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她不解:“那很多人說,求道就是不執著,那又是為什么呢?” 師父笑了笑:“執著于不執著,這不也是種執著嗎?” “你信什么,什么成了你的執念,這就是你的道。道心生則不可動搖,不可毀滅,這是你所有的基石和基礎?!?/br> “若我執著于毀天滅地呢?”她曾有些茫然,若道是執著,那執著于善、執著于惡,這難道不都是執著嗎? 聽她的話,師父面色不改,眺望遠方,淡然出聲:“那就去毀?!?/br> “道無善惡,有善道,有惡道,只要能堅持到最后,都是道?!?/br> 八百年過去,她一直牢記這一點。 她求長生不死,求與這與日月同輝。她愿自己的生命永恒閃耀,不被褪色、不被遺忘。 于是一路走來,她沒有半分猶豫遲疑。 如今終于到了她證道之時,她也想知道,自己的道心,是否有過半點動搖。 天雷一陣陣轟下,劈得她身骨俱裂,靈潭中的泉水不斷滋補著她,將力量供給她。她的視線變得無比清晰,可以清楚看到那個遠走的身影。 他在逃跑,拼命逃跑。 哪怕身體才剛剛恢復,萬分虛弱,他卻都拿出了一種壯士扼腕的氣勢,頭也不回,拼命跑著。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離開她的生命,再也不回來。 她不由得輕笑出聲,閉上眼睛。一道道天雷轟下來,她腦中一片清醒。 她要活著,必須活著,長生不死,與天地同歲。 天雷劈了足足八十一天,靈潭周邊都劈成了荒草,而靈潭也被她吸取了一半,最后一擊終于咆哮著俯沖而下! 凝華在雷聲中猛地睜開眼睛,任由雷電破開她的身體,有什么從她腦中爆開,光柱從她身上沖天而起! 她于一片華光中睜開眼睛,看見一條大道。那是等仙路,她從容起身,踏上登仙路上。 紅毯之下,有人伸出手臂,握住了她的衣裙。 “救我……凝兒,救我……” 聲音蒼老,是她多年前的母親。八百年前,她為求長生,自族中離開,跋涉萬里,漂洋過海,終于來到修真界。 她的母親一路追著她,叫著她的名字,她卻都未曾回頭。 八百年前她舍了親情,八百年后自然也不會求。 于是她揮劍斬斷那雙蒼老的手,往前走去。 越往前,越多的聲音縈繞,越多的手破土而出,抓向她,拉扯她,抱住她,帶著哀號哭泣之聲。 為得長生,她造殺孽無數;為求大道,她斷了人常。 她面色平淡,一路揮劍斬斷這些手臂,砍過這些虛影,終于走到了臺階之上。正準備踏上臺階,突然一雙手就握住了她的衣袖。 她不想回頭,卻仍舊未曾止住自己的內心,慢慢低頭。 握住她衣袖的,是一個五歲的孩子,他穿著黑色的袍子,頂了個包子頭,認真看著她。 “你答應過我,”他聲音里帶了哭腔:“要等我一起飛升?!?/br> 凝華心中微微一顫。 當年她答應他的時候,她以為這是孩子話??珊髞懋斔浪赡苡肋h停在人間,當她聽到傳音符里那一句“凝華,我想回來”時,她卻是真的想過,要等他一起,飛升。 她唯一一次動搖,唯一一次舍棄了大道,差點用盡所有修為,斬開了天道所設下的屏障,去接一個人回來。然而那人回來的時候,卻帶了另一個姑娘。 她叫她螻蟻,她心里清楚。 他是龍,她是人,哪怕他日位列仙班,她也永遠不會是能站在他身邊并立的人。 她求長生是為了成仙,成仙是為了脫離被天道作弄、位于他人之下的螻蟻一般的命運。然而那個姑娘的出現,軒華的身份卻讓她意識到。 哪怕成仙,也無法完成這樣的愿望。 那只有變強,唯有變強,開宗立派、揚名立萬、得道飛升、位列仙班,然后一步一步走過去,最后成這世上的尊神,與天道抗衡。 神又如何?有了感情,有了軟肋,甚至連螻蟻都不如。 她以為她想得清楚,以為自己從未動搖,然而卻還是在那人說出“編螞蚱做什么”的那一刻,從內心深處勇氣了茫然和痛楚。 她低頭看著仰頭看他的男童,慢慢抬起劍來。 “你阻不了我?!彼硢〕雎暎骸罢l都攔不住我?!?/br> 說著,她一劍貫穿了男童的身體。 金光猛地爆發開去,龍吟之聲沖天而起,周邊仙樂繚繞,凝華慢慢睜開眼睛。 周邊是靈潭涌動的潭水,周邊云開霧散,一道金光慢慢落在了她的身上。 這一次,她真的要飛升成仙了。 她的神識探向四方,看見了那個瘋狂奔跑著的青年,她面上一片淡泊,低吟出聲:“軒華?!?/br> 她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修真界,那人渾身猛地一顫,而后有一道巨力從他身后涌來,頃刻之間,周邊場景變化,他就出現在了凝華面前。 軒華顫抖著身子,匍匐在她靈潭旁邊,看她一寸寸站起身,朝他走來。 未知的恐懼卷席了他,他跪在地上,整個人都蜷縮著,隨著她越來越近,他呼吸越來越來越重,在她走到他身前時,他終于崩潰,嚎啕出聲。 “殺了我吧……”他嚎啕大哭:“求求你,殺了我吧……” “我什么都給你了……”軒華抬起頭來,跪著挪移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滿臉是淚抬起頭來:“我什么都給你了??!為什么還不能放過我呢?” “軒華,”凝華注視著他,淡然出聲:“別難過。你快樂一些?!?/br> 說著,她抬起手來,一道光芒直入軒華腦中,她面色平淡,靜道:“我不會害你。我在上界等著你。照著我的路走下去,軒華?!?/br> “開宗立派、揚名立萬、得道飛升,”她看著面前眼神漸漸變得癡迷的軒華,低喃出聲:“我在上界,等你來?!?/br> 她說話時,無數記憶從軒華腦海中閃過。有得留下,有得消亡,有的突然出現,有得突然消失,等凝華手指挪開時,軒華眼中已成一片痛苦。 “凝華,”他沙啞出聲:“不要離開我。我愛你,你別走。你答應過我,等我一起飛升的?!?/br> 凝華微微笑開,她低下身子,抱住了面前的人。 “我說過,”她溫和出聲:“你遇不遇到我,愛不愛上我,從來,不是你的選擇?!?/br> “軒華,照顧好天劍宗,我等你飛升?!?/br> 說完,凝華轉身,義無反顧朝著登仙路走去。軒華跪在地上,他想追上去,然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又壓住了他的動作。 他眼睜睜看著女子一步一步走向云端,直到一切消失,他終于沙啞出聲:“我聽你的……凝華,你放心,我聽你的?!?/br> 說著,他跌跌撞撞走下山去。 風雪交加。 蘇清漪靜默著站在他身后,看他跌跌撞撞下山,聽系統道:“宿主,已經知道靈潭的位置了,還不走嗎?” “好?!碧K清漪點點頭,從無數記憶中抽身,轉身走向了那道來時的大門。走出大門之后,蘇清漪看著那座貼滿了封印的宮殿,好久后,忍不住道:“系統,我破了這些封印嗎?” 該讓他想起這些殘忍的過往,還是讓他就以為自己深愛著一個人? 她站在宮殿面前,久久沒有得到答案。然而片刻后,她看見整個宮殿顫抖起來,軒華的識海里,傳來一聲類似于哭一般的龍吟之聲。 他很痛苦。 蘇清漪想。 一個人的人生塑造了他的性格和靈魂,決定了他未來做事的選擇。偽造一個人的記憶,相當于活生生扭曲他的選擇。 像把真正的自己封印在一個角落,被驅使著去完成另外的決定,走向另外的人生。 如果是帶著真正記憶的軒華,會如此狂熱的維護天劍宗,不惜以人練脈也要把天劍宗變成第一大宗嗎?如果是真正的軒華,會在看見秦子忱時無動于衷嗎?如果是真正的軒華,會在當年看見她陷入絕境沉默不語嗎? 軒華的人生極度矛盾著。 他一面做盡壞事,一面又極度后悔愧疚。如果沒有對凝華這種幾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愛戀的記憶,他會選擇做這些壞事嗎? 問題縈繞在蘇清漪腦海中,然而在聽到那龍吟哭泣的瞬間,蘇清漪卻突然發現。 不必問的。 這哭泣著的龍吟,便已經告訴了蘇清漪答案。這是個,哪怕只是無意害了友人,也要挖丹抽髓還回去的男人,又怎么會做出以人練脈這么殘忍的事? 她抿了抿唇,抬起手來,開始迅速畫符,符咒飛向那宮殿上的符咒,整個宮殿都顫抖起來。等蘇清漪覺得時機差不多,她將靈力朝著宮殿猛地擊去,宮殿突然炸開,蘇清漪也就是那片刻瞬間就從軒華的腦海中抽身出來! 她剛一回到自己身體,猛地坐起來,就落入了一個人的懷抱里。 熟悉的香味縈繞在鼻尖,蘇清漪被對方緊緊擁抱著,聽對方道:“總算回來了?!?/br> 蘇清漪點了點頭,環抱住了秦子忱,云虛子端著一碗雞湯剛好進來,看見這一幕,跺了跺腳道:“哎喲瞎了我眼喂!不就一天沒說話你們至于嗎!” “別扯了,”蘇清漪聞到了雞湯的香味,推開秦子忱,轉頭對云虛子道:“把湯拿來給我喝一口,我有重大消息要說?!?/br> “來來來,”云虛子趕到蘇清漪身前,將湯送給蘇清漪,認真道:“你說地點在哪兒,咱們趕緊動手?!?/br> “首先,我要說第一件事,凝華這個人,真他媽是個賤人??!” 蘇清漪將湯一口喝完,擦了擦嘴,迅速開噴。噼里啪啦將在軒華記憶里看到的東西說完,過程里秦子忱就給她倒了茶,她喝一口后繼續躺在秦子忱懷里噴。噴完之后,云虛子沉默了片刻,許久后,終于道:“雖然這是開山祖師爺,可我還是得說……” “真他媽是個賤人!”他和蘇清漪異口同聲開口。 秦子忱在蘇清漪背后皺了皺沒有,淡道:“別總罵臟話?!?/br> 蘇清漪:“……” 感覺老公越來越兇了怎么辦? 三個人義憤填膺討伐著凝華,軒華就慢慢睜了眼睛。他睜眼的瞬間三個人就注意到了,連忙閉嘴,然后朝著躺著的軒華看去。 軒華不說話,他靜靜看著床頂,云虛子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走上前道:“老祖……你沒事吧?” 軒華沒出聲,秦子忱似乎明了了什么,站起身道:“我們出去吧?!?/br> 說著,他便起身拉著蘇清漪走了出去,云虛子看了看走出去的秦子忱,也跟著出了門。出門前小心翼翼關上了大門,然后小跑著下了樓,正準備問秦子忱什么,三人就聽見了樓上突然爆發,又被人迅速壓抑下去的低泣聲。 眼睜睜看著軒華長大的蘇清漪心里不由得有些沉悶,秦子忱拉著她的手,拍了拍道:“沒事的?!?/br> 等到晚上,秦子忱和蘇清漪去廚房里做了飯菜,秦子忱還是個rou體凡胎,所有人便跟著他的要求吃飯。蘇清漪漫不經心翻炒著鍋里的菜時,秦子忱在一旁切著rou問她:“還難過?” “我就是不知道……”蘇清漪把鍋鏟狠狠一摔,有些憤怒的道:“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惡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