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蕭明鈺思來想去,自然很快便發現了:齊王或許對鄭娥并沒有太大的惡意。只是,這般一來,倒是很難理解他為何要讓人把鄭娥帶來齊王府……蕭明鈺心里思忖再三,雖是想的十分清楚,覺得鄭娥多半無恙,可事關鄭娥,他到底還是膽戰心驚的追了一路,一直等到強行闖入齊王府,親眼看到了完好無損的鄭娥,牽到鄭娥的柔軟的小手,他才真正放下心來,抽出空來與齊王繼續周旋。 聽到蕭明鈺那句話,齊王一直板著的臉終于有些松動,就像是破開來的面具一般現出內里的神色。他眉心輕揚,言語之間頗是復雜:“你倒是想得明白得很……” 蕭明鈺拉著鄭娥的手,一動不動的站在堂上由著齊王上下打量。 好一會兒,齊王深深的看著堂上的兩人,從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到他們面上的神情,一點也沒放過。他神色幾遍,終于短促的冷笑一聲:“行了,也別在與我耍嘴皮子,直接把你的王妃帶走吧……” 蕭明鈺就等著齊王這句話,聞言便打算要拉著鄭娥往外去。 反倒是鄭娥,忍了又忍,到底還是開口說了一句:“我父親……”他的遺骸你都還沒還我呢! 蕭明鈺這才想起自家岳父,瞥了眼齊王的面色,悄悄捏了捏鄭娥的手打斷了鄭娥還沒來及說完的話,緊接著接口說道,“侄兒這就告辭,只是不知我家岳父的遺骸,皇叔打算如何處置?” 齊王已有幾分不耐,見他們兩人依舊站著不動,不免更生不悅,連聲音都跟著低沉了許多。他拂了拂袖子,直截了當的道:“遲些自會有人送去你家王府?!?/br> 蕭明鈺聞言便已明白大半,拉著鄭娥給齊王行了個禮,又道:“多謝皇叔寬宏大量,我們馬上就走?!闭f著,當真立刻就拉著鄭娥往外走去。 他們才走到門檻處,一直站在后面的齊王卻又忽然開了口。 他仍舊是抬頭看著佛堂上的那尊彌勒佛,背對著蕭明鈺,似乎是自語,又仿佛是囑咐:“這一次是你運氣好,下一回可就不一定有這樣的好運了?!彼D了頓,語調沉沉,似笑非笑,“自己的王妃,還是要自己護著?!?/br> 蕭明鈺沒有應聲,直接拉著鄭娥的手便往外去。 鄭娥這才反應過來,她隨著蕭明鈺走了一路,到底還是忍不住,怔怔的問出口:“齊王他,究竟為什么要叫人把我拉來齊王府?”既然蕭明鈺一來他便干脆利落的放了人,那他為什么又要特意出來做一回惡人?作出這么多事情來? 蕭明鈺看了眼邊上那些齊王府的人,倒也沒有立刻應聲。一直等到把鄭娥抱上回府的馬車,他才緩緩答道:“他是為了給我上一堂課,給我一個‘深刻’的教訓?!?/br> 蕭明鈺嘴里故意把教訓這兩個字咬得重重的,可頭卻依舊埋在鄭娥的肩窩處,嗅著她發上的幽香,聲音聽上去微微的有些沙啞,“鄭家之事究竟誰的錯最大且不提,齊王妃卻是他的妻子。沒能護住自己的妻子,大概是皇叔這一輩子最大的愧疚?!?/br> 他指尖卷起鄭娥一縷秀發,低聲道:“你到底姓鄭……”他頓了頓,多少有些慶幸,“幸好你姓鄭,否則皇叔此回說不得便沒有那么好說話了?!?/br> 她姓鄭,他姓蕭。一如多年前的齊王妃與齊王。 對于齊王來說,這或許又是另一個嶄新的輪回。 從某一角度來說,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蕭明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護住自己的王妃。 鄭娥原還要與蕭明鈺再說幾句,問一問別后之事,可她才說了幾句,一轉頭便見著蕭明鈺不知何時已靠在她身側睡了過去——也不知他究竟多久沒有閉過眼了,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竟是直接睡過去了。 大約是邊上就靠著鄭娥,蕭明鈺便像是收攏了爪牙、露出肚皮的野獸,一派坦然,毫無半點的心理負擔。他睡得極沉,一直蹙著的眉心不知不覺間舒展開來,烏黑宛如墨畫的眼睫靜靜的垂下來。只是這般一來,他眼下那點黛青和嘴邊的青色胡渣更是難以掩飾,多少還是露出了些憔悴顏色。 鄭娥看在眼里,看著看著便覺得有些心酸,白嫩的指尖在那些胡渣上輕輕的摸了摸,磨得有些疼。她左右瞧了瞧,見是無人,便自個兒動手替蕭明鈺調整了一下睡姿,又從邊上撿了一條薄毯蓋在他的身上,好叫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其實,鄭娥現下也頗有些疲憊,這一路上心力交瘁,此時忽然放松下來,坐在這平穩寬敞的馬車里,聽著蕭明鈺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和那綿長的呼吸聲,不知不覺間竟也覺出幾分少有的困意來。她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像是孩子一般的眨了眨眼睛,悄悄低頭在蕭明鈺的唇上吻了吻。 然后,她才打了個哈欠,伸手將那條蓋在蕭明鈺身上的毯子拉出一半來蓋在自己的身上,懶洋洋的靠在蕭明鈺的邊上,閉上眼慢慢的睡了過去。 雖說馬車時而顛簸,車廂外偶爾有喧鬧的人聲,可他們兩人躺在馬車里,彼此依偎著,心里都只覺得時光格外寧靜美好,再無半分煩擾,竟是這般沉沉的睡了過去。 只是,蕭明鈺到底沒有鄭娥那般的好命,馬車連魏王府都還沒到,他就聽到有人隔著車廂喚他:“王爺,陛下有旨,請您入宮一趟?!?/br> 蕭明鈺在峨眉山的時候就因為類似的話上過當,這回忽而聽到這話,如何敢就這般輕易的信了?他醒過神來,左右看了看,因為怕驚著邊上還睡著的鄭娥便先開車簾,抬手比劃了個手勢,讓人上前來說話。 對方自是個識得眼色的,連忙快步上前來又親手遞了信物過來。 蕭明鈺打量了一眼,也認出這確實是皇帝身邊的小內侍,好似還是黃順的干兒子。他心里有了底,于是便點了點頭,應道:“先等我把王妃送回府上,這就隨你們去?!?/br> 峨眉山這一回實在是叫蕭明鈺有些后怕,雖是到了長安城,他也依舊不敢太過放松警惕,一直把鄭娥送到王府,叫了竇嬤嬤等人服侍著鄭娥回去,這才起身隨著皇帝派來的人往甘露殿去。 其實,蕭明鈺心里頭對皇帝也不是沒有怨言:他之前早就傳了消息給皇帝,結果皇帝卻連面都沒露,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眼見著他都處理完事情了,正要與自家王妃回府里頭抱抱順便睡睡,皇帝倒是立刻就派了人把他叫進宮。要說齊王府里頭沒有皇帝的眼線正盯著這事,他還真不信! 只是,到底是親爹,再不講理也得聽人家的話。 蕭明鈺多少有些起床氣,這會兒被人從媳婦溫香暖玉的身邊拉起來,自然更加不高興。他這般滿腹怨氣的隨著那幾個宮里派來的內侍去了甘露殿,一直等到見了皇帝的面,那神色都還沒緩和過來。 皇帝只一眼便看出了兒子的心事,他抬抬手,讓邊上伺候的人都退下,然后才與蕭明鈺點了點頭,開口道:“行了,坐吧……”他見兒子仍舊板著臉,難免有些失笑,“這會兒還擺著臉,這是特特擺給朕看的?” 皇帝這做爹的主動遞了臺階過來,蕭明鈺也不好再矯情,只得垂下頭低聲問道:“齊王府的事情,父皇想必都看在眼里?”他頓了頓,忽然抬眼去看皇帝,一字一句的道,“一開始就知道?” 藩王成年即就藩,齊王亦是成年藩王,還是個有戰功的藩王,可他卻常年留在京城。原本,這是因為太后舍不得愛子的緣故,皇帝自然也就留了哥哥下來,后來太后過世,齊王幾次請辭,皇帝也依舊不愿放人。這里頭或許有些兄弟情深的故事在,可依著皇帝的性子,肯定還是在齊王府留了幾個眼線的。 這一回齊王府這么大動靜,要說能瞞過皇帝,還真不可能。 皇帝遲疑了一下,最后點了點頭:“也不知三郎是從哪里得知了阿娥的出身,然后又告訴了你皇叔?!眳峭踹@事其實做得也不算太漂亮,至少皇帝亦是看在眼里也沒打算替他在別人跟前遮著瞞著,直接了當的道,“朕原是想要派人告訴你們一聲的,可最后一想卻覺得只要齊王的心結不解,這事到底還是治標不治根……” 蕭明鈺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父皇,他抬目看著皇帝,幾乎是不敢置信的道:“所以,您就由著齊王府的人挖開李簡的墓xue,險些殺死阿娥?” “阿娥她姓鄭,無論如何,齊王手下那些人是不敢真的動手的。至于齊王,看在齊王妃的份上,他總是會心軟一些的。再者,朕的人也在齊王府看著呢,自是不會叫阿娥出事的?!被实壅Z聲沉靜,抬手倒了兩盞茶,遞了一杯給蕭明鈺,慢條斯理的接口道,“其實齊王妃之事,也是齊王多年以來的心結。這么多年朕不敢輕易去動,這才一直瞞著阿娥的身世??扇缃颀R王既已知道,自然不能再接著瞞,也只能走這條‘不破不立’的路子?!?/br> “至于墓xue……”皇帝的語氣多少有些輕緩,“當年李簡便曾勸過朕,死后萬事皆空,不必太過執著。若非鄭氏攔著,他恐怕原就打算化骨為灰,隨著那峨眉山頂的風去看萬里江山。再說,他性子疏闊,活著的時候尚且不與齊王這死脾氣計較,死了自然更是不會計較。齊王多少有些執拗,經了這一回,解開心結,想來也會好些……” 蕭明鈺頓了頓,垂眼看著跟前那盞茶,沒有說話。 皇帝抬眉一笑,眉目疏朗,神儀清俊,抿了一口手中的熱茶,淡淡道:“好了,如今也算是各得其所,皆大歡喜的好事。怎地還擺這張臉?” 確實是皆大歡喜的好事。雖說開頭不好,可如今鄭娥身世大白,再不必瞞著旁人;齊王解了心結,不會再苦苦惦念舊仇……可蕭明鈺卻著實是歡喜不起來,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當時看見的滿地鮮血還有那一路上的擔驚受怕,便覺得心里沉沉的。 皇帝原也只是打算把兒子叫來,說開事情,開解開解,見他此時仍舊沒有想通,便伸手拍了拍蕭明鈺的肩頭:“朕也很喜歡阿娥,視她如女兒一般??捎袝r候,真到了關鍵時候,私情與大局總也要分得清楚?!彼D了頓,緩緩舉例道,“……就像是你長兄,朕何嘗不愛他,不想日日見他?可他如今還在黔州?!?/br> 蕭明鈺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沉沉的神色。 皇帝便也沒再多說,只是道:“行了,回去吧。朕叫你來原就是怕你心思重,胡思亂想,這才特意與你說個清楚。阿娥此回也受了驚,你也趕緊回去吧,這幾日便在府中好好陪陪她?!?/br> 蕭明鈺聞言便也點了點頭,應道:“兒臣明白了?!?/br> 皇帝看了他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淡淡的道:“你一貫最是聰慧懂事,有些事情,想來朕便是不說,你心里也明白。上回那本《管子》,你若得閑也多翻一翻?!?/br> 蕭明鈺起身來,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是”。他此時不知怎的,重又想起當初在《管子》里曾看過的那句話“然而,天不為一物在其時,明君圣人亦不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萬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萬物均、既夸眾百姓平矣?!?/br> “天不為一物在其時,明君圣人亦不為一人枉其法?!?/br> 從廢太子那一日起,皇帝想要告訴他的便是這句話嗎? 蕭明鈺心念一轉,從甘露殿出來的時候已是微微沉了臉,也沒了與黃順等人多說的念頭,直接回了魏王府。一直等到他到了自己的房門外,這才回過神來,微微緩了緩神,轉頭去問邊上伺候的人:“王妃還睡著?” “是?!睉暤哪耸歉]嬤嬤,她有些忐忑的開口請示道,“老奴正想著是不是要叫王妃起來?再過一會兒,約莫就是要吃晚膳了?!?/br> “不必了,王妃這幾日大約也沒睡好,再讓她睡一會兒就好了。晚膳遲些也無事……”蕭明鈺推開門,看到簾幔后面那隱約的身影,面容已然緩和,就連語調也不知不覺間柔和了下來,“你們都下去吧?!?/br> 邊上的宮人嬤嬤們也都依言退了下去。蕭明鈺輕輕的抬步往里頭,然后小心翼翼的掀開床帳,果是見著正睡得香甜的鄭娥。適才那些塞滿了心頭的冰冷與煩悶不知不覺間便已散開,滿心只有淡淡的歡喜,仿佛只要看著她便覺得說不出的喜歡。 蕭明鈺瞧了幾眼,先前的困意重又涌了上來,他想了想便自力更生的脫了外衣,輕手輕腳的上了床榻。 隔了這么多天,終于又回了魏王府,終于又上了自家的床,又抱上了自家王妃。那種久違的愜意與滿足感忽然也跟著從心底里冒了出來,蕭明鈺閉上眼睛,隔著被子抱住枕邊的人,輕輕蹭了蹭柔軟的錦被,居然很快便睡了過去。 第98章 就在魏王府小夫妻相枕而眠的時候, 甘露殿里的皇帝卻不得不接見了緊隨著魏王腳步而來的齊王。 對著蕭明鈺這個兒子,皇帝大概還能擺擺架子, 對著齊王他卻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的。其實, 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自己這個二哥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只是他的缺點也很明白——他總是把感情看得太重,難免為感情所累。先時鄭氏的事情便是如此, 就連李簡和鄭娥的事也是如此。 齊王一貫少入宮,太后過世之后來得便更少了, 皇帝心里頭對著自己這位二哥難免有些愧疚,平日里也多是能不打攪便不去打攪。所以, 齊王難得入宮一回,甘露殿左右服侍之人行止之間都很是小心,就連說話時都是恭恭敬敬的垂著頭, 前頭那掀簾的宮人抓著簾幔的手指尖都緊張的微微泛白。 齊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覺苦笑:想來, 這么些年過去, 在這些宮人眼里他早已是個脾氣古怪的臭老頭了?是啊, 都已經這么多年了, 就連四郎那小子都已經長那么大,娶媳婦了, 說不得再過些時日都要有孩子了……齊王這般思忖著, 不覺生出許多難以言說的、復雜的唏噓來,一時之間頗有些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覺。 皇帝見著齊王入殿來便從榻上下來, 親自上前扶了一把人,含笑道:“皇兄不必多禮,今日怎的來了?”他語聲微微一頓,親自拉了齊王上了暖榻,隨即又遞了一盞茶過去,“不過來得也巧,正好陪朕喝杯茶?!?/br> 齊王沒有去接那盞茶,只是抬目看著皇帝,緩緩道:“茶就不喝了……今日我來,是想要與陛下告辭的?!?/br> 皇帝對上齊王那目光,英挺的劍眉不覺一蹙,眸光微動,若有所覺。他不由生出些煩悶來,忍不住抬手掐了掐眉心,不答反問道:“皇兄怎么忽然有了這般念頭?” “于情于理,我其實都早該走了,拖到如今卻還沒走,倒是叫陛下你為難了?!饼R王垂下眼睫避開皇帝那關切的目光,搖了搖頭,恍若無意的轉開話題說道,“我讓人將李簡的尸骨挖出來,原是打算以此泄恨。然而,看到故人尸骨,想起昔日之事,我竟也動不了手……” 聽到此處,皇帝面色亦是不覺微微一變,隨即低低的嘆了一口氣,玩笑似的應聲點頭道:“以前啊,你我都是管李簡叫‘李先生’的。記得那會兒,父皇給我們選的幾個先生里頭,你最是喜歡他,常與朕贊他學識淵博,大仁大義,非是那等迂腐書生可以比的……”皇帝的語調不緊不慢,說起昔日舊事時面上顯出幾分難得的溫情和悵然來。 許久,他才伸手輕輕的拍了拍齊王的肩頭,柔聲道,“其實,事情都已過去那么久,皇兄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就像是母后當年勸你的——‘你得學著放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br> 看著皇帝關切的目光,想起太后臨去前那滿懷憂心的言語,齊王黑沉沉的眼眸中有波光一閃而過。他垂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終于還是搖頭苦笑道:“是啊,現今看到李簡的白骨,看到四郎和阿娥,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我,我竟是把自己的日子過成如今這般模樣?!?/br> 齊王語聲低緩,一字一句,多少帶了些感傷與自嘲,便如朔夜里那如水的月光,涼徹入骨。 皇帝也不由得跟著微微紅了眼睛,伸手握住齊王的手,握緊了,溫聲寬慰道:“這是皇兄你重情。當年元德皇后去了,朕方才明白皇兄當年之痛——如此之痛,此生都再不能忘?!?/br> 齊王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自的把話說下去:“自鄭氏去后,我半輩子都是活在自己的夢里,將那些自以為是的仇恨視作是活下來的依仗。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樣??峙?,恐怕便是鄭氏她活過來,站在面前,見到如今的我也可能認不出來了吧?!彼f到這里,終于抬眼看向皇帝,烏黑的眼睫輕輕一揚,竟是露出一個極輕微的笑容來,意味復雜,“還記得嗎?當年我常拉你喝酒,放言說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如今世子也已長大成人,我也該好好活上幾年了?!?/br>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當年齊王身著甲衣,佩劍駕馬,單騎領先帶軍從城外回來的時候,是何等的英姿,神儀凜然,不可仰視。不知有多少婦人圍在路旁,只為看上一眼,為他如癡如狂。 他原是那般灑脫不羈之人,平生最厭長篇大論,最恨繁文縟節,最討厭浪費時間。那樣的人,那樣活生生的人——如烈火一般轟轟烈烈的活著,全心全意的去愛人。最后卻為著他那早死的愛,將生命里的火苗掐滅,收起所有的刺,猶如一個和尚道士,心沉如水的在王府冰冷的佛堂里拜一尊無情無感的“未來佛”。 皇帝看著齊王那沉冷的面容,感慨萬千,這會兒也說不出話來,只沉沉的叫了一聲:“皇兄……” 齊王此時只是一笑,一掃之前的冷然與靜默,只有一片疏闊。他漫不經心的擺擺手,帶著幾分往日里的瀟灑:“行了,孩子們都大了,我們這些人其實也都老了。有些事情確實是該放下了?!彼厣膹V袖在桌案上拂過,仿佛是要拂開多年累積的灰塵一般,行止之間竟是十分的從容灑脫,“我來,是想要最后和你說一聲。明兒我就起身出門,去外頭逛一逛、散散心?!?/br> 皇帝一怔,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皇兄此回打算去哪兒?” “我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吧。等到了路上再給你寫信?”齊王起身往外走,頭也沒回,只是擺了擺手,“都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難不成還怕我走丟不成?放心吧……” 皇帝見他這般模樣,倒是想起多年前意氣風發的兄長,心中一軟,嘴里只是追著說了一句:“那,皇姐那里,你可別忘了說一聲?!彼挪粫妄R王去和泰和長公主解釋。 齊王沒應聲,步履極快,一眨眼便已走遠了。 皇帝抬目看著齊王的背影漸漸不見了,這才低頭去看桌案上那動都沒動過的茶盞——蕭明鈺趕著回府陪老婆,沒喝;齊王趕著回府收拾行李出門遠游,也沒喝…… 這會兒,找個陪他喝茶的人都難。 皇帝今日聽齊王說了那些個舊事,心里多少也生出感慨,端著茶盞略一沉吟便揚聲叫了人進來:“黃順……”他頓了頓,道,“擺駕含象殿?!?/br> 含象殿乃是王昭儀所居。 黃順一面兒低聲交代下人去準備御輦,一面兒快步上前扶了皇帝起來,心里頭卻暗暗嘀咕:別看王昭儀乃是皇帝表妹,膝下又養了楚王、吳王兩個皇子,看著還挺風光的,可她到底失寵已久,皇帝平日里幾乎不怎么去含象殿,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打算要往含象殿去。 便是王昭儀本人,聽說圣駕駕到也很是吃了一驚,連忙領了宮人內侍過去迎著,嘴里道:“不知圣駕駕到,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br> 皇帝伸手扶了王昭儀一把,輕聲道:“行了,朕就是忽然想起來,過來瞧瞧你……”他垂下眼,看著王昭儀眼角的細紋,想著小表妹如今年紀也不小了,語調倒是不覺軟了些,“到里頭說話吧?!?/br> 王昭儀又驚又喜,笑著與皇帝一同入了內殿。王昭儀手下的那些宮人們平日里也難得見著圣駕過來,此時倒是十分伶俐,連忙端了茶盞上來。 皇帝接了過來,倒是沒用,嘴里也只是道:“朕在甘露殿喝了大半盞茶,現下倒是想吃點東西……” 王昭儀聞言連忙親自捧了瓜果上去,手里捏了個橘子,小心翼翼的道:“那,我給陛下您剝個橘子?” 皇帝點了點頭,見她這畢恭畢敬的模樣又覺無趣,目光往邊上一瞥倒是瞧見了那針線簍子,忍不住道:“怎的也做起針線了?朕記得你以前最不耐煩做這個,還說有力氣做這個的都是‘傻子’?!?/br> 王昭儀手里忙不迭的剝著橘子,十指纖纖,靈活的很。她嫣紅的櫻唇往上一揚,嘴里道:“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陛下可別提了……妾少時被家里寵壞了又有姑姑護著,多少有些不講道理,成日里說傻話、做傻事呢?!彼f到這兒,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用手掩住唇,抬眼去看皇帝,小聲道,“現在啊,有時候也犯傻呢?!?/br> 皇帝瞧著她這模樣,有些忍俊不禁,點點頭道:“是傻,可傻得可愛?!币膊恢遣皇悄昙o大了,聽著王昭儀這些話,他竟也漸漸沒了以往的不耐,反倒多了些以往沒有的寬容與溫和,輕笑著道,“還記得那會兒,你成日里跟在朕和二哥后頭,像個野丫頭似的,吃了不少虧……” “可不是,陛下您自小就喜歡欺負人?!蓖跽褍x想起舊事,也生出了些感慨來,伸手把那剝好的橘子遞過去,重又撿起邊上的針線簍子,把那些花樣子略收拾了一下。 皇帝看了一眼,順嘴問道:“這是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