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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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這趟狼狽歸途的終點,等著的人卻是激動而期待的。 崔式的確收到了信,卻沒估對時候,崔季明到長安的時候,他正懷著這份期待,在家里曬太陽澆花。 另外一個人,收到的消息,就只寫了一句崔季明大抵的歸期,他便也有法子對付這種不確定的時間。那就是等。 正月不上課,皇子年紀大了,出宮也都比較隨意。 如今以不像半年多以前,他想去哪兒,有的是辦法讓人找不著痕跡。 可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虛還是怎樣,非帶上了鄭翼。頭一天,兩人還在西城門內大街上一座棋樓上等,后來便挪到了最靠近城門的茶攤……到今日,他們已經坐在了西城門幾里路外的長亭里了。 鄭翼覺得要是九殿下等的人再不來,他就能一步步往西挪到樓蘭去。 不過今日好似來了。 遠遠一隊薄甲的護衛從西邊而來,護送著其中一輛低調卻寬敞的馬車??v然這些賀拔家兵卸去黑甲,低調的扮作護衛,可就他們的駿馬與飽經戰爭洗禮的神情,也可以辨認的出身份。 殷胥騰地站起來,跨身上馬,去尋找或許是紅色的身影。 然而沒有,一隊中顯然都是成年男子。 ……難道崔季明在坐車? 鄭翼手搭涼棚,一眼認出來這些衛兵,道:“居然等的是崔三,她那脾氣會去跟個娘們似的坐車?” 隊伍漸漸靠近,可由于長亭附近可以算得上車水馬龍。不少從西域跑回來的富商官宦都在這里碰上了迎接的家人,以至于造成了小范圍的堵車,賀拔家兵護送的馬車就堵在了亭邊。 殷胥有些緊張的盯著車簾,沒一會兒,就看到一只手撥開車簾,半張臉從后頭探出來。 “周宇,怎么回事兒???你這是要帶我來買菜么?城外還建了新的菜市場?”崔季明嘴里叼著不知道路上從哪兒扯得細枝,笑盈盈的將下巴放在胳膊上。 瘦了,臉上有曬傷凍傷的痕跡,下巴上有一道沒好全的細疤。 看她好好的,他反倒覺得那小傷疤不心疼,只解氣。 不安生的家伙,看你還往外跑都成了什么樣子。 他心里小聲罵道,一眼望過去,沒有對視。他卻一下子體會到什么叫心里的冬雪瞬間化開。那道封存五個月的冰河,化作了早春的水,浸入土中,催發出綠芽來。 一點他獨自置氣的心思。一些縈繞令他煩躁的噩夢。 此刻都煙消云散。 殷胥自顧自心里道:我原諒你了。 與他內心能寫成三千文章的念想相比,崔季明活像是從村里進城的大爺,無賴般扒著窗框在吼:“能不能先讓讓道,誰不急著回家??!咱懂點交通秩序行么,敘舊的能不能別把車停在路中間就哭??!” 殷胥:“……” 她說完,交通狀況也只好了一點,馬車擠在一道總是麻煩。崔季明就趴在馬車窗框上百無聊賴的等,如對付仇人般在牙齒間磨那根細枝,她的目光隨意的朝亭子這邊轉來了,劃過殷胥和鄭翼。 然后就轉開了。 殷胥:“……?!” 竟然敢裝不認識他?! 殷胥心中竟然想,不會是離開半年,她甚至都忘記他的存在了吧。 他也頗為荒唐幼稚的策馬經過崔季明的車邊,拽著鄭翼,裝作與他說話似的聊了幾句。 崔季明愣了愣,順著他走過的方向偏頭。 殷胥回頭看見她側頭思索的樣子,隱隱想磨牙,又裝作無事般跟鄭翼轉回來了一點,輕聲道:“……不知道你堂叔什么時候回來。你縱然思念,總這么等也不行吧?!?/br> 鄭翼:……媽噠現在到底是誰心里揣著思念倆字,誰就天打五雷轟!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來,咧嘴笑了:“哎呀,這不是九妹么?” 鄭翼看著身邊的九殿下,陡然脊背都繃緊了,淡然回頭道:“巧,原來是崔三郎?!?/br> 鄭翼:……殿下你這逼裝的我給負分。 鄭翼也悲觀的明白了,他被拉著出來溜了幾天馬路,真的就是純粹來當個配戲的角兒。 “九妹真是閑情逸致,在這兒陪著等人?!贝藜久鞴雌饚追中Γ骸安恢鹊氖钦l家……” 她說了一半,又住了嘴,垂眼笑道:“這什么話,自然是鄭家的堂叔?!?/br> 縱然沒看見,可崔季明已經猜到了他身邊的該是鄭翼。她還是不大喜歡將自己看不見一事搞的人盡皆知,這點事還不夠各家飯后茶余嚼味兒,在旁人眼里還仿佛她渾身寫滿了悲悲戚戚。何必。 崔季明笑意未斷,卻將頭縮了回去,用簾子割斷視線。 殷胥皺眉道:“的確是在等鄭翼的堂叔。不過還請崔三郎注重言辭,莫要在人前叫這種荒唐稱呼!” 她隔著簾子,笑聲傳來:“那便是私下可叫了?” 第61章 殷胥:“……”還能斗嘴,應該一路都好。 “臣記住了,等下次私見殿下,再在人后放肆?!贝藜久餍Φ溃骸奥犅勈镩L亭外有一株梅樹,這時候應該開了,殿下反正也是在等人,既有工夫,能否給我折一枝梅來?!?/br> 殷胥:“……沒空?!?/br> 崔季明笑:“可惜了?!?/br> 殷胥與鄭翼俱不明白到底一枝梅花見不著能有多可惜,堵著車,這般僵持著。鄭翼以為殷胥總算是要走了,卻看他竟轉身策馬,真的往十里長亭便那株梅樹去了。 說來那梅樹也算是可憐。往年正月各家過年來人,也沒有多少游子旅人經過西門,它長得好好的。今年西域戰亂,城西十里長亭行人激增,不論是雪中見摯友的士子,亦或是歸家心切的少女,在長亭一等,總是不肯放過這株梅樹。 長了十來年的枝椏,倆月給掰成了殘廢。 僅剩的幾支帶花的,留在了它最頂端。仿佛是發際線連年后退的中年男人頭頂的最后一道防線。殷胥一身藍袍,腳踩馬鞍直起身來,仍然是白皙的手指在枝椏上輕輕一折,只挑了一根有依稀幾個骨朵的梅枝,算是給可憐的梅樹留了點紅色。 崔季明心里頭正有些亂,卻忽然感覺車窗簾子掀開一條光縫,一陣梅香飄了進來。 他居然還真去摘了,崔季明心里頭坐實了一個想法。 她伸手在空中摸索了幾下才抓到梅枝的稍,殷胥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騎在馬上,手雖然遞過來,目光卻往另一邊亭子的尖頂上飄。 “謝過殿下,好一支紅梅。不過殿下可有聽說?”崔季明道。 殷胥耳朵好似朝她那邊長去,嘴上卻敷衍:“什么?” “鄭翼只有兩個堂姑,沒有堂叔?!贝藜久鞔笮?。 殷胥呆住。 恰巧前頭車流動了,崔季明的馬車往前駛去。 她將那梅枝別在耳上,探頭出來,馬車越來越遠,發絲吹開,幾朵蔫紅的骨朵比不過她的得意神采,崔季明挑眉笑道:“我竟不知道,殿下原來等的是我!” 殷胥:“……” 待到馬車向前看不見,殷胥才回頭瞪向鄭翼。 鄭翼連忙擺手:“哎喲殿下你下次扯謊能不能先跟我對個口徑??!這可不怪我??!” 鄭翼又道:“殿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殷胥愣了:“怎么?” 鄭翼:“殿下沒發現,她的目光,根本就沒對上咱倆任何一個人,甚至沒往咱倆任何一人臉上看過來。她不是這種躲閃別人目光的人?!?/br> 殷胥剛剛光顧著避開不去看她的臉,哪里注意到這個。他也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崔季明會看不見了。 當夜他叫來王祿,只問道陸行幫中接近崔季明的那個人回來沒有,崔季明可是發生了什么。 王祿一臉奇怪:“師兄還有幾天才會到長安,不過他沒有與殿下說么?崔三瞎了啊?!?/br> 殷胥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王祿心道,還真有可能陸雙沒說,陸雙這次回信明顯語氣不對,他似乎也經歷了些打擊。關于崔三不能視物一事,他指不定以為殿下一見崔季明就會發現。 王祿:“嗯。她眼睛看不見了?!?/br> 殷胥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東宮側殿內,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單衣,坐在沒點燈的屋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出去了一趟,她……看不見了?! 殷胥感覺自己的聲音仿佛都在抖,問道:“沒有外傷?!钦l毒瞎她的么?” 王祿:“師兄沒有細說,等幾日回來之后便能知曉了?!?/br> 殷胥卻想的是等不及。 他沒法等幾天,來個外人將她的經過一一道來,他要親自去確認。 “帶我去?!币篑泸v地站起來,道。 王祿:……又要迎來代步工具的悲慘生涯了。 崔府內。 崔季明正躺在床上發呆。 她回來之后,將言玉一事如實稟告,崔式將扇子一下一下往手中敲著,聽她說完。 “阿耶,我們這算不算養虎為患?!贝藜久鞯?。 崔式半晌才開口:“這虎,不是我們養的,他只是呆在崔家而已。其實想來,不論是當今圣人,抑或是我,每個人都難免要給上一輩干的屁事苦心勞力的擦干凈,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時候,這亡羊補牢,補到幾乎家破人亡,我也曾恨過?!?/br> 崔季明:“阿耶是認為祖父帶走了言玉,才招來的禍患么?” 崔式不只是點頭還是搖頭的晃了晃腦袋:“他一直就是個我趕不出家門的喪門星,如今又傷了你。季明,我只盼著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自己干的事兒給拾掇干凈再斷氣,別讓你也來重復我做的事情?!?/br> 崔式變得比之前更緘默。他向來是如此,真難受了從不說出口,崔季明想起當年阿娘去世時,崔式也是只字不提,半年以后才第一次痛哭出聲。他甚至沒有太安慰她,更沒有抱著大喊“命苦的我閨女啊”,就跟平時一樣過著他的養老生活,順便告訴崔季明他升職加薪了。 崔季明走進了院子,卻發現桌角和其他尖銳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層軟墊,所有的門檻外都裝了個小小的木制斜坡,下人們白日里行走時都在身上掛了鈴鐺。 所有人都沒有說太多,這個家仿佛以前就是這樣。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淚,卻又縮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盡這丫頭能知道的最惡毒的話在罵罪魁禍首??偸窃谖輧纫槐娜吒叩拇廾顑x乖乖巧巧,牽著她的手走過長廊,走過拐角,用著不知該如何才好的生硬樣子拼命關心她。 她其實想說自己耳朵現在靈敏的可怕,這半個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點,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實在不必這樣??蓛蓚€meimei突如其來的溫柔,實在是讓她很爽—— 要是長大后也這么乖就好了。 崔季明還是習慣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將賀拔慶元的話,轉達給了阿耶,想問問他的意見。崔式一臉“如我所料”,卻道:“阿公不讓你再跟他牽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況你想貼也貼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條路走?!?/br>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當年比你還在風口浪尖上。你祖父當年,官高權重、又是棋圣,長安城內不知道有多少人扎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來。我本來也就沒有多少他的學識,想著干脆紈绔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參不動他。我倒是覺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當年的路線……” 崔季明:“你當年什么路線?千金散去還復來的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