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看到少女一面咬著被角嚶嚶嚶一面抹著淚花,最后哭累了才沉沉睡去,宋狼外婆頓時長舒一口氣,感嘆自己怎么可以如此機智。    接下來的幾天航程,宋瑯每天都被沈瑤纏磨著講童話故事,大海的故事不夠用了,那就大海的歌、大海的詩來湊,總之是把矜傲的大小姐哄得服服帖帖,恨不能被宋瑯時時刻刻栓在腰帶上了。    與幾乎成為宋瑯小跟班的沈瑤完全不同,她的哥哥沈聞卻幾乎沒怎么在宋瑯的面前出現過。    宋瑯唯一一次難得見到沈聞時,他正坐著木輪椅安靜地在甲板上吹著海風。一轉眼看見他時,宋瑯下意識地想起一句詩:“海上生明月?!碑斎淮嗣髟路潜嗣髟?。    公子如玉,端方尊貴。他只是靜靜地倚靠在輪椅上,目光專注地看落海面的盡頭,日光在海面的波浪上起起伏伏,輾轉不已,便照得他黑水晶似的幽深眸子流光四溢,清冷尊貴得令人驚心動魄。    宋瑯輕步走了過去,他懶懶回眸瞥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繼續看著海面遠處。    宋瑯在他身旁站定,絲毫沒有擋住他所看的風景,然后從衣袖間掏出一小塊折疊的宣紙,遞到他身前。    沈聞側臉抬眸詢問地看向她。    宋瑯淺淺一笑,誠摯地道:“幾天前的返航救命之恩,宋瑯還沒來得及謝過公子。只是料想公子身份尊貴,宋瑯也沒有可贈之物能讓公子看得上眼,所以只好畫了幾個木輪椅的零散部件,能為輪椅減少摩擦,而且軸承之間更為靈活。還望公子莫要嫌棄!”    沈聞眼中帶著幾分興味,幾分無聊,倦懶地抬手拿過折疊的宣紙,展開看落。    上面是宋瑯用工程機械學畫法所畫出的零散部件,和在遠古時代時所畫的有所不同,這一次考慮到古代的工藝,她在上面細致地標注了許多信息,哪怕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其價值所在。    沈聞打量的目光多了一些認真。良久,他將宣紙重新折疊而起,側過臉對她微微頷首,示意她的謝意他收下了。    宋瑯輕松地笑開,也不再多打擾他,斂袖行禮后便轉身離開了。    第20章 京城貴家的公子與小姐〔三〕    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航行了四天后,遠處的海岸終于隱隱顯現。    心情頗好的宋瑯哼著小曲出了房門,走到甲板上吹著海風遙望對岸的風景。忽然察覺到一道打量的目光,她轉過頭,看見一個提著食盒、小廝打扮的少年正躲躲閃閃地打量著她,眼中充盈著懼意和nongnong的好奇。    沉悶多日的宋瑯惡趣味一下子就上來了。她徑直走過去,笑著看向少年:“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驚嚇地后退一步,有點想拔腿而跑,糾結了一下還是好奇地問宋瑯:“你真的是海妖嗎?”    “當然不是!”宋瑯很誠實地回答著。    “你騙人?!鄙倌旯闹樥f:“果然書上說得對,妖怪都是會假裝作人來欺騙別人的,我們那天可都看到了?!?/br>    說著說著,少年的眼中又泛起懼意:“你是女妖怪,那你會不會像書上說的那樣吸取我們的陽氣?”    宋瑯頓時笑出聲,哪來的這么可愛的小廝。她湊過去,笑著說:“你放心,我不會吸人陽氣的……”    看到少年稍微松動的眼神,宋瑯又接著不懷好意地補充道:“我只會吃人,特別是像你這種細皮嫩rou的少年。嘖,雞rou味嘎嘣脆呀!”    “哇”一聲慘叫,少年抱著食籃后退跌坐在地上,驚懼地看著宋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可憐模樣。    宋瑯愉快地在心中吹了一記口哨,這才走過去,俯身伸手:“起來吧!你放心,我不吃你?!?/br>    少年身子往后一縮,哽著喉頭說:“我不信!你是妖怪,你一定會吃了我的?!?/br>    宋瑯無奈扶額:“妖怪怎么了?你以為是妖怪就會不管什么都往肚子里塞嗎?妖怪也是有尊嚴的!”    看著少年還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宋瑯只好放軟聲安慰道:“妖怪也會挑食的。你這種不合我口味,真的!妖怪吃人也得看色香味,要我說,如果真要吃的話,當然是挑選你家公子那樣的上品,長得如花似玉的,一看就很有胃口,而且從小養尊處優,rou質肯定肥美鮮嫩,若是撒上些許椒鹽醋醬陳年酒,想必是……”    “公……公子!”抱著食盒的少年一臉驚懼地看向宋瑯的身后。正說著逗趣話的宋瑯猛地一咽,彎腰俯下的身體頓時僵硬。    身后傳來淡淡的漠然聲音:“想必是什么?”    宋瑯生硬地直起腰,轉過身,對上沈聞寒天欺霜般的幽涼眼眸,一邊艱難含笑一邊倒步走遠:“想必是虛懷若谷、有容乃大、宰相肚里能撐船……”    她有罪!真的!她就不應該給他畫那些減少摩擦降低噪聲的輪椅部件,她有罪,懷才其罪!    狼狽回到房中的宋瑯,一抬頭就看到沈瑤大小姐端莊坐在桌前,吃著葡萄等著聽她講故事。宋瑯淚花一憋,立刻以投懷送抱的姿勢撲入她的懷中,聲音郁悶悲切:“小姐——你要罩著我??!”    沈小姐偏頭:“你招惹誰了?”    “你哥!”    “盡管放開膽子招惹,小姐我罩得住你!”沈小姐剝開一只葡萄,雀雀欲試:“你放心,這次他奉命出使荊國,我硬是偷跟過來,他都沒說我什么。你是我的人,不要慫!”    宋瑯抬臉,滿是感動:“小姐,你就是我愛的港灣!”    沈瑤唇角得意一勾,說:“對了,我已經讓船上的人都封鎖了消息,以后對外,你就是戰亂后流離失所的孤兒,途中與我相遇,我們是一見如故后同行的至交好友。人前你可千萬別露了餡!”    無餡可露的宋瑯姑娘絲毫不擔心地點頭稱是。    雖然有了堅強的后盾,可宋瑯在下船后遠遠看見那個坐著輪椅的身影時,還是犯了尷尬恐懼癥。    岸上久候的眾多荊國官員,紛紛上前對沈聞拱手,諂媚地恭維著:“久聞賀蘭國的丞相之子睿智無雙,才華堪稱京城十公子之首。今勞遠駕,我等已備下酒菜,為沈公子洗塵,請!請!”    沈瑤拉著宋瑯在人群中躲起,咬著耳朵悄聲說:“我是偷偷跟過來的,就不露面了。反正那洗塵宴也是你恭我維的沒意思得緊,我們還是先回船上,晚點去驛館用餐吧!”    晚間,兩人正在荊國安排的驛站里同桌而食時,應酬完畢的沈聞微帶酒氣,推著木輪椅進來了。沈瑤立刻起身招手:“哥,你在那宴會上應該又沒吃什么東西吧?一起過來用餐?荊國的大廚廚藝果真不錯?!?/br>    沈聞聞言停下,沉默半響后便推著輪椅進來了。    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連用餐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流暢精致的清貴,每一筷子菜甚至嚼多少次都是固定的。    偏偏沈瑤大小姐是個在外端莊,屋內無規矩的主,絲毫不顧及食不言寢不語的庭訓,不斷搖著宋瑯的手撒嬌,鍥而不舍地繼續之前的話題。    “阿瑯,你就告訴我吧!我一直都很憧憬山海經里半身人半身魚的海妖呢,你就告訴我你的魚尾長什么樣子嘛?要不你給我畫一幅你半人半魚形態時的肖像圖?”    宋瑯其實也并不喜歡在用餐時說話,可實在禁不住沈瑤的磨人勁,而且看著對面沈聞微皺的眉頭,她只好無奈地放下碗筷,聲音無比沉重。    “小姐,對不起,請原諒我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你撒了謊。其實我并不是魚尾化腿的海妖?!彼维様Q眉說著:“實在是因為事實有點難以啟齒,我才沒有說出來的?!?/br>    沈瑤一楞,怔怔地問:“什么事實?”    沈聞規律輕微的咀嚼動作也微微一頓,似是分出了一絲注意力,幽深的黑水晶眸子里,籠著淺淺了然,淡淡無聊。    宋瑯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其實……事實是,我上半身是魚,下半身才是人……”    “噗——”    兩雙眼睛齊齊驚悚地看向迅速偏頭的沈聞——從來清冷尊貴、點塵不驚、恪守禮儀的沈公子,竟!然!噴!飯!了???!    在兩人震驚幻滅的眼神中,沈聞公子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執起銀筷子,冷色開口:“食不言!”    當然,如果他的眼角不是還染著極淺淚花的話,會更有說服力。    下一刻,沈瑤就捶著桌子大笑了出來:“哈!哈哈……想不到京城十公子之首的丞相之子也有今天?!?/br>    她抹著笑淚贊嘆:“阿瑯好樣的,我若是沒把你帶回來,我大概這輩子都見不到我哥有這么失態的時刻了?!?/br>    宋瑯看著對面臉色微凝的沈聞,想到自己今早才剛把人給得罪了,于是連忙給了個臺階:“怎么會呢?公子睿智,舉世無雙,自然是反應迅捷,腦補能力驚人!”    “啪擦”,睿智無雙腦補力強的公子手上一個用力,將銀筷子上夾著的獅子頭一斷為二!    第21章 翎·番外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卻還能清晰地回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剛從重傷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就感覺到有一個人蹲在身側,姿態溫柔地將我半抱環住,在我的傷口上纏繞著什么。我心中一緊,警惕地轉頭時,聞到了她發間淡淡的白蘭花香……這種淡雅芬芳的花香味,我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曾嗅過無數朵白蘭花,卻再也沒有聞到過一次。    我對上她抬起的眼眸,那么近那么突然的距離,她卻沒有意外驚慌或是羞澀怯意,只是那樣平淡清幽地看著我。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毫無漣漪又莫名撓心的目光。我微微心悸,她卻絲毫不受影響地移開目光,在我的胸前打了一個結后平靜抽身離開。    我低頭看著自己心口處,擰著眉感受生平第一次的心亂。很多年后當她再一次平靜地離開,而且再也沒有回來時,我才發現,當初她在我胸前打下的那一個結,我終其一生都無法解開了。    當時的我只以為自己的手會廢了,她卻深深看進我的眼里,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我:“你會沒事的?!?/br>    那一刻,內心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她凝定如淵的眼神和冷靜的話語一掃而空。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聽到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聲。    直到聽到她故作冷漠地解釋自己之前只是謙虛,其實她還是很厲害的時候,我頓時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怎么可以有這么可愛的安慰?    “翎,直接喚我宋瑯就好?!?/br>    這是她第一次喚我的名字,我心悸不已地想回應以她的名字。卻發現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回應,而是轉過頭擔心地詢問起伊鹿。    怎么可以這樣呢?明明說出了令我如此心動的話語,卻又分心地關注到她身旁的伊鹿神色有不妥。怎么可以這樣呢?即使明知道伊鹿和她相識更久,在她心中更為看重,我也難以忍受地忽然出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帶著一絲滿足喚回了她的注意……    她說過,如果多年后她看夠了這些風景,如果多年后她還在,她就會回來。    我想讓你在回來時,看到的是你最喜歡的驕傲的自己。但是,我已經等到發現自己生出了白發時,還是沒能等到你的歸來。    閑來無事時,我總是捧著你唯一留給我的草兔子,躺在部落的樹上,在回憶里一遍遍將你勾勒清楚……我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樣呀!就像手上這只你曾說過編得很是結實牢固,不會輕易散壞掉的草兔子,也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松散到看不出它本來的憨態可掬。    現在的我已經不復最初的驕傲模樣,而只是一個終日坐靠在樹上的不再年青的老人。一天一天,不厭其煩地聽著部落里的幾個老家伙得意地說起當初一起偷偷去看你采藥時的場景,他們每次說起都仿佛是第一次說起一樣哈哈大笑,而我每次聽到也像是第一次聽到的一樣跟著一起笑。    部落里那些曾經活潑的小孩子也漸漸長到能獨當一面了,當我選出了族中最優秀的孩子繼承我的位置那一刻,我笑得比新上任的首領還要開心。    傍晚,河邊洗著獸皮的部落女人們又哼起了那首天空之城,空靈哀思的歌聲傳出很遠很遠,部落里的老人都露出無比懷念的神色。我靜靜地聽著,想起那一晚明亮溫暖的篝火,還有坐在篝火旁溫柔笑著的你,直到夜風吹來時才發覺臉上一片濕涼。    和著遠處的歌聲,我循著記憶哼起歌調,恍惚你還在身邊一句一句地教著我:    “誰在遙遠的夜空    等飛過的流星    看它照亮誰的路    誰走入了誰夢中    ……”    慢慢聚過來的老人們,也帶著哀傷和思念坐下在我身旁,跟著一起開口唱道:    “誰站在城中等著你    誰在城外等我    ……”    天亮了,我背著包裹走出部落。    伊鹿追上來,問我:“何必呢?不可能找到她的?!?/br>    我只是望著他笑,笑出曾經的驕傲和凌厲:“她說,世界那么大,她想要去看看。而我,只是想去看看她曾經看過的世界?!?/br>    他低下頭,聲音漸漸哽咽:“算了……我自己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攔著你呢……”    部落的人也都出來送我,不言不語的沉默中,是沉重悲傷的理解。他們一直將我送到當初我們送走你和巫師厲的那一片小樹林。我回身,對他們招了招手,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