤張牙舞爪地扒著葡萄架。 單門獨院的院子里,舅母正在曬被子。 付俊卓揚起聲音:“舅母,我回來了?!?/br> 舅母應聲回頭。 時間是怎樣的呢?讓柔弱的嬰兒長大,讓美麗的女人變老,改變先前的一切,改變現在的一切。 舅母當年兇是兇,但不可否認,她那時候很漂亮,隨便一站,只要表情柔和點,就是一副美人圖。 而現在,她轉過來的那張臉,爬滿了淡淡的斑和細微的皺紋,眉眼低垂,帶著一點點笑,早已不見了當初明艷女人橫眉倒豎時候的囂張感。 都會變的。 “俊卓回來了啊?!本四感α?。 “嗯,回來了?!?/br> 付俊卓推開鐵門進去,舅母迎上來,從他手上接過一部分東西,這個時候舅舅也從屋里走了出來,見付俊卓大包小包往家提,有點急又有點笑:“回來就回來,要帶這么多東西干嘛?” “都是用得著的,還有凡凡喜歡的?!闭f著,付俊卓拿出了一只超級大的玩具車。 凡凡是表哥家的孩子,今年上幼兒園。 舅媽說:“凡凡回家得開心壞了?!?/br> 舅舅說:“俊卓餓了吧?你舅媽做了好吃的,快來吃飯?!?/br> 付俊卓說:“謝謝舅媽?!?/br> …… 說完,大概是那種有些微妙的氣氛,大家都不說話了。 付俊卓沒什么表情,他也有點尷尬,并不是故意冷場,就是找不到話說,也沒話說而已。 更確切地說,他似乎……已經不知道怎么和人面對面說話。 這兩年,他各方面都消沉得很,下了班就在家種蘑菇,過得很獨。 不與任何人打交道,不說人話的直接后果是,各種能力都在退化,包括說話、和人交流、更別提調動氣氛了,毀氣氛還差不多。 想當年,他也是那種一支勁舞能嗨爆全場的,所謂風云人物。 付俊卓低著頭,沉默。 舅舅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這小子!一家人客氣什么!快去吃飯!” “……嗯?!?/br> 第3章 吃過飯,幫忙準備鞭炮等必備品,忙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付俊卓去鎮里找賓館住。 他實在是不想住舅舅家。 酒足飯飽,一家人問的內容無非就是有女朋友了嗎,什么時候結婚之類,被催婚的心情尤其糟糕,而且現在的付俊卓更傾向于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所以能跑盡量跑。 t市發展得不錯,帶動著t鎮近幾年也發展得還不錯,說t鎮是個鎮,其實看規模的話,和縣級市也差不多。 出租車滿街跑,加上付村和t鎮有點距離,對于出租車師傅來說,跑一趟也算是一筆大單子,所以完全不用擔心明天凌晨趕不回去這個問題。 天氣真冷。 付俊卓找了家賓館,要了一間房,老板娘叼著瓜子,拿著他的身份證,翻來覆去地比對著證件照和真人,比對到最后說了句:“是不是病了哇?瘦得看不出來了哇,小伙子多吃點哇?!?/br> “你們年輕人就愛減肥,多吃點,骨架一樣不好,要有點rou才行?!崩习迥锟闹献?,瞄他一眼又繼續說,“我兒子就很壯,吃得也可多?!?/br> 太瘦、多吃點。 猛然一聽陌生人的這種念叨,付俊卓有點愣神,他付了錢,拿著房卡,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后轉身向電梯走去。 從外面看招牌以及名字,感覺這家賓館還不錯,但一走到電梯,感覺立即就變了。電梯逼仄而又陰暗,踏進去,從四周包抄過來的空氣充滿了壓抑感,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兩年來,與心理問題做著抗爭,付俊卓非常注意自己所處的環境,不能有壓抑感,不能給自己傳達任何負面的陰暗氣息,不能讓自己待在容易令他胡思亂想的地方,必須陽光充足,空間夠大。 他害怕處在非常小的空間里,這也是他一個人非得租個兩室一廳,還帶那么大陽臺的原因。 現在他站在電梯里,不好的感覺一點點爬上來,還好房間在三樓,很快就到了。付俊卓逃似的出了電梯,找到了他的房間。 拿著房卡,站在門前,他有點不大愿意進去——不知道房間是怎樣的,如果也讓人感到壓抑的話,真的……不想進去。 付俊卓擰著眉毛,刷了房卡。 啪—— 打開燈,遲疑的人臉上的表情忽然之間就放松了。 很意外的,雖然電梯那邊付俊卓很不喜歡,但房間里的裝修風格很不錯,屬于那種簡單的小溫馨風,墻上貼著暖色調壁紙,燈光色調也非常暖,照在壁紙上更是柔和得不得了,讓付俊卓這種有毛病的人在一秒鐘內安了心。 小是小,但是很溫馨啊。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時間還很早,付俊卓關上門放下包,打開空調進了洗手間。 忙了一天,需要洗個熱水澡放松一下。 洗著澡的人,身材比例非常不錯,但是太瘦了,感覺穿上衣服,肩胛骨能把衣服戳破;他全身皮膚也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瘦與蒼白,讓人一眼看過去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提著這個人的頭和腳,從中間對折,能輕輕松松一折兩斷。 付俊卓也知道自己瘦得太多,因為打上沐浴露之后,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點……硌手,怎么說呢,就是那種一把摸過去全是骨頭的感覺。 他低頭看,忽然驚恐地發現,他胸膛以下肋骨根根,清清楚楚,一讓人看了非常不舒服。 這忽然之間的發現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以前啊,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年輕,體力好,能蹦跶,再勁爆的舞都能跳下來,然而現在,讓他原地高抬腿他都能歇菜。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病很可怕??床灰娒恢?,住在心里的魔鬼,從來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試圖把他拉下深淵。 吃不好睡不好,永遠不知道哪一天會控制不住病情,他甚至不敢在家里放水果刀,就怕哪一天控制不住自己,又忽然發瘋。 整整兩年,一部退化史。 所以,成天半死不活的人,能長rou嗎,不能。 付俊卓踏出浴室,擦干身體,對著鏡子吹頭發,吹干頭發,穿上睡衣,又抖啊抖鉆進被窩。 幾分鐘后,被窩里暖和了起來。 一冷就不想動,一暖和就活了過來,付俊卓躺在床上,習慣性地想要去翻床頭的多rou養殖書,手一摸空,忽然意識到不是在家里。他頓時覺得有點不適應了,沒有了多rou,洗過澡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該干嘛。 有些人活得精彩,無論是和別人在一起還是自己一個人,都能給自己找出點有趣的事情做一做;而有些人卻活得很枯燥,真要形容也就吃飯睡覺上廁所,別的沒什么。 枯燥的付俊卓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干脆拿出手機,翻出相冊里的多rou照片來看。 付俊卓很喜歡給他的多rou們拍照,各種角度各種光線各種特寫,所以他手機里的多rou照片,拿出來張張都是壁紙,他翻來覆去看個一小時也不會覺得無聊。 于是他真的翻了一個小時,沒干別的事,光看多rou照片。翻著翻著,陡然之間,一張男人的照片被翻了出來。男人眉眼含笑,寵溺地看著鏡頭。 付俊卓心一刺手一抖,手機啪嗒一下砸在臉上,砸得鼻子有點痛。 他摁著鼻子鉆進了被窩。 第二天凌晨,頂著黑眼圈起床,退完房,付俊卓打了輛車回付村。 天還未亮的付村,沒有路燈,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司機師傅七拐八拐,終于把付俊卓送到了舅舅家前。 舅舅家燈火通明,與整個靜謐的村子比起來,可以算得上是家里人來人往了。 付俊卓推門進了院子。 見付俊卓到了,舅舅拿過來一套白衣一雙白鞋,讓他穿上,記得又是一通忙活,然后與舅舅舅媽、專門請來的大師同行,付俊卓站到了mama的墳前。 很久以前,mama的碑是舅舅買的,水泥的,做工不好,刻的可能是“愛妹”之類,付俊卓記不大清楚了,二十年來風吹雨打壞得不成樣子,后來在他回來給mama換了個新碑。 看著碑上文字,付俊卓開始想,想一個一直以來都沒有答案的問題,mama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他從來沒有過任何概念,沒有聽過mama的聲音,沒有看過mama的照片,不知道mama長什么樣子,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的mama是什么樣的人,都經歷過些什么。 所以,他只能想象。 小時候,他觀察過表哥的mama,也就是他的舅媽。 舅媽會打他會罵他,但是幾乎不會打罵表哥;舅媽也會給表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 那個時候,付俊卓的概念中,mama大概就是那個會給自己吃好吃的、穿新衣服、不會打罵自己的人,如果他有mama,應該也會和表哥一樣開心,冬天的晚上,mama會抱著自己睡覺,給自己暖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