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方起州心下復雜, 卻什么也沒說, 只無聲地將他的手抓得更牢固。 他伸手招了輛出租,報了公墓地址。 從機場到公墓, 有很長一段車程, 加上堵車,竟是要比坐飛機的時間還要長了。 司機在從后視鏡里看他們,“來這里看親戚嗎?” 方起州點頭, “看親戚?!?/br> “聽口音你們是禹海人嗎?” “嗯?!甭犎苏fw市人對外地游客極為熱情,出租車司機能給你當導游了,現在一看,果然是這樣。哪怕是方起州這樣一看就有距離的人,司機大叔仍是很熱心地在和他侃天說地。 “兄弟倆嗎?”司機好奇地看向他們拉著的手,“關系很親啊?!?/br> 方起州搖了下頭,沒說話。 小虎則一直很緊張,他小聲地問方起州,“叔叔,爸爸要是不認得我怎么辦?”他憂心忡忡道,“我……我忘了好多事,這么久沒見,他要是……” 方起州輕輕搖了下頭,“別擔心?!?/br> 到了目的地,小虎則呆呆望著梯田似得草地,一個個黑色的墓碑,整齊地排成列隊,“叔叔……我們來墓地干什么?” 方起州說,“看你爸爸?!?/br> 小虎明白了什么,他張了張嘴,哭似得喊道,“我家不在這兒,我爸爸不在這兒……” 根據資料,小虎顯然不是吳家對外的那個孩子,那么小虎是一直過著被囚禁的生活,而他自己卻不知道? 方起州攬著他往前走,盡管小虎很固執,方起州仍是要他去看看真相。 冷冰冰的墓碑上,是吳芳龍的照片,方起州道,“是你爸爸嗎?” 小虎遲疑地摸了下沒有溫度的照片,“……是?!彼A讼卵?,似乎很難過,接著被什么刺到了一樣,猛地收回手來。 方起州抱著他,下巴輕輕抵在他的頭頂,“……小虎,以后叔叔照顧你好不好?” 他一直以來都想這么說了,因為哪怕是小虎和他住在了一個屋檐下,他仍舊感覺這孩子什么時候就會離開,并且在離開后,自己會很容易被忘記。 小虎沒說話,他眨眼睛時,方起州能感覺到脖頸附近,有睫毛輕顫,微風掃過。 他繼續道,“你爸爸mama都……不在了,以后我照顧你,我會一直不離開,一直對你好?!?/br> 小虎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無家可歸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會這樣,方叔叔的話似乎是一個避風港,讓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躲在他的庇佑下。他很想想明白一些事,可是如何絞盡腦汁,他都想不清楚,他家里……有爸爸mama,好像還有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哥哥,但是兩人卻很不一樣。他記得自己不喜歡讀書,爸爸對他說他有自閉癥,不適合和外人接觸,可是哥哥沒有病,他總是很陽光,每天都背著書包去上課,他很羨慕,可他卻因為一個“討厭讀書”的理由,不得不將這種羨慕隱在眼底。 他想出去玩,但他有自閉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地下室里一直畫著畫,松節油味道伴隨了他很長一段的人生。 方起州許久沒得到回應,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小虎慢慢纏上來的手臂,交疊在他背后,死死扣了個結。 甕聲甕氣地問他,“你會不會有一天也不要我了……”他一下想起了許多事,零碎地交叉在一起,但他卻沒告訴方叔叔。 “不會,”方起州回答得很快,他很想做些什么保證,但他知道,人的承諾,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東西,隨時會被自己或別人推翻??煞狡鹬輿]由來地有自信,他活了三十多年,這么一點對未來的揣測還能做到的。他手掌蓋在小虎的側臉旁,穿進他的發間,貼著他的耳朵,“你相信我,我不說謊的?!?/br> 小虎的性格也許正好填補了自己什么,方起州也喜歡他的一切,模樣與性格,都正好是他的那個缺口。雖然莫名其妙當了個叔叔,可聽習慣了,卻覺得他這么叫自己的時候心情往往會變好,說是飛揚起來也不為過,這種狀態……正是書上所說的戀愛。 可悲的是,小虎以為他們是好朋友,有一定克制的親密接觸,每天都在無知覺地撩撥他。 方起州在墓園門口買了許多花,一大束一大束素雅卻怒放開來的馬蹄蓮,方起州不知道小虎爸爸抽不抽煙,所以也買了一條,供奉在墓碑前頭。 “雖然現在我還不清楚小虎的過去,但是您是他的父親……我向您保證,我會好好對他的?!狈狡鹬菰捳f得不多,他在墓園走了幾步,又找到了小虎mama的墓碑,還有那個死去的孩子,對他們說了同樣的話。 才帶著小虎離開。 并且履行了剛落地時的諾言,他們一同回去,卻由于天色黑了,而捉摸不透外面潔白的云和淺藍色天光了。小虎失落地拉下窗簾,方起州安慰他道,“下次白天帶你坐飛機,看個夠?!?/br> 方家有私人機場,私人飛機也不少,在公海上空兜圈子,讓小虎看個過癮也未嘗不可。 回到禹海時正是最熱鬧的夜生活開場,但方起州與小虎顯然與這種熱鬧無緣。小虎晚上九點上床,十點前便會睡著,在車上時,就打著哈欠倒在了方叔叔身上。 方起州覺得,有什么地方悄然轉變了,雖然很細微,就像冬春交替時冰雪融化、春芽抽枝的細微,小虎又對他,敞開了一點。學會在睡著的時候主動地往肩膀上靠,主動抱著他的手臂以穩固自己不滑落下來。方起州渾身僵硬極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放松下來,他輕輕地,用手掌托住小虎的后腦勺。 衛斯理用笑眼望著后視鏡里的兩人,并且沖他豎了個大拇指,方起州默不作聲地將隔板調成了不透明,他低頭望著懷里的人,伸手捋了捋他的額發,又沒忍住戳了下在笑時總會出現酒窩的臉頰。 小虎因為吃得多,所以臉上胳膊上肚子上都有rou,有些時候他看著跑步機上鍛煉的方叔叔,也會跟著湊熱鬧,但他沒個定心,跑了十分鐘就受不了了,就去干別的了,但方起州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再胖他也抱得動的。更何況小虎身上那些rou,都被他嚴密的裝束給遮光了,倘若不是方起州常常抱他,也不會知道這小孩兒這么多rou。 汽車熄火,方起州就這么看了他一路,也沒有叫醒他,只是抱著他進了公寓樓。 樓下保安原想敬個禮鞠個躬的,打招呼的話還沒說出口方起州就對他比了“噓”的手勢。直直進了電梯的他,并未看到那保安在他身后對著他們拍照。 直到方起州把人放到了床上,小虎才迷迷糊糊有了清醒征兆。 他揉了揉眼睛,甕聲甕氣地問他,“叔叔……我們、到家了嗎?” “嗯,到了?!狈狡鹬萏嫠摰袅诵m,原本他想就這么給他換了衣服讓他休息的,結果小虎自己醒了?!澳闼?,我給你拿毛巾?!狈狡鹬菡f完,轉身走進衛生間,毛巾在熱水中浸濕,疊了三下,轉身時,小虎已經換好睡衣光著腳朝他走過來了。 “叔叔,我拖鞋呢……” 他是直接把人抱進來的,拖鞋自然在門口了。方起州指揮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并且叫他腳不要觸地,想用熱毛巾給他擦臉時,小虎不好意思地拒絕說:“我自己來吧?!?/br> “……行,”方起州頓了一下,“坐著別動,我給你拿拖鞋上來?!?/br> 看他穿上了鞋,方起州才允許他下地,監督著小虎漱口完,方起州對他道了晚安,他站在雙層床旁邊,身軀遮住光源,小虎抓著被子望向他。 方起州也看著他,似乎在猶豫什么,而他的猶豫消失的很快,像是做了決定,方起州飛快俯下身,蜻蜓點水般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 小虎瞪大眼睛看他,方起州道:“晚安吻,”他摸了下小虎因為躺下而散亂的頭發,“盧卡斯小時候我也常常這么親他的,在其他國家,這是親友之間的禮儀?!?/br> “噢……”小虎似懂非懂地點頭,也不知明白沒有,但算是接受了的模樣,也毫無抗拒或者別扭。 方起州對這個試探結果還算滿意,他關上燈,聽見了海潮聲,在黑夜里撲向這所有黃澄澄的窗戶。 第29章 方起州現在的作息也很規律了, 聽說,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時, 生活節奏和習慣, 都會被同化。 他也發現了這點,小虎有些地方被他同化了,他也有些地方受小虎影響。衛斯理說他:“你最近怎么喜歡上吃糖了?” 方起州一直是不喜歡甜食的, 他也從沒想到過有一天他能隨手從兜里摸出一顆蘋果硬糖出來。方起州掏出一顆給衛斯理:“因為正好揣了?!?/br> 衛斯理訕訕地擺手,瞥見一旁小虎垂涎于那顆糖的眼神, 他還是不要自找麻煩了。 方起州不是沒看見小虎的神色,他只是裝作沒看見, 等小虎自己開口問他要。 果然,他很快就坐不住了:“叔叔,我蛀牙好像已經好了?!彼⌒囊硪淼?, “我……我能吃一個嗎?就一個!”他真摯地望著方叔叔,表示自己只要一個, 絕不會多要。 方起州看了他一會兒, 小虎臉紅撲撲的, 是天氣作祟, 眼神隨著自己的沉默而逐漸垂下去。方起州很想低頭吻他,可他不能這么做, 他無聲地嘆氣, 剝了一顆糖,湊到他嘴邊,“張嘴?!?/br> 小虎彎起眼笑, 啊嗚一聲把方叔叔的手指頭給叼住,舌頭快速地將硬糖卷入嘴里。方起州食指和拇指動了動,似乎在回味方才那種微妙的濕熱感。小虎嘴里含著糖,腦袋偏向了一邊,方起州瞥向他專心致志盯著的手機畫面,哪知道并不是游戲。 方起州手伸過去,抓著他的手機:“看這個做什么?” “找工作嘛,”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是我好像都不符合要求?!?/br> 方起州在那屏幕上滑動了幾下,看到那些招聘信息,至少都要求本科畢業,一些差一點的,也要大專,有經驗者。 “真想找工作?”方起州按了下鎖屏,屏幕熄下來,“每天都和我呆一起不好嗎,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玩游戲看電視?!?/br> 小虎臉上動容了一下,對方叔叔形容的現狀很心動,他眨了下眼,安靜道:“我想報答你?!?/br> 他以前都沒有過這種心思,或者說從未想到過這么深層次的問題,可自從他想起了一些事后,便意識到似乎該做些什么了。 方起州摸了下他的腦袋:“你讓我想想?!?/br> 小虎點了下頭:“好!”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想找工作這件事為什么一定要經過方叔叔同意,但他似乎已經習慣于聽叔叔的話了。且一旦有什么不解的疑惑,也總會想到,叔叔一定知道,或者叔叔說什么都對。 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很信任方起州了。 晚上的時候,小虎再次問了他,關于工作的事,他不安道,“我看電視里說……不工作的人都是……什么蛀蟲,”他說到這里時,或許是不理解也記不清那個詞了,但他對“蛀蟲”這種聽名字便很惡心的生物表示了深惡痛絕的嫌棄,“還有……不工作會被趕出家門的,叔叔,我不想做蛀蟲,也不想被趕出去?!?/br> 方起州默然道:“你都看什么電視了?” 自從教會小虎怎么用視頻軟件app,他就每天塞著耳機窩在沙發一角看,在公司時,方起州總有許多忙的,小虎就一個人背著他在看些什么。 小虎答道:“電視劇??!” 方起州一聽,朝他伸手,“手機給我一下?!毙』⒚μ统鰜斫o他,已經沒什么電了,聯系人也只有自己一個,方起州打開應用,查看了歷史信息,發現都是app首頁推送的一些東西,倫理劇,婆媳劇,或者標題黨的新聞…… 小虎湊在他旁邊看,指著手機上一個歷史記錄說,“這個這個,這個人就是,因為奶奶不工作,只花錢,他就把人趕出去了,讓老人家露宿街頭,”他扁著嘴道,“我不想在大街上睡覺?!?/br> “你都會用成語了?”方起州撇開了話題,小虎的進步很大,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影響了他許多,但正的還是正的,沒歪。 “那當然!”小虎得意道,“看電視的時候,我還會查字典呢!” 他認識一些字,但是生僻點的,或者不常用的,他就不認識了,為此,方起州專門給他買了電子詞典,幫助他學習。 小虎的學習勁頭很大,雖然常常走神,有時候會拿著紙和筆亂畫,但大多時候,他還能坐得住。 被方叔叔岔開話題,小虎就忘了這一茬了,等洗漱后上床,方起州照樣給他在額頭上印下晚安吻,小虎已經習慣了這件事,他睜著眼睛盯著上面床板貼著的夜光星星,心里想著,他忘了什么呢。他是不是忘記和方叔叔說什么事兒了?小虎一想就停不下來,睜著眼睛好一會兒,過了他該睡的時間了,他才猛地坐起來,糟糕!他忘記問工作的事情了! 小虎立刻從床上起來,拖鞋都沒穿就急忙忙跑出去,拉開門后,方叔叔并未在床上,浴室的燈亮著,里面有水聲。 他著急地在門口踱步,喊道:“叔叔?叔叔你在里面嗎?” 大概他聲音太小,而水聲太大,方起州并未聽到,過了會兒,小虎忍不住扭開了門,將腦袋探進去,滿是熱水蒸汽,燈全開了,亮度驚人,他沒忍住瞇起雙眼,瞥見方叔叔站在淋浴間里沖著水,連玻璃門都沒關。 也沒穿衣服。 小虎瞪大眼睛,不知怎么有些害臊,眼睛瞥向腳尖,又喚了一聲:“……叔叔?!?/br> 方起州這才注意到他,他關了水,頭上還有少許泡沫,而渾身的水珠被地心引力攥著向下拉扯,有些隱入股間,有些順著健碩的身體曲線落到了腳踝。方起州把遮住眼睛的濕發捋到腦后,“怎么了?” 小虎還是不敢看他,有些想后退的意思,“我……” 方起州猜他或許有什么重要的事,朝著小虎走過去,“是想尿尿嗎?” 小虎立刻擺手,“不是……”他漲紅了臉,拼命在地上搜索能不能找到個縫隙讓他鉆進去。 “那是什么?”幾句話的工夫,方起州已然站到了他的面前,低頭注視著他。 “我就是……想問……”他愈發羞赧,聲音也小了起來,“工作的事?!?/br> “什么?”方起州沒怎么聽清,他看著小虎紅彤彤的耳朵,垂著眼睛時睫毛很長,沒忍住碰了下他的耳朵。小虎立即像受驚的兔子一般抖了下,方起州手心上的泡沫粘在他的耳畔,頭發上也有一些。 小虎惴惴不安地盯著自己光著的腳趾看,閃躲道,“就是,我能不能、能不能去工作???” 他終于鼓起了勇氣,方起州也算了聽清了,這小孩就為了這件事啊。他淡淡道,“我還沒想好?!?/br> “噢……”小虎失落道,“那我,明天再問你?!彼D身想走,方起州卻一把拉住他。 小虎沒穿鞋,這么一拉,他腳板在濕潤的大理石地磚上“咻”地一滑,“啊——”的驚叫起來,也恰如其分地摔倒在方起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