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他變得胡子拉碴,不修邊幅,身上衣服只換過一次,他太累了,但是一想到小虎,就有了充沛的精神,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他不知道連續開了多久的車,每到一個地方,他就去找當地的魚塘,然后盤問認不認識照片上這個人。他枯燥地將這項工作進行了一周,衛斯理才給他來了消息,說了一個省份名稱。 于是方起州,只好再次換個地方尋找,他的狀態如同前一周,體力不濟卻又精神充沛,很矛盾,但是有信念一直支撐著他。他那天停車到路邊的小賣部買了煙和礦泉水,問店老板這附近有魚塘嗎,老板就給他指了這個地方,說這里是他們這兒有名的漁鄉。 方起州回過身去開車,發現車窗玻璃不知道被誰砸碎了,他也沒時間去修車,只能繼續開著風塵仆仆的車,朝著老鄉嘴里的地址走。被砸碎的車窗讓他狀態更差了,晚上會有烈風鉆進來,空調取暖也沒用,白天好些,沒晚上那么冷。方起州只能堅定地踩著油門,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夾著煙提神。他感覺手腳冰涼,耳朵都快被凍掉了,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拿出手機里的照片來看。小虎在靜岡抱著小老虎的模樣,小虎捧著杯子喝巧克力的模樣,小虎熟睡著,半張著嘴呼吸的模樣。 方起州恍惚在耳邊,聽到他在喊自己叔叔。 他看了會兒,就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有時會懷念起那些事,然后忍不住笑出來。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難過,因為他從來不知道,想念是這么一種既甜蜜,又折磨人的酸楚感情。 他的車油表見底了,輪胎也癟癟的,他終于到了這個小漁鄉。 方起州將車開到路邊的洗車店,雖然地方小,但是該有的東西也都有,他有些不適應外頭明晃晃的日光,以及嗅覺里,那股不知從何處飄過來的魚腥味。 “這附近有魚塘嗎?”他下了車。 修車的人回答了他,并且給他指了方向,方起州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覺正是這個方向,味道正是從這邊飄過來的。 “虎子!出來了!” 這個“虎”字,鉆進他的耳朵,一下將他的神志拉回來,讓他心中一跳,接著,他便聽見這人又喊道:“方虎!” 方、虎——方起州聽見自己耳邊一陣陣的嗡鳴。 “嗨呀這死孩子,蹲茅坑呢這是?!绷謭A說話帶著口音,換做平時,她可能進去把人揪出來了,但今天她可舍不得,難得看到有天仙一樣的人呢。 方起州朝修車鋪,臟兮兮的內部望去,到處都是黑色機油的印記,味道刺鼻,他卻管不住自己的腳步,他被什么引導了,不受控制地往里面走去。 “哎!大哥你干啥!”林圓喊道。 方起州聽不見她的叫喊。他越往里面走,那種預感就越強烈,他的心臟砰砰砰地跳著,他聽見離自己不遠,大約兩三米的一根墻柱背后,傳來了噼里啪啦,像是驚慌失措后,碰倒了一些零件的聲響。 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阻塞了,堵著發不出來。 方起州走到那根臟污的白色柱子旁邊,他看見一個人,一個躲在柱子背后,蜷縮著,抱著一個同樣充滿機油味的鐵桶,蓋在頭頂的可笑的人。 他好像在發抖,所以他抓著的鐵桶,“砰砰砰”地撞擊著墻柱。 方起州抿著嘴,慢慢將那個桶,揭起來。 第74章 鐵桶就像是小虎的盾, 阻止外界傷害他的盾,他把自己的腦袋藏在里面, 用一股把整個自己都鉆進桶里的力量, 防備著外界。 ——方起州也是他的防備對象。 “……你怎么瘦了?!边@是方起州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怎么不穿多一點?!?/br> 冬天洗車因為太冷,招不到人, 小虎就來幫忙了,要是穿太多, 不方便活動,所以小虎就只穿了毛衣和夾棉外套。其實小虎沒那么冷, 但他之前被人推下魚塘,大病了一場,現在病才剛剛好, 加上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發抖,造成他看起來很冷的表象。 “怎么不說話, 見到我沒話說嗎?!狈狡鹬莺芟朊念^, 很想伸手抱抱他,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或者是他怕這一幕只是泡影,所以手懸空在小虎的頭頂, 有些懷念地撫摸著空氣。 旁邊的林圓被這詭異的一幕驚呆了, 尤其是男人撫摸空氣的舉措,讓她毛骨悚然,忐忑不安地喚了一聲:“虎子……” 小虎好像沒聽到, 沒有回應,他咬著嘴唇,也不肯看方叔叔,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都難過地快哭出來了,聲音更是帶著隱約哽咽的哭腔,“我……我不認識你?!?/br> “沒關系,”方起州頓了頓,他看得出小虎在撒謊,可他為什么要撒謊,方起州不知道。他安靜道:“要是你忘記我了,我們可以重新認識,我叫方起州,和你同一天生日,33歲,愛好是你。養了一個寵物,一只很乖的巨型白虎,我相信你會喜歡它的。我們可以相處得很愉快?!?/br> 小虎繼續沉默以對,他垂著睫毛,在臉上投射出陰影,頭發亂糟糟的,鐵桶被方起州拿開后,他的手就無處安放了,沉默地扒拉著自己鞋邊的脫膠的部分。 方起州認真地注視著他,“我們重新認識好嗎?” “……不好,”小虎難受地將半張臉抵著自己的膝蓋,鼻音濃重:“你回家,你不要來找我,你回家……好不好……” “我哪兒也不去,”方起州蹲下身和他平視,“就算你不肯認我,我也要賴在你身邊?!?/br> “你怎么,怎么不講道理啊?!毙』⒏y受了,他一說違心的話就這樣,更別提,他現在有多需要方叔叔。一個他每天都在想念,每天都害怕忘記,所以每天起床,睡覺,都會默念他的名字的人,現在終于出現在他面前了,他卻要違心地讓他離開。讓小虎來做這個決定,太難了。 “是誰不講道理?”方起州反問他,手掌有些顫抖地,穿進他的發絲,冬天干燥的頭發,他凍僵的手,奇異地發生化學反應,導致他的手掌變得暖和起來了?!澳阕约赫f是誰不講道理?” 小虎皺起五官,“是我……我不講道理,但是,”“我說了我不走?!睕]等他說完,方起州就打斷了他,“你為什么想要我走?你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嫌棄我嗎?” “我沒有!”小虎立刻反駁他,比起方叔叔,他自己要更糟糕一些,渾身洗不掉的機油味,衣服是“工作裝”,只在店里穿,所以很臟。他朝后瑟縮了一下,但是根本無處讓他躲避,可他更怕自己現在這副樣子,讓叔叔覺得不舒服。因為他知道方叔叔永遠都整潔,一絲不茍,愛干凈……還有許多他說不上的優點,總之和自己一點也不搭邊的優點。 “那為什么趕我走?” “我沒有……”小虎語氣弱了下來,別過臉去。他根本沒有設想過,他還會見到方叔叔,他前一段時間,特別想他的時候,就拿出圓珠筆畫畫,用記憶勾勒模樣,小虎閉著眼都能想象出他的眉眼,所以他的畫就像是照片一般,讓他常常摩挲著流淚。小虎攢了錢,想買火車票去禹海,他就想偷偷地看方叔叔一眼,不讓他發現,不給他的生活造成困擾,看一眼就回來??墒撬麤]有身份證,他只能坐汽車,可他只不過走了不到一百公里,司機似乎是接到了什么通知,把他趕下了車。 他不記得路了,但是還記得方叔叔的家在哪兒,可他根本去不了,每次他一走,就有萬千困難阻擋在他面前。小虎不知道,他的希望其實是被方叔叔的爸爸一次次碾滅的。 小虎從來沒有死心過,但他的想法只是,偷偷地看一眼,一眼就好,他不奢求多的。 方起州聽見他終于不再只是拒絕了,嘴角掀起一個很淺的弧度,他抬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攬著他,他沉默而固執地抱著小虎,小虎卻推拒他,“不要……我身上臟的……” “我們誰也別嫌棄誰?!狈狡鹬莠F在才爆發出來,他死死扣著小虎的后背,用力地將下巴杵在他的頭頂,拒絕他的抗拒。況且他自己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以前聽人說,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嫌他臟的,對方起州而言也是如此,無論小虎變成什么樣,都是他的寶。 小虎臉被迫埋在方叔叔的脖子里,他抗拒了一兩下,就停止了,因為小虎意識到,自己掙扎的舉措顯得多么無力可笑。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方叔叔,嘴上再抗拒,他也沒辦法否認自己內心逐漸變得貪心的奢求。而他們相互取暖般的擁抱動作,像一團大勢已去的柴火,在臟亂不堪的修車鋪廢墟里,似有若無地燃燒著。 “小虎,你聽著,”方起州低聲對他說:“無論有誰對你說了什么都別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你能相信的只有我?!彼斆鞯夭碌?,小虎這種異樣,是因為有人給他說了什么,而小虎這種容易上當受騙的單純,很容易給人可乘之機。 小虎眨了下眼,淚光隱沒在方叔叔的衣領。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起州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頂,“乖?!?/br> 一旁目睹認親全過程的林圓已經合不攏嘴了,語無倫次道:“你……你們,虎子,你……” “圓子!洗車啊,人呢!”接著,店外面再次傳來了喊聲。 小虎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推開方叔叔,“你等等我?!毕窜囀撬墓ぷ?,小虎為了攢錢,一天打了幾份工,早上在魚塘幫人喂魚撈魚,下午就在這家修車鋪兼職洗車,晚上就在附近的片片魚火鍋當服務員,他一天忙得像個陀螺一般,轉個不停,沒個休息時候。 林圓有次問他為什么這么拼,小虎說賺錢,問他為什么賺錢呢,他又不說話了。人人都想賺錢,但那些人是想過得更好,但小虎不是。 小虎急忙忙地出去,他把車開了進來,然后停下,將鑰匙掛在一旁,栓了個號牌。洗車這份工作,換在夏天或許還算涼爽,但是冬天就不那么妙了,小虎手持水槍對著車身沖,不斷變著位置,直到濕潤整個車身。 水槍噴射在車身上的水,由于反沖力,大部分濺到了小虎身上。 林圓在一旁喊:“哎喲!開小點兒水!” 小虎有些像是在走神,目光放空,他圍著車轉,方起州朝他走過去,準備接過他手里的水槍,“我來幫你?!?/br> “不用,”小虎執拗道:“你不會?!?/br> “有什么是我不會的,”方起州強硬地奪過來,“你說,我做?!?/br> “你不會這個!”小虎很固執。 方起州強調,“我學東西快?!?/br> “那也不行!” “憑什么你行我不行?”他幾乎有些無賴了,而小虎,更是反常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唱對臺,似乎是極度不希望他幫助自己做這件事。他焦急道:“你讓我來,我可以的,我不用幫忙……叔叔,我可以的?!?/br> 林圓嘴角抽搐地走開,繞過那到處亂飚的水,洗個車而已,你儂我儂的,至于么。 他們僵持了幾秒,最后方起州松動了,他把外套脫了,反穿在小虎身上,外套上有股很濃的煙味,幾乎熏得他鼻子一酸。 方起州走到了一旁去,靜靜地看著小虎工作,他以前從來沒關注過洗車店是怎么洗車的,許多地方有自動設備,但這里還沒有。在這種小城鎮,只有廉價人工,而小虎很熟練,他似乎是把水柱調了幾個模式,從各種角度簡易地清洗了車,最后關了水,然后拿清潔劑和海綿一點一點地擦車。 整個工作差不多要干一個多小時,小虎清潔完車身后,再用干毛巾擦干水,打蠟拋光。接著他要鉆進車內,取下腳墊沖洗內部,拆下內部的坐墊,用手持吸塵器吸了十分鐘,再拆開仔仔細細地擦拭儀表臺和座椅,最后,他還要給車內噴一點清新劑。 這才差不多算完。 往往人工洗車,做不到他這么認真,何況洗一個車人給十五塊,小虎卻只能拿稀薄的死工資。 可即便是他這么認真,仍舊會有人挑刺。小虎剛洗完,那車主人就回來了,他把濕潤的衣袖挽下去,但是太涼了,接著小虎又把衣袖挽起來,方起州看見了,就從車上拿了新衣服,讓他先換了全是水的外套。但是對著這樣的小虎,方起州很心疼,卻沒法對他說出一個不字來,他想讓小虎別干了,跟他走吧,可小虎肯定是不愿意的。 他變化很大,他工作努力認真,一點也不偷懶,如果方起州是老板,他會很愿意雇傭這樣的員工。 小虎把這個老板的寶馬開了出去,開到馬路邊,接著下了車,把鑰匙給人。 “這車你洗的?” “哎?!毙』Ⅻc頭。 “你打蠟了嗎?”那老板一臉挑剔,嘴里叼著鍍金的過濾煙嘴,斜著眼摸了摸自己的車皮,口沫飛濺,“就這水平十五塊???” “打了?!毙』⒈凰炖镂兜姥搅?,微微別過臉去說:“十五塊?!?/br> “小子,你說話什么態度呢?!”這老板是當地有名的農民企業家,名叫楊根,名字雖土,架不住有點小錢啊,全身鱷魚,挎個fendi包包,花襯衫扎進褲腰,勒出碩大的腰圍,亮出皮帶上閃閃的h標志。還開了一輛寶馬七系整天在鎮上晃蕩,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他想泡林圓,就整天上這兒來洗車,而林圓卻從不正眼瞧他,反倒對這個外地來的小毛頭很親切。 小虎也不知道自己說話怎么了,他沒覺得自己錯哪兒了,所以就閉著嘴不說話。 楊根更窩火了,拉開車門說:“你洗得什么車!你他媽洗了里面嗎?你瞅瞅我那座椅,都特么還臟的,那么大污漬你瞧不見???cao!” 小虎咬了咬嘴唇,“對不起?!?/br> “一句對不起你就想——”“砰——”楊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巨響,他指向天空的手哆嗦著,一看自己的愛車居然被人撞了,抖著嘴罵道:“我cao’你媽的你不長眼??!” 方起州繼續踩油門,直接了當地把他的車撞到了旁邊的店面,卷簾門都被沖破了,寶馬的報警系統響了起來,后尾箱都被撞凹陷了。方起州的悍馬狀況也不太好,水箱都破了,但他不在乎,他把腦門伸出窗外,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滾!” 楊根氣血上涌,破口大罵,“開你媽個破悍馬敢撞老子的車,你他媽知道你爺爺是誰嗎!”方起州默不作聲地退了倒擋,接著以一副要撞死你的架勢朝他開過去。 第75章 楊根連跑都來不及, 就看到那撞得破破爛爛的大悍馬沖到他面前,抵著他的鼻尖, 接著急剎車。他禁不住腿軟地癱在地上, 褲襠都嚇濕了,眼神呆滯,似乎是真的沒想到, 有人敢在他的地盤上,這么無法無天, 還差點撞死他。 方起州的這輛車,差不多也到了報廢的地步, 滋滋滋地冒著白煙。他熄了火下車,對嚇得屁滾尿流的農民企業家威脅道:“別讓我再看見你,不然見一次撞你一次?!?/br> “你!”楊根像是要罵他, 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噎了聲, 他狼狽地爬起來, 指著他道:“你給老子等著!” 方起州倒不怕撞他第二次, 也沒搭理他, 繞過他走到小虎旁邊,柔聲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換身衣服?!?/br> 小虎張了張嘴, 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楊根,還有些不太贊同方叔叔的這種做法。他在這家修車鋪打工的日子里,被林圓科普了不少汽車知識, 所以知道那輛bmw有多么貴,林圓說他洗一輩子車也買不起一個裸車。當然,別人的錢跟他沒關系,但是方叔叔把人車撞毀了,修車得多貴啊。他在腦子里盤算著自己還有多少存款,能不能還上錢。 他自然而然地,將方叔叔造成的意外債務,算到了自己頭上。 “我還沒……還沒下班?!毙』⒄f。 “那我等你下班?!狈狡鹬菝靼鬃约嚎峙潞茈y扭轉他的時間觀念,他不可能勸動小虎讓他提前翹班的,所以他把小虎的雙手捂在手心里,無聲地將他捂暖。 小虎抽了一下手,沒抽開,直到受驚嚇的林圓喊了他一聲。 “那是你……家里人?”林圓小聲地,用了個略微容易接受的詞語。 小虎飛快地瞟了一眼方叔叔,“嗯……那是我叔叔?!?/br> “噢,叔叔?!闭l家叔叔摟摟抱抱的?林圓覺得自己有點兒不能理解城里人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叔叔……挺帥,是不是混……社會的?”不然渾身一股“惹不起”的氣勢,還敢那樣不要命地撞人,就因為楊老板嘴巴不干凈?姓楊的嘴巴不干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好像覺得那樣做特別有男子漢氣概,所以滿口的你他媽你他媽,林圓就是瞧不上他這點,哪怕楊老板整天照顧自己生意,她也從來對他沒有好臉色。但方虎的這位“叔叔”,剛才那么一出雖然沖動了點,但她看著也不由得叫聲好,太解氣了。 小虎沉默了一下,“他……有工作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