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涵芳湖邊有蓮葉浮在水上,稍遠一點的水面又因反射天光而發亮,常開誠沒瞧出來深淺,想當然地覺得涵芳湖應與家鄉的河差不多,一個猛子跳下水。 幸好他為了遠離岸邊,向前魚躍了好一段距離才入水,而非直接頭沖下入水,否則就不是滿頭湖泥蓮葉那么簡單,弄得不好要在湖底撞到頭,撞得暈過去了。但即使如此,仍免不了滿頭滿臉的淤泥,狼狽不堪。 常開誠點點頭:“下次可不能這么跳了?!?/br> 方元笑得直打跌:“哎呦,受不了了,哎呦,這涵芳湖可不是游水的地方?!?/br> 方興也邊笑邊解釋道:“公子,這湖是給人賞景用的,不是用來游水的?!?/br> 常開誠一臉郝然:“原來不能游的嗎?” 方泓墨只覺他憨得緊,便道:“不妨事的,湖水放在那兒賞景是個正經用處,覺得炎熱之時,下水清涼一番,又何嘗不是個正經用處呢?公子水性好,便是率性游上一游又如何呢?” 常開誠搖搖頭,朝著湖邊涉水走過來,雙手按在岸邊,輕輕一撐便上了岸:“我才來京城里,不懂城里規矩,原來這里的湖是不能游的……你別喊我公子啦,我叫常開誠,經常的常,開誠布公的開誠,你貴姓?” 方泓墨見他光著上身,只著一條過膝短褲,應該是下水前把衣裳脫了放在岸邊,便示意方元去替他取衣裳過來,一邊忍著笑回道:“在下姓萬,名多典?!?/br> “萬多典?”常開誠喃喃念了一遍,總覺得這名字有點怪異,但也不好直言批評人家名字。 不一會兒方元小跑著回來,遞上他的衣裳,常開誠接過衣褲,匆忙穿了起來。 方泓墨見他從方元手中接過最后一件外衫,方元的手空了,便作揖道:“方公子既然不在,在下就此告辭,常公子,你我有緣再見吧?!?/br> 常開誠將外衫披上,正系著衣帶,聞言急忙拱手還禮:“啊,萬……公子走好?!?/br> 方泓墨與他辭別后,便轉身而行。 方元跟著方泓墨身后邊走邊笑,還不?;仡^去瞧,走出一段后,忍不住道:“少爺,常家表少爺給蒙在鼓里,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過來您就是他大表哥啊?!?/br> 方泓墨道:“最遲今晚,母親要為我辦接風宴,到時候定要請他來赴宴,介紹我倆認識的?!?/br> 方元不由又笑:“哎,真不知道表少爺到時候會是個什么表情?!?/br> · 方泓墨辦完事回家已經不早了,他輕輕推開主臥的門進去。 傍晚時分,漸弱的陽光穿透窗欞間的格子,在輕薄如蟬翼般的床幔上投下斑駁的金色光影。他走到床邊,輕輕撩開床幔,那金色的光便斜斜地投在她眼瞼上,那對纖長濃密的睫毛在她臉側投下兩道長長的陰影,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阿晗?!彼袅艘恍?,沒等到回應,便又叫了兩聲。 “嗯……”趙晗皺了皺眉,迷迷糊糊中還沒睜眼就覺得光線刺眼,初夏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瞼,照得她眼前一片紅通通的,便閉緊眼睛把頭往被窩里埋。 方泓墨好笑地拉開被子:“起床了貪睡鬼,我已經去外面兜了一圈,事都辦完回來了,你居然還在睡!” 趙晗微微睜開眼,又眨了好幾下,才適應了光亮,與此同時,也徹底清醒過來。 他背著光站在床前,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修長挺拔的身姿,還有那低沉卻帶著溫暖笑意的嗓音,甚至連他取笑她的口氣,一切都是她所熟知的。 她嘴角微彎,帶著寧定的微笑,真好,他終于回家來了。 趙晗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角度,才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了,之前泡的熱水澡,讓她特別放松,以至于睡得也特別香甜,若非被他喚醒,只怕她要一直睡到天黑了。 從露替趙晗梳頭的時候,方泓墨便把出門前遇到常開誠的事告訴了她。 當從露聽到常開誠跳入湖中原來是為了游水那段,笑得直不起身,差點把趙晗的發髻都梳壞了。 趙晗亦覺好笑,卻道:“我原就覺得這位表弟憨厚淳樸,沒想到他居然會跳涵芳湖里游水,雖然這事是挺好笑,但也不能怪他?!?/br> 方泓墨點頭道:“我自然不會怪他,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家里別的人,免得他尷尬。他水性極好,想來在家鄉是游得極多才練就這般好的本事?!?/br> 趙晗瞥他一眼:“你還瞞著他你的身份,騙他說你是方大少爺的友人,你這般戲弄,不怕他生氣?” “我不是早就告訴他我姓方了嗎?萬多典,萬多一點不就是方?” 說話間從露梳好了頭,趙晗起身,朝方泓墨走過去,一面道:“誠表弟是純真憨厚,沒彎彎繞繞的心思,別人說什么他信什么,偏偏遇到你這么個壞人。一會兒見了他你可要好好解釋解釋,別讓他就此誤會你瞧不起他,又或是對你產生不好的印象,畢竟是母親那邊的親戚,他還要在方府住很久,沒必要才見面就生出嫌隙?!?/br> “知道啦?!狈姐χ鵂科鹚氖郑骸鞍茨氵@么說,你相公是個壞人你還喜歡得緊,說明你彎彎繞繞的心思很多么?” 趙晗輕哼一聲:“誰說我喜歡得緊?討厭得不得了?!?/br> 方泓墨湊近了她耳邊,近得呼吸都吹到她耳垂上,低聲問道:“今天那樣討厭的不得了?那下次不這么做了?!?/br> 趙晗臉頰微紅,側過臉好躲開他一點,又白了他一眼:“這又不是我叫你做的,我管你做不做。說你是壞人還不肯承認,說著說著就又不正經了?!?/br> 方泓墨滿不在乎地笑著:“誰在閨房之中還一本正經的,不是上面有病,就是下面有病,再或者就是兩者皆有病?!?/br> 趙晗簡直拿這無賴沒法子,他要不正經起來,她其實還是喜歡的成分居多,好在他分場合,出了朝嵐居便不再與她調笑。 這場接風宴辦在外院二堂里,方泓墨與趙晗到的時候,方泓硯與趙采嫣已經等在那兒了,見他們入內,便起身向他們走來,點頭行禮:“大哥大嫂?!?/br> 自從趙晗設法幫趙采嫣回到方府,趙采嫣對她的態度以及相處方式便有了極大的變化,原來是勢同水火,見面就沒給過好臉色的,如今見了面則是臉帶微笑,態度謙和有禮。 趙晗是禮尚往來,你對我客客氣氣,我也對你禮貌有加,但也僅此而已了,曾經歷過的一切背叛與陷害,不可能當成沒發生過,表面上雖能微笑處之,彼此之間卻仍有一堵厚墻。 趙采嫣注意到方泓墨與趙晗牽著一起的手,眸光不由一黯,視線往她小腹處看去,神情更是黯然。 “大哥,你這次明州之行是否順利?”方泓硯未留意到采嫣的神情變化,只顧與方泓墨寒暄詢問。 方泓墨正要說話,忽見常開誠從門外進來,他輩分較低,一入內就忙著向各人行禮問好,忽然見到方泓墨,那對本來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得滴溜滾圓。 ☆、第113章 接風洗塵 常開誠瞪圓了眼睛,一臉驚訝的神情,望向微笑著的方泓墨:“你,你不就是……” 說了這半句后他突然恍悟,指著方泓墨道:“你就是大表哥?難怪你說你叫萬多典,萬多一點其實是方對吧?我說你怎么看起來總有種眼熟的感覺,小時候我見過你??!” 方泓墨心道這常開誠雖然淳樸,倒也不傻,只是性情憨直純真罷了。 前一世常開誠來投奔父母親時,正是他與父親之間鬧得最僵的時候,要么不見面,見面不能開口,一開口三句話內就會爭吵起來。那會兒他連續幾日不歸家是常有的事,只因母親為常開誠辦接風宴,他才回家來,常開誠見了他之后,也是說了這么句話,提到他們小時候的事。 在他十來歲時,父母親帶著他與泓硯回母親的老家,住在外祖家中,那些天里,遠近的各房親戚都陸續聚過來,他每天都見到許多的親戚,同輩人里少說也有七、八個表兄弟,十多個表姐妹,甚至還有鄰居家的孩子,他哪里還記得其中誰是誰,都長得什么樣子? 前世那次多年后的相聚,方泓墨瞧著常開誠是完全陌生,常開誠瞧著方泓墨卻是越看越親切,樂滋滋地和他敘說當年往事。 他重生之后許多事已經改變,前塵往事仿佛只是以前做過的一個噩夢,有時幾乎要忘了自己是重生之人,卻被常開誠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這句話,勾起了過往的回憶。 方泓墨還在感慨,常開誠卻完全不介意他之前瞞著自己身份之事,樂呵呵地和他說著當年往事:“那時候,我不是和你們一起去院子后面爬樹嗎,本來想顯擺一下我爬樹的本領,結果你爬的比我還高,把我氣得夠嗆。后來我就和你比誰掏鳥蛋掏得多,這你就沒我拿手了?!?/br> 他果然提起這件事了,方泓墨便道:“我記得,你就是明表弟,他們都叫你阿明?!?/br> 自己雖發現了好幾個鳥窩,爬上去一瞧,鳥窩里卻總是空的,也不知阿明有什么訣竅,總能找到有蛋的窩,自己一心要勝過阿明,甚至冒險爬到一根較細的枝杈上,被找過來的母親瞧見了,把她嚇得不輕,急忙叫他下樹,回屋后被父親得知他有如此危險舉動,還被好一頓訓斥,差點又挨頓揍。 那時候的自己,不懂父親的擔心,被罵后心中怨懟憤懣,如今自己也將要成為人父,自然就明白了,父親那時不是憤怒,是后怕。 常開誠爽朗地大笑:“就是我,我單名一個明?!?/br> 方泓墨亦笑:“你那一回可是害得我差點被父親揍一頓?!彼D頭看向方泓硯:“你那時候也在,還記得么?” 方泓硯也憶起當年,微笑著點頭。他們幾個比誰爬得高的那棵樹,比自家后院里最高的樹還要高大,他怕摔沒敢爬,大哥與阿明掏鳥蛋時,他就站在樹下等,后來大哥挨罵時,他還為此暗暗慶幸過。 趙晗聽他們提起當年往事,不覺在心底暗暗好笑,不管在京城還是在小縣城小村莊,男孩子小時候愛玩的多半離不開這些,看來她相公小時候也是只皮猴子,還是只好勝心極強的皮猴子。 方泓墨留意到她望向自己時的促狹眼神,沖她眨了眨眼睛。趙晗忍俊不禁。 方泓硯本來想問方泓墨事情,被常開誠一打岔,他們倆聊起兒時之事聊得熱火朝天,他倒是沒了機會提,便只好先擱下不問。 趙采嫣見方泓硯這般只知等在旁邊接旁人的話,也不曉得說點別的引出自己要談的話題,心中干著急,可她朝他使了多少回眼色了,他根本就不接她的暗示,真是叫人肚子里一包氣。她再一轉眼瞧見方泓墨朝趙晗眨眼的那一下,更是心中郁悶。 既然他們表兄弟還在說兒時之事,泓硯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提那茬,她便走向趙晗,親熱地靠近她,叫了聲“大嫂”。 趙晗淡淡應了聲。 趙采嫣羨慕地低頭瞧著她腰間問:“有三個月了吧?還不怎么看得出來呢。我那時也是這樣……”說著便黯然神傷起來。 趙晗瞧了她一眼:“既然回來了,以后總會有的,日子長著呢?!?/br> 趙采嫣收起黯然的神情,輕輕點頭,又問:“你也嘔得厲害么?是不是飲食的口味都變了?” “還行吧,偶爾會有作嘔,最近漸漸好些了?!?/br> 趙采嫣與她聊著家常,問她為孩子做了哪些準備,語氣親昵,神情親熱。趙晗不知她用意,是為了和自己套近乎呢還是別有用心,又或者只是沒話找話說而已,她雖然微笑著有問必答,說的話卻有所保留。 那邊廂方泓硯終于逮著機會發問:“大哥,你最近買交引了嗎?” 趙采嫣交談時便顯得心不在焉起來,眼神飄向那交談著的三兄弟方向。 趙晗注意到了,微微彎了下嘴角,也不再說話,就聽方泓墨道:“最近我并無購入交引?!?/br> “大哥把所有交引都賣了嗎?一點都沒留?” “哦,那倒不是,我手頭仍留著鐵引與茶引?!?/br> 方泓硯訝異中帶著羨慕地感嘆道:“西南開戰后,鐵引與茶引一直在漲啊?!?/br> “運氣罷了?!狈姐恍?。 趙采嫣眸光閃了閃,嘴角浮起嘲諷的微笑,運氣?去年那回他買入賣出香藥引的時機就抓得極佳,若說那回純是運氣,而今的茶引鐵引也還是運氣? 趙晗無意中察覺到她神情的微妙變化,不由心中犯疑,若說趙采嫣聽見泓墨盈利,心生嫉妒,她倒是能理解,可這么付嘲弄表情是什么意思?不信?不屑?她憑什么不屑或是不信? 方泓硯又追問:“如今要買些什么交引才好?” 方泓墨緩緩搖頭:“我是買得早,如今這個時候卻不是入手交引的好時機,我已經準備見機賣掉這些交引了。更何況你也沒什么余錢吧?還是別再考慮買交引之事了,不如踏踏實實早點事做?!便幥峰X莊的錢全是父親替他還的,如今還是每月扣除月錢來抵債,他那還有錢去買交引?還不是要去借么? 方泓硯憤懣不言,只覺大哥對自己還是有所保留,不愿透露消息給他。 他們所議論之事,常開誠聽得一片云里霧里,一句都插不進嘴,好不容易逮著個空便問道:“交引是什么?還分不同的引?” 方泓墨便向他解釋起來,因午后在湖邊小小戲弄了一番常開誠,方泓墨對他多少有些補償之意,便解說得分外細致詳細。 常開誠人本來不笨,聽下來也明白了七八分,對此大為感嘆:“我原本只知大米、豬rou這些可以買來賣去,沒想到在京城里,連這一張紙也有人肯花錢買來賣去,居然還能賺錢!真是大開眼界,這一回果然是來對了?!?/br> 方泓墨輕笑道:“這紙可不是隨便一張紙,蓋著官府的大印呢,且也不是買賣一定會賺錢,一樣東西只要會漲就會跌,也就會賠錢。這交引全看買入賣出的時機,時機對,才能盈利?!?/br> 常開誠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br> 趙采嫣聽得又是無聲冷笑。趙晗從方才開始就特別留意她,見她又露出那種嘲諷般的表情,心中愈加疑慮,泓墨說得沒錯,又有何可笑之處? 此時方永德夫婦入內,身后跟著方泓睿與方嫻,方泓墨他們幾人便停下交談,上前各自按輩分見禮。 方永德微笑點頭,等他們見禮完畢,便問道:“泓墨,今日是為你接風,真是不少日子沒見了,聽說你在明州做了樁大買賣?” 方泓墨謙遜道:“哪里算是什么大買賣,叔父這么說可叫侄兒慚愧了,侄兒只是碰巧幫了回友人的忙,他急于出航,委托侄兒替他出售船上貨物,待他從南洋回來,侄兒還需與他分帳呢?!?/br> 方永德捋著美髯,頷首稱贊道:“助人為先,利己在后,不錯不錯,你在為商之道上頗具古人之風,年紀輕輕,實在不易?!?/br> 說話間,方永康夫婦陪著方老太爺與老夫人過來了,方永康進來時,恰好聽見這句贊賞,不由笑逐顏開,嘴里卻說著:“二弟,你這么夸他,不怕他驕傲自大么?!?/br> 方永德笑言:“我還想夸他有乃父之風呢,怕你自大,就不夸了?!?/br> 方永康哈哈大笑,過來用力拍拍方泓墨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