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吸了一口,她把煙夾回手里,信步往里走。 還是青磚赭瓦,一如當年模樣。 只是,已沒了人氣,門窗緊閉,有人家敞著的,也只是搬徙時把門板拆了一并帶走而已。 那擦肩而過蔬果販子的三輪車,車鈴叮叮當當, 那炸油條的滋滋響,撲鼻而來的蔥油味豆漿香, 那提著鳥籠的鶴發老人,腰間小收音機咿呀呀地唱, …… 都成了泡影,再難觸及。 于知樂停在繁花弄15號,她家門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風中舒展著青葉,還不知將來的厄運。 于知樂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鏟子,把它連根帶土挖起,她只身而來,其實并不方便攜帶,只是想挪到村外田野邊,空曠的地里,祈禱它們能在那兒重獲新生。 刨出一株,于知樂手指頭已經沾了泥,拎著那枝干,正無處安放之際。 突然,一只塑料袋被遞到她眼下。 于知樂回頭,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驚訝之余,卻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 兩人對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賣什么呆,拿著?!?/br> 于知樂這才醒神,接過去,把樹根揣進了袋子,進而才問:“景勝,你怎么過來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場在,我不知不覺就被吸引過來了?!本皠俾柤?。 于知樂輕笑,不評價。 景勝垂眼瞄她手里的小樹:“喜歡就拿回去種吧?!彼袅藘上旅迹骸捌鋵嵄荒胨酪矝]什么,這樹好歹收到過我這么金光閃閃的人的拜年祝福,這輩子也值了?!?/br> 于知樂:“?” “我開玩笑的,”景勝笑嘻嘻,主動接過于知樂手里的袋兜:“臟死了,我來拿?!?/br> 他抓起她一只同樣有泥點的手,嫌棄拿遠了些:“嘖,你也臟?!?/br> 于知樂佯怒抽手,趁此機會,手背往他臉上一抹,而后面不改色垂至身側。 “于知樂!你干什么,”景勝一愣,難以置信:“你現在學壞了啊?!?/br> 于知樂語氣鎮定,吐出四個字:“天然面膜?!?/br> “行——”景勝長長地,點了兩下頭,突然丟開手里袋子,一把圈住于知樂,使勁用自己臉瓜子胡亂蹭她:“咱倆有福同享?!?/br> 于知樂哭笑不得,想推開這為非作歹的壞東西,但也費了一番功夫,臭小子果真好好健過身,力氣不同以往,當刮目相看。 鬧了一會,兩人才靜下來。 并排漫步,拉著手,朝外走。 “你怎么過來了?!?/br> “你磁場在這啊?!?/br> “……說正經的?!?/br> “我猜到你會來?!?/br> “真的?” “其實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這?!?/br> “我以為你過來監工拆遷?!?/br> “我是老總啊,又不是真的拆遷大隊隊長……” 到了鎮口,于知樂陡然一頓,望向一個方向。 景勝循著她視線看過去,只見幾十個人黑壓壓地,并排立在不遠處的田埂上。 儼然都是陳坊的那些,沒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過的老鄉親。 還在這樣特殊扎心的場景。 他今天就一個人,寡不敵眾。 景勝當即想回頭尿遁,結果被于知樂扯回來,“往哪跑呢?” “我過去不合適吧?!本皠贈_那邊揚下巴,示意完就扭開臉,生怕被他們瞧見。 “你不用過去,就站這?!庇谥獦贩愿酪痪?,朝著那群老者走去。 沒出去多遠,于知樂停下了步伐。 再難向前。 因為那群老人,忽而,一齊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們年歲已高,動作也是徐而不急,卻更顯虔誠與尊敬,歉意和感傷。 他們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葉,為這片土地擋風避雨,也不費吹灰。 可現在,只能見,他們單薄的身體,聚在一起。眺望過去,仿佛盤蜿的老根,要與土地融為一體。 風拂過,青青麥田,延綿涌動,颯颯作響。圈圈光暈,曳在他們身后成行的雪松枝梢。 轟隆—— 腦后一陣巨響,于知樂沒有回頭,也不必回頭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幾十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記憶,所有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轟然粉碎的嚎啕如喪。 從此,這世上,地圖上,不會再有一個美不勝收,桃源一般的小鎮叫陳坊,導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過百年,連后世都遺忘。那些把陳坊模樣,深入骨髓的人們,早已長眠于黃土地。再無人銘記,也無人提起,曾幾何時,他們也是造物主,刻寫了這般靈秀故鄉。 老人們相互扶持著,顫顫巍巍起身。 袁校長也在當中,他拄著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淚。 背后崩塌聲不斷,也許是飛騰的粉塵,肆無忌憚鉆進了她鼻腔,于知樂鼻尖變得異常酸澀。 也是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只手掌蓋住。 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手的主人已經閃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頎長黑影,嚴嚴實實遮住了之前一切,視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軀體。 “別看了,”景勝如勸似哄的溫和聲音:“不看了?!?/br> —— 下午,于知樂去了上和嘉園,這是景元地產旗下一個專門作為安置房的小區。 景勝也寸步不離送她過來。 “你不上班?”從副駕下來,于知樂回頭瞥這條大尾巴。 景勝眼尾微垂,無辜狀:“我在上班啊?!?/br> “你上什么班?” 景勝認真回:“歌手于知樂的保鏢,兼職房地產企業老總,來自己曾經負責的開發項目考察?!?/br> 他故意逗貧,于知樂才不接梗:“這小區你起的?” “對?!本皠倥e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這,應該給他們安排一間精裝修?!?/br> “你剛才說什么?” “岳父岳母?!?/br> “馬上進去,”于知樂警告:“不允許這么叫?!?/br> “難道爸媽?” “……” “不行嗎?” “想被我踹下樓?” “……這兒是電梯?!?/br> …… 到了六層,景勝突然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不大好意思進門。 于知樂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進去?!?/br> “那我在外面干嘛?” “吃東西?!?/br> “吃什么?”景勝望向樓道:“這附近好像沒什么好吃的吧?!?/br> “閉門羹?!?/br> “……于知樂你他媽冷到家了?!?/br> 女人手覆上門板:“我是到家了?!?/br> 這一回,景勝忍俊不禁,抽了兩下鼻子:“說你冷你更來勁是吧?!?/br> 于知樂蹙眉:“你不還是笑了?!?/br> “我給老婆捧場,慣性動作?!?/br> “哦?!?/br> 于知樂叩門,沒兩下,很快被人從里邊打開。 是于知安,他一見于知樂,一雙眸子里盛滿驚喜:“姐!” “嗯?!庇谥獦吠镒?。 隨后瞥見景勝,他又興沖沖喚道:“姐夫!” 于知樂皺眉:“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