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余喬發動汽車碾過斑馬線,穿越年下空蕩無人的街道。 忽然之間,她對黃慶玲說:“媽,你相不相信這世界有奇跡?” 黃慶玲隨口說:“你長這么漂亮學歷又好,還沒有嫁出去也沒男朋友,我覺得這就是個奇跡?!?/br> 余喬莞爾一笑,“我相信,一直相信?!?/br> 黃慶玲瞄她一眼,覺得自己女兒傻得無可救藥,“還做夢呢?抓緊時間把自己嫁了才是頭等大事?!?/br> 年二十九那天,陳繼川從田一峰手上收到了一條淺藍色格子羊毛圍巾,五雙襪子,以及一封來信。 田一峰說:“再過幾個月也就到時間了,你想好了沒?總不能永遠賴在這兒吧?!?/br> 陳繼川答得無賴,“不是還有幾個月嗎?我再琢磨琢磨?!?/br> “你都琢磨多久了?快兩年了吧?!?/br> “沒到?!?/br> 接下來陳繼川幾次張口,卻都欲言又止。 田一峰身體向前傾,笑得有點欠揍,“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余喬沒結婚,那天都是話趕話趕出來的,不能當真?!钡匆婈惱^川明顯松一口氣的表情,他忍不住勸,“你要真放不下人家就別老找借口搪塞她,我說真的,余喬這樣的姑娘,到哪不是大把人追???你真要等她嫁了人才后悔?要說那事,你真不用這么介懷,醫生都說沒問題,我真不知道你還在別扭什么?!?/br> 陳繼川淡淡道:“你看看我,我這樣了,出來還能干什么?還真讓人養我?還有我那點疑神疑鬼的毛病也一直沒好,有時候情緒上來了真的控制不住,真的……我怕到時候對她動手,萬一真的……我還不如現在就剁了我自己……” “唉……”田一峰長嘆一聲,再沒有多余的話可以勸他。 送進來的東西要經過管帶檢查才能落到他手里,等他真正接到紙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熄燈就寢的時間。 他身上穿著余喬給他買的灰色羽絨服,抽出圍巾里面夾帶的一封信,坐在下鋪開始慢慢讀。 吳庸走進來同他打招呼,“喲,老季女朋友又送東西來了?這回又什么牌子???我瞅瞅?!?/br> 陳繼川照例不搭理他,就著頭頂一點昏黃的光讀她的字。 他甚至能夠透過紙上的痕跡想象她伏在桌上低頭寫字的樣子,偶然間抬起頭,皺著眉思索下一句應該怎么接,是不是還有什么漏寫? 一個不高興把整張紙都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喝口水,重新開始。 她說—— 今天終于把畢業論文的題目定下來,前前后后換了三四道,真不容易。好怕教授也覺得我煩,一生氣給我個最低分,讓我延期畢業。 宋兆峰的公司正式新三板掛牌上市,大家忙忙碌碌好幾個月終于有收獲,免不了湊在一起喝酒。聽說他老婆已經懷孕,婚姻幸福,生活美滿,我也終于松一口氣。 抱歉上次是我騙了你,當時宋兆峰已經結婚,我只是想不到別的辦法才拿這件事逼你??上氵€是不肯給我任何希望,有時候想想,你一貫就是個狠心的人,就像當初對江媛,說不要就不要了,也是像今天這樣一點希望都不給。不過江媛沒我這么軸,一心一意地纏你。 是不是嫌我煩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寫些什么才對,也許我應該抄兩句心靈雞湯,鼓勵你向前看,勇敢面對未來。但是連我都知道,這些東西什么用都沒有,如果有用,我也早該聽話,放棄一條注定艱難的路,放棄一個已經放棄我的人。 要過年了,給自己買點好吃的,不要老是拘泥于過去,多想想現在,想想身邊的漂亮小師妹,盡量放松心情。 不敢來看你,怕你又生氣。只好用這種辦法托田一峰幫忙,但愿你不介意。 陳繼川,新年快樂! 小蝴蝶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夜 “喲——”吳庸在他對面床上吹口哨,“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寫信吶!” 陳繼川把信疊好,放進自己的儲物柜。 再回來經過吳庸身邊時,他聽見他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在這個鬼地方待著,外面還有人惦記,有人等?!?/br> 老趙好奇,插嘴問:“你有什么好羨慕的,你家不挺好的嗎?有錢,有人,什么都不缺,出去照樣過好日子?!?/br> “哪能啊?!眳怯姑嗣^皮,假裝無所謂地聳肩,“再多錢,一旦吸了這個,哪家不是傾家蕩產?而且這東西戒不了,你看我都進進出出多少回了?這東西,不到死的那天,誰也不敢說真的戒了,你說是吧,老季?!?/br> 陳繼川回答:“是這么回事?!?/br> 這是吳庸入住以來,他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春節時所里會阻止在戒人員觀看公安部春節晚會,大家一人一個小板凳齊聚在禮堂,一起打著呵欠聽著那些又紅又專的歌,觀賞這那些似乎已然“老舊過時”的精神。 自從那天陳繼川應了吳庸一句,他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見縫插針地找陳繼川搭話,要么跟他打聽,他從前是干什么的,看著不像普通人,要么關心他出去怎么辦,要不要進他爸公司來玩幾天。 陳繼川照舊不理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節目。 快到零點,滿屋子人都困得很。 吳庸湊在陳繼川跟前問:“我就猜啊,你以前是不是當兵的?都這時候了,腰板兒還這么直挺挺的,你要說不是我可不信?!?/br> 陳繼川不咸不淡地說了句,“不是?!毖劬σ廊欢⒅娨暺聊?,看得入神。 吳庸再接再厲,“那是警察?警察也吸這個?” 這時候電視里正放激昂背景音樂,主持人開始動情演講,表彰年度英雄人物。 名單漫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讀。 臺下的人已然毫無興趣,東倒西歪,只等結束。 陳繼川站起來,腰背挺直,似平地驟起的一棵松,向著電視屏幕上長長的名單敬禮。 管帶看著他,一群介于吸與不吸的癮君子也看著他。 沒人知道他是誰。 陪伴他的只有衣服口袋里那張一疊再疊的因公染毒證明。 ☆、第37章 新年 第三十六章新年 大年初一,趁著黃慶玲還沒醒,余喬拿上鑰匙獨自開車出門。 街道上幾乎一個人也沒有,空得讓人心慌。偶然間能聽見兩聲電子煙花的炮聲,驚走樹枝上南來北往的鳥。 天空陰沉,西北風只剩微弱余力。不知不覺她的車已跨越半座城,停在勒戒所門口。 還是她慣常停車的位置,正對著大門口,視野開闊,能夠看清沒一個進出的人,他們的臉上或喜或悲,或期待或絕望,有著無數種差異,卻都逃不開悲情的內核。 車載音響正在播放matthewalas的《ss》,余喬把車窗打開,迎著冷風抽著煙。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煙癮越來越重,從以前三五天才想起來抽一根的頻率,到現在一天一包還覺得不夠,心里越是悶,越是想念尼古丁的滋味。其實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么時候,或是還能撐到什么程度,她只知道陳繼川回來了,那一股勁推著她發瘋一樣往前沖,根本來不及想后果。余喬有時候想,她這一生大概也就這一回夠膽量奮不顧身,于是手中的希望越抓越緊,即便被利刺扎得滿手是血也不肯放松,她仿佛在和命運賽跑,卯足勁不顧一切沖向終點。 可是終點究竟在哪呢? 在他們都認為她堅不可摧的時候,她卻在迷茫。 指尖上,淡藍色煙霧緩緩上升,直至彌漫她半張臉。 忽然間她仿佛聽見有人在遠處呼喚,“喂,余喬,又一個人瞎琢磨呢?” “矯情呢,沒事兒想出事兒來哭一場,累不累啊你?!?/br> “心情不好看看我,我長得多帶勁吶?!?/br> 她腦海中似乎生長著另一個陳繼川,一個從未離開過半步,一直、永遠,陪伴她人生每一步的他。 “新年快樂——” 余喬按滅煙頭,輕輕對自己說。 接下來發動汽車,悄然駛離停車場,就像她來時一樣,靜悄悄,無人知曉,也不必任何人知曉。 大年初一,勒戒所里也沒有日常安排,大家都像放風一樣在所里自由活動。 下午一點,大家輪流給家里打電話,到時間陳繼川一直不出門,管帶特地上樓來喊他,他卻搖頭拒絕,“算了,真不知道要打給誰,給誰都是添麻煩?!?/br> 沒過多久,管帶又上來了,“季川,你電話,內線?!?/br> 管帶的語氣強硬,這個電話他不能不接。 沒辦法,他只好下去。但接電話之前他大致已經猜到是誰,心理壓力突然攀高,他嘆一口氣才把電話接起來,“媽——” “我不求你叔叔,你是不連過年都不肯給家里來個電話?” “沒,就是忙?!?/br> “你忙什么?你在那里面還有什么可忙的?” 這話一出來,陳繼川肚子里就開始拱火,這么多年了,他和他媽還是處不好,沒幾句話就要吵嘴。好在電話另一端似乎有人勸她,讓她換個語氣說話,“三月就該出來了吧?想好了嗎?有什么計劃沒有?” 陳繼川最煩這個,自己還沒想好怎么答她?因而煩躁地去扣電話按鍵,隨口敷衍道:“到時候再說?!?/br> 那邊一聽就火了,再也勸不住,“什么叫到時候再說?你對自己的人生就是這種態度?一點計劃都沒有,難怪把自己搞成這樣,到現在還不悔改,還不知道認真安排,你以為你能干什么?還想當警察?你要氣死我才安心?” “媽,這事兒我想干也沒戲,你甭擔心。真的,用不著?!?/br> 眼看就要吵起來,還好她身后有人拿過電話,清了清嗓子喊:“小川——” 陳繼川這下好像突然醒過來,打起精神,“二叔?!?/br> “嗯,你媽也是擔心你,她就這個脾氣,你別往心里去?!钡攘说?,他開始說正事,“等你出來,要還想回來當警察,我再想想辦法,應該也不難?!?/br> 陳繼川卻說:“我還沒想好,二叔,讓我再想想?!?/br> “也好,給你時間,把自己的事情都琢磨清楚。新的一年開始了,要學會放下過去,一切向前看?!?/br> 這話太熟悉,一時間記不得在誰那里聽說過,他含含糊糊地答應著,連拜年的話都沒說,便匆匆忙忙掛斷電話,惶惶逃開電話機,如同逃開他曾經熟悉的親人與朋友,他是個懦夫,他承認,他受不了一丁點來自親友的同情或鄙夷的眼光,現在哪怕一點點挫折都能把他擊垮,生活并不像電影和小說里寫的,主人公歷經磨難越挫越勇,大多數人被生活折磨得敏感易碎,最終泯滅于世。 初七,正經上班的第一天,田一峰來勒戒所看望他,順帶捎了一只白色小紙袋,陳繼川駕著腿,吊兒郎當地問:“里面什么???寫給我的情書?” 田一峰看他那樣,恨不得一腳踹過去,“我可沒那個心,誰給你帶的你自己心里有數。我他媽都快成你倆紅娘了,這輩子還沒干過這種事兒?!?/br> 陳繼川歪嘴一笑,“反正是她找你,不是我,要算賬找她?!?/br> 田一峰忍不住開罵,“你個臭不要臉的東西,等你出來了,看我不抽死你?!闭f完向后仰著一下一下轉椅子玩,“也就是余喬,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死活要跟著你?!?/br> “沒什么邪,就證明老子魅力大?!?/br> “滾你媽的吧?!碧镆环蹇偹惴胚^可憐的舊椅子,站起身要走,他神情輕松,看起來心情不錯,“走了,還約了人吃飯?!?/br> “誰???女的吧?瞅瞅你那一臉的春情蕩漾,sao出風格了啊?!?/br> “你管得著嗎你?” “怎么管不著?我早跟余喬說,要你田一峰是女的,后面也就沒她什么事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