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韓氏點點頭,瞧著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因缺少睡眠略顯憔悴的臉色,心里對她頗為愧疚,柔聲道:“昨夜里真是辛苦你了,這幾天老太爺老夫人那里,你就不用去早晚請安了,我會向老太爺老夫人說明,你要照顧泓墨,分身乏術?!?/br> “多謝母親體恤?!壁w晗是真心實意地感激婆婆,累了大半個晚上,她正想在自己的院里好好休息呢。 韓氏又道:“既然泓墨還沒醒,我們就只進去看看他,不吵他?!?/br> 方永康夫婦進了屋子,放輕腳步,韓氏走到床邊緩緩坐下,臉上略帶憂色地看著泓墨,方永康則背著手立在床邊,皺眉看著躺在床上的長子,貌似嫌棄,眼神卻流露關切。 趙晗立在床腳邊靜靜瞧著他們,她可以看得出方永康盡管對泓墨十分不滿,總把逆子掛在嘴邊,其實還是真關心這個兒子的,只不過父子之間一個專.制,一個不肖,沖突不斷,將關系弄得僵了,兩人見面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根本沒有機會表達關心而已。 離開前,韓氏拉著趙晗到一邊小聲問話:“泓墨自小怕苦不愛吃藥,以前我都是放了許多糖在藥里,又要說許多好話哄著勸著,他才肯勉強喝藥。這次他病得突然,我沒來得及告訴你藥里要多放糖,你讓他喝藥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吧?” 趙晗愣了一下,她好像沒費啥口舌,板著臉一句喝藥他就全喝完了啊,還是沒放糖的藥,看他那表情確實痛苦,大概是真的挺怕苦的。 她不由含笑點頭。 既然不用再去請早安,方永康夫婦離開后,趙晗就在自己院里吃了頓舒舒服服的早餐。 皮蛋丁與煸熟的瘦rou糜放在清雞湯熬的粥里略滾一滾,加少許鹽調味,出鍋前撒一把新鮮蔥花,熱氣一騰,那個香味啊可真是勾魂奪魄。 妙竹端著早點過來時,笑著對趙晗道:“少夫人,這粥剛出鍋時,滿廚房的廚娘都聞著這味兒過來了,個個都問婢子這是啥新菜式呢,都說從沒見過粥這么做的,可又香的不行?!?/br> 趙晗微笑:“這是南方的做法,我府里原來有個廚娘是南方人?!?/br> “哦難怪做法這么特別呢?!泵钪裥σ饕鞯胤畔轮嗤肱c幾碟小菜。 趙晗聞著這味兒就餓了,她mama是潮州人,以前常給她煲各種廣式粥喝??勺詮拇┰竭^來,她一直吃得是嘉沛居小廚房做的菜,雖然做得精細,菜式口味卻幾乎都是按照趙振翼與李氏他們的口味做的,這道皮蛋瘦rou粥她可是暗暗想念了好久啦,今天終于有機會吩咐自己院里的小廚房做了解饞。 喝到嘴里第一口的時候,她眼圈都不由得紅了起來。這熟悉的味道,觸發了埋藏心底許久的鄉愁與思念,差點點讓她落下淚來。她低頭用小勺慢慢喝著,等妙竹拿著托盤走遠了,才眨了眨眼睛,把那泛出的淚花收了回去。 一碗熱騰騰的皮蛋瘦rou粥,再配上甜中帶咸的爽脆醬瓜,鮮美開胃的咸菜rou絲,喝完粥再吃盤水果,完美! 至于那碗云腿雞蛋羹,就溫在鍋里留給方泓墨吃吧。 沒多久,方泓硯與采嫣也過來探望,趙晗就在外間接待他們,告知他們泓墨還在睡覺,需要多休息養病。 方泓硯頷首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攪大哥休息了?!?/br> 趙晗打量著他,心里尋思著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讓泓墨恨成那樣,一面道:“多謝二弟、弟妹關心,泓墨醒過來后我會告訴他,你們來看望過他?!?/br> 送走方泓硯夫婦后,趙晗回房看了看方泓墨的情況,他仍然睡得很熟,體溫也平穩得很。 她讓從露留在屋子里伺候著,自己帶著從霜出了朝嵐居。 從霜在二門外找到方元,對他道:“大少爺醒了,有事找你?!?/br> 方元一般不能進二門,不過方泓墨病了,他進去聽吩咐卻是不打緊的,便趕緊跟著從霜一路進去,快到朝嵐居時拐過一道彎,順著抄手游廊走了沒多遠,卻忽然瞧見大少夫人立在游廊中央,不由便是一愣,趕緊上前行禮問安。 趙晗特意選在這里,只因她要問他的話不想讓院里的人聽了去,為避嫌,又不能帶方元去太過隱秘清凈的地方問話。 她讓從霜站在遠處守著游廊的一頭,她則看著另一頭向方元問話,這條游廊只通朝嵐居,若無事沒旁人經過,一旦來人的話,她或從霜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既能避嫌,又不怕被人聽見她問方元的事。 方元難得進內院,站在一邊顯得頗為拘謹,低眉順眼地半躬著身子。 從霜走到聽不清他們小聲說話的距離后,趙晗開口便道:“泓墨前日去江邊,吹了那么久的風,你雖是聽吩咐做事的,也該適時勸勸他,就算有事煩惱,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身體呢?哎……泓墨昨夜高燒全因此而起?!?/br> 方元不由一呆:“少夫人,你全知道啦?” 趙晗一聽就知自己大部分都猜中了,便繼續忽悠方元:“他都告訴我了?!?/br> 昨日回門時,她瞧見了方泓墨袍角的蘆花,還有他鞋底的泥痕?;淳┏抢镫m有兩條河,卻都是有河堤護欄的,也沒有生長蘆葦,只有城東的瀘江邊才有泥灘有蘆葦。 趙晗不由眼神微黯。 他這病的起因多半是在江邊吹風吹得太久,昨日去侯府吃回門宴時恐怕他已經開始發燒了,所以臉色才那么差,說話沒精打采的顯得冷淡,卻讓趙家人都誤會了,就連她當時都以為他在擺臉色。 · 敬茶的那日早上,方泓墨滿腹怒氣地離開四宜居,腦中仍在回響的是那一聲聲的“逆子”,趙晗叫他的話一句也沒聽到。 到了二門外,那怨憤才漸漸消弱,但他仍是不愿回去,只叫上方元,一主一仆就出門去了。 方元瞧出他心情壞得很,乖巧地一句不問,自吩咐車夫去煙雨樓。 車行了半路,一直沉默的方泓墨卻突然道:“去江邊?!?/br> 淮京城東臨瀘江,江闊半里,流湍水清,景色最好的一段依江建著不少樓閣亭臺,這個時節秋高氣爽,江邊多有文人雅士聚集,賞景吟詩,題詞作畫。 方元原以為少爺是要去那里散心,沒想到方泓墨讓馬車一直往南行,不久就到了游人罕至處,這里已經沒什么景致可言了,放眼望去就見一片接一片的蘆葦叢。他心里直嘀咕,這是要去哪兒??? 方泓墨卻忽然喊停,與方元下車,又吩咐馬車駛遠些等著。 等車夫把馬車趕遠了,方泓墨才道:“方元,你把最近一年里發生過的事,無論大小,一樁樁一件件全都細細說給我聽?!?/br> “???!”方元狂撓頭,少爺要問什么事???要真把一年里發生的所有大小事都說一邊,大概也要說上三天三夜了吧,再說了誰記得住那么久以前發生的雞毛蒜皮? 他為難道:“少爺突然這么說,小的該從何說起呢,您到底是要問什么事???” 方泓墨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六妹四月初一是不是去過萬華寺?” 方元連連點頭:“是啊,六小姐不是還差點被瘋女人抱著一起投水么?萬幸那時二少夫人也在那里,把六小姐救下了?!?/br> 方泓墨意外之極:“被趙采嫣救下了?” 方元疑惑地看著他:“這事少爺不是知道的嗎?您之前還疑心過是大少夫人救了六小姐,不過查不出什么證據,且二少爺是親眼看見的,這事假不了?!?/br> “泓硯親眼見到她救六妹了?”方泓墨只覺難以置信。 方元瞪大了眼睛:“少爺,你是不是得了失魂癥?” 方泓墨凝眉不語。六妹被趙采嫣所救,是這件事改變了之后所有的一切?泓硯娶了趙采嫣,所以趙晗嫁給了自己?但他又怎可能會同意娶趙采嫣的meimei呢?莫非她也使了什么手段么?而且趙采嫣怎會這么巧偏偏那天去萬華寺上香,還更巧合地救下了六妹…… “方元,昨夜我酒喝得太多,許多事一時想不起,你把萬華寺之后我們家與趙家之間發生的事詳細說來?!?/br> 方元應了聲,便把就他所知的事情一一說來。 方泓墨聽他說完,又反復追問細節,一主一仆在江邊站了許久,方才問得方元再也說不出更多詳情為止。 立在江風中,他默默思索了許久,終于將前世今生之事理清,然而…… 他原來最憎恨之人,在這一世卻根本未曾背叛過自己,這要讓他如何紓解胸腹間窒悶燃燒的這份恨意?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第32章 有妻如此 · 趙晗先讓方元相信方泓墨把一切都告訴她了,再沉下臉施壓:“泓墨去江邊吹了那么久的風,你怎不知勸阻,如今他高燒不退,病情漸重……他若是有個萬一,只怕拿你抵命都不夠!你家里的人都要受牽連!” 方元是家生子,父母與jiejie都在這府里做事,聽到她如此說,頓時慌了,只怕少夫人遷怒自己,把少爺生病的罪過都怪在自己頭上,慌慌張張脫口而出:“少爺得了失魂癥,非要去江邊問小人話,這不能怪小的??!” 趙晗心中疑惑,方元為何說泓墨得了失魂癥?臉上絲毫不露端倪,擰眉斥道:“胡言狡辯,說什么失魂癥都是借口,看來要好好打一頓板子才會改了這隨口撒謊的毛??!” 方元聞言立刻嚇得跪下了,慌張地為自己辯解道:“小的不敢欺瞞少夫人!少爺把過去半年里的事都忘了,大半年之前的事他卻又記得,那不是失魂癥么?少爺要問小的話,小的哪里敢不答?少爺要買酒在江邊喝,小的當時真勸過,可少爺哪里會聽小人的勸?少夫人您明鑒哪,這事兒可實在不能怪到小的頭上啊?!?/br> 趙晗不由啞然,半年里的事兒都忘了?也就是她認識他的這段時光,他全不記得了?她苦澀地彎彎嘴角,難怪他看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樣,他根本就不記得她了。 心念電閃間,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看她那道古怪的眼神,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她凝目看向方元:“大前天夜里,泓墨與我成婚之日,他喝醉后說過什么?” 方元眼神閃爍起來,不敢看她,小聲道:“沒說什么?!?/br> 趙晗冷冷哼了一聲:“泓墨就是從那時起變得異常,現如今的病也與此有關,不管你如何辯解,當時陪著他的只有你,他若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無論如何都脫不了關系!你若是還想能有兩條好腿走路,就唯有對我說實話這一條路?!?/br> 方元不得不將當晚方泓墨抓著他所問的話說了一遍:“少爺先是問他是否當晚成婚,是否和慶遠侯家的孫小姐成婚,小的告訴他是和您成婚,他又問二少爺是和誰成婚,小的自然也照實說了。然后少爺就不說話了,一個人坐在那兒坐了很久?!?/br> 趙晗頗為意外,所以他知道是和自己成婚,只是唯獨少了婚前半年的記憶?那又是什么讓他如此憎恨方泓硯呢? “方元,半年之前,二少爺是否做過什么特別對不起大少爺的事?” 方元堅決地搖頭:“那不會的,大少爺二少爺一直好得很,雖然……雖然老爺經常罵大少爺,又會夸二少爺上進,不過兩位少爺間卻是一直都十分融洽的。直到前天早上大少爺打了二少爺,才……” 趙晗只覺事情詭異,沒有可能在短時間內理清所有脈絡,眼前當務之急是先把泓墨的病養好,再慢慢搞清楚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她板著臉看向方元:“你給我用心記牢了,大少爺前天只是心情不好,到江邊喝悶酒吹著風受寒了,其他事情一概沒有,他什么話都沒跟你說過?!?/br> 方元慌張地連連點頭,十幾歲的清秀少年跪在地上驚慌失措的模樣十分可憐。 趙晗卻冷冰冰地盯著他再加了一句,語氣幽冷:“你若是膽敢對任何人胡言亂語嚼舌根,又或是讓大少爺知道今天我問過你話,我就先讓人把你腿打斷,再賣去煙花之地做小官?!?/br> 方元打了個寒顫,急忙發毒誓:“少夫人,小的對天發誓絕不會胡說八道,也不會泄露今天您問話的事,若是泄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來吧?!壁w晗這才讓遠處望風的從霜過來,拿了兩錢銀子給方元:“拿去買點自己喜歡吃的吧?!?/br> “多謝少夫人賞賜,小的去了?!狈皆ブ渥硬亮瞬翝M額的汗,接過銀子,用最快的速度逃離可怕的少夫人身邊。 從霜吐吐舌頭:“小姐,婢子瞧你一點兒不可怕,這小廝怎么那么怕你呢?” 趙晗微微搖了搖頭沒說話,回朝嵐居的一路上,不由反復思慮,方泓墨只忘了這半年的事,半年前的事卻記得清清楚楚,對他來說大概就像是莫名跳過了一段人生,但其實只是丟失了這一段時間里的記憶罷了。 偏偏她與他的幾次邂逅,只存在于這一段被遺忘的記憶里。 可他昨晚病得迷迷糊糊時,卻夢見了與她相識時候的事?所以他并不是真的全然忘記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緩步回到朝嵐居,只見從露小跑著迎了出來,緊張中略帶興奮地說道:“少爺醒過來了?!?/br> 趙晗一怔,收回心緒,喊來妙竹吩咐道:“把雞蛋羹端來,嗯……再去盛碗皮蛋瘦rou粥?!?/br> 她走進房間,見方泓墨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便道:“醒了嗎?吃點東西吧?!?/br> 方泓墨緩緩搖頭,說話時嗓音顯得嘶啞低沉:“不餓,我有話要和你說?!闭f完看向端著托盤的妙竹,“出去?!?/br> “是,少爺?!泵钪裾D身離開。 趙晗卻道:“你是生著病胃口不好,才會說什么不餓?;杷肆邆€時辰,中間只喝了一碗藥一杯水,怎可能不餓?又不是身家性命的急事,有什么話都可以晚點說,先定定心心地吃了東西再說。你是病人,就該老老實實治病養身,莫要任性?!闭f著朝妙竹看了一眼,示意她把托盤端到床邊矮幾上。 方泓墨以手扶額,方元說他對這位趙二小姐一見鐘情?他就沒見過這么強勢的女人,他說一句,她回四五句,這一世的他是哪里有問題才想要把這樣一個女人娶回來? 偏偏她說得都在理上,讓人反駁不得,若要放在平時他早就給人冷臉看了,可對她……他連生氣都沒法生氣。他沒這個資格。 妙竹見少爺少夫人意見不一致,頓時有些難做,一時不知該聽誰的好,可等了一瞬,見方泓墨沒再說讓她出去的話,便趕緊上前放下托盤,心里突然就對這位少夫人起了一份敬意。 都說大少爺難伺候,她被調來朝嵐居服侍的時候,也是惴惴不安的,這幾天大少爺不怎么著家,她還暗中有幾分慶幸,如今居然親眼見到大少爺在少夫人面前這么服氣,不由得她不崇拜這位少夫人??! 方泓墨看了看矮幾上的食物,除了幾碟小菜之外,一碗是云腿雞蛋羹,一碗是粥,里面有黑色塊狀物,還撒著碧綠生青的蔥花。 他先端起雞蛋羹嘗了一口,生著病口中本來寡淡無味,加之吃慣了這東西,吃起來便也無趣得很。眼睛便看向了那碗古里古怪的粥,再看向妙竹。 妙竹立在一旁服侍,見他望過來,便道:“那是按少夫人吩咐的做法,用雞湯熬的皮蛋瘦rou粥?!?/br> 方泓墨伸手端起粥碗,看了看,大概是類似rou糜粥這樣的粥食,但放皮蛋的rou糜粥他是頭一次見,聞著倒是有股特別的香氣,舀起一勺來嘗了一口,目光不由望向了坐在一旁的趙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