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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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牙帳下用不著我這個廢人,何必討嫌,不如來找你?!毖杂衿鹕?,收好笛子,抬手道:“小可汗不如隨我走走?!?/br> 兩人并行穿過這個距離三線一州并不太遙遠的營帳,身邊都是馬匹渾身蒸出的汗味,言玉道:“聽聞這邊實施的很順利?” “如先生所料,涼州夏將軍確實是想要調用三軍虎符,一封標紅軍信在十幾日前往賀拔慶元那邊送去,在陽關附近派人得巧看過,內容確實如先生所料?!辟R邏鶻背著手道,呼出的白氣沾在了頭頂毛氈帽上。 言玉:“那是多虧了小可汗的人脈廣博,與慕容伏允和各部俟斤、葉護交好,不是容易的事。不過那封信,往賀拔慶元的方向送,可是經過了播仙鎮?” “自然會?!?/br> 言玉沉默。 “先生找我來說之事,何必要繞那么大一個彎子。先生不過是想問,燕羅俟斤,是否埋伏南道,攻下了播仙鎮吧?”賀邏鶻笑出一顆虎牙。 言玉并不隱瞞:“正是。播仙有故人在,難免掛心?!?/br> “何必說是故人,便是那賀拔慶元的外孫吧?!辟R邏鶻笑的人畜無害:“知先生思念舊主,我這個做徒兒的,也想著將他請到咱們這里來賞雪海、喝烈酒。燕羅與我自小一起玩大,做事有分寸,由他去請,最為合適?!?/br> 言玉拊掌笑道:“好一個有分寸。阿史那燕羅自其父被殺后,流落幾年便到了小可汗身邊,他遭受過屈辱,性子烈氣狠絕,做事斬草除根,又與小可汗十分交好。身份合適,可性子不像是個‘請’人的。再說,攛掇著南道各部落去請人,有些太大張旗鼓了吧?!?/br> 賀邏鶻靠近言玉,輕聲道:“先生或有所不知,吞侵南道乃是不得已。這慕容伏允已是一招廢棋,半營在圍攻賀拔慶元時,那對兒美人雙胞胎叛逃了?!?/br> 言玉眉微微一蹙:“怎么會在這時候?” 賀邏鶻笑:“年紀大了吃美人虧的也不是沒有,那兩個雙胞胎與阿厄斯看起來交惡,實際早已私下聯手,就趁著慕容伏允打算襲擊賀拔慶元時,內訌反營,本也不會大獲成功,卻不料路上冒出來一群拿著什么‘英雄帖’的馬匪,三方攪亂戰局,混亂之中雙胞胎殺了慕容伏允,帶著一半的兵馬跑走了。這個變故之后,賀拔慶元和他那隊伍也在南道上離奇失蹤了?!?/br> 言玉道:“還以為是個梟雄,喊了半輩子的復國,卻死在了孌童的刀下?!?/br> 賀邏鶻笑:“他說著復國,不論是大鄴、吐蕃,還是我突厥,哪個容得吐谷渾盤臥陽關重地,他當年逃出來,還不若就自稱流匪,也不會有今日的丟人?!?/br> “賀拔慶元困不成,你們想從西至東施壓?!毖杂裾f的是陳述句。 “自然,徒兒做不出先生這樣的局,也知道順著往后走。雖冬日難熬,此計動用不過兩萬人,再加上突襲涼州也有了些戰果,我們總是不會賠??上M螳@全勝,畢竟這機會以后不會有了?!辟R邏鶻看向遠方笑道。 言玉看著一行青衣漢人朝這邊而來,微微抬手要他們停在了遠處,側頭道:“小可汗可請動了我那故人?” 賀邏鶻瞇了瞇眼睛:“若是請動了,估摸三日前先生就已經到這兒來了吧?!?/br> “那我便覺得我這局,怕是要不成了?!毖杂駠@道。 賀邏鶻驚:“為何?” 言玉緩聲道:“若阿史那燕羅未前往播仙,我那故人或許也被三州一線的局勢所蒙騙,可她年歲不大,兩副心竅,雖有武癡上的純真,卻也有老江湖似的心眼。當年燕羅俟斤的爹,是被賀拔慶元手下一群將士圍殺,十年過去,這些將士遍布北地,燕羅俟斤再怎么偽裝,卻也有人認得出?!?/br> “一旦認得出,雖蒙得過長安文官,瞞得了消息未至的大營,但那故人,怕是心里已經清楚透了?!彼麩o奈的感嘆。 賀邏鶻的笑容繃在了臉上。 他明白了言玉的意思,派遣阿史那燕羅的行為,實在太捺不住了,仿佛就怕是這個機會消逝,不顧一切的抬刀刺向對方的破綻,卻不料自己也留了空門。 這個局的成敗在于冬雪呼嘯下看不清的表皮。 突厥人必須做出勝券在握、氣勢磅礴且有恃無恐的樣子來,而他派人去南道打圍,就顯得多此一舉了。 賀邏鶻最大的優點,便是沒有少年人的不肯承認、不可一世。 他額上冒出薄汗,當即躬身:“請先生教我!” 言玉反倒是心中微微松開一點,仿佛是這局不成,心里也有了點救贖。 況且突厥帳下對于他這個漢人,態度多有猜忌,此招出動兩萬兵馬已算是賀邏鶻的面子,不成雖對他日后有不小影響,但賀邏鶻看起來愿意抗下這個責任。 言玉道:“之前,局成不成,在我。至此,局成不成,在天。只看著消息送去與三州動用虎符的時間差了?!?/br> 賀邏鶻慚愧的脖子紅透:“先生,責任在我。本若是真的能讓賀拔慶元與大鄴皇帝交惡,來年開春,必定我們能打入關內——” “或許是天有氣運,自責已不必。只是許多計謀,其中細小關鍵,都不可妄動。以后若有局勢,我必定會與小可汗講個清楚,也請小可汗仔細思考后再做行動?!毖杂竦?。 這便是他在告誡賀邏鶻,以后他的局,賀邏鶻少插手。 賀邏鶻佩服言玉的才能,嘴上尊稱先生,可若是說骨子里的尊敬,那是半分也沒有,道:“是。徒兒知錯,只是……既然到了這個境地,燕羅俟斤不能撤。他會自播仙往東,吞并各個小城,雖不能拉下賀拔慶元,但還有隴右道躺在手里?!?/br> 言玉看著有人牽馬過來,便起身上馬。 賀邏鶻天真笑道:“只是先生的故人還在南道上,南道那么長,總能追得上,請得來?!?/br> 言玉坐在馬上,短暫的無風與晴朗似乎要結束了,他頸后兩根飄帶在風中狂舞,他低頭對賀邏鶻笑道:“我剛剛說了,這局成不成,在天,這里已經不需要我了?!?/br> “那故人,我親自去請?!?/br> 賀邏鶻愕然,看著一隊策馬的漢人,格格不入的輕踢馬腹,從營帳之間穿過,往南去了,踏起一串凍如鹽粒的雪渣。 一武將從旁邊帳內走出,神態倨傲,并未向賀邏鶻行禮:“小可汗信得過漢人?” “如何信不過?”賀邏鶻背手往回走去。 “縱然這五少主,對殷氏、大鄴應當是滿懷恨意,可必定曾給賀拔慶元做過幾年事情……會不會……”那武將道。 “他剛來之時,慕容伏允向我們報說,賀拔慶元立刻派人追蹤痕跡。而之后,慕容伏允什么時候死不好,非這時候下屬叛亂,一朝跌在賀拔慶元陣前,死的狼狽不堪,那所謂‘英雄帖’的出現,更是蹊蹺的刻意?!辟R邏鶻笑:“你說我該不該信任他?!?/br> 武將也沒想到賀邏鶻如此理智。 “那何必還要留他?!?/br> 賀邏鶻笑道:“其實賀拔慶元、甚至崔家與皇帝之間的刺兒,最深的不是三軍虎符,而是先生的存在啊?!?/br> ** 樓蘭從未向如今這般人滿為患過。 大小客棧茶鋪擠進了滿面塵土的刀客旅人,城外是延綿看不到黃沙的層疊帳篷,南道棄城逃來的,北道活不下去的,從西邊來的人都擠在這小城里。 一夜燃起的無數油燈,在入夜后,使得樓蘭變成一只盤臥在沙地深處的發光蜘蛛。 崔季明從未如此佩服過這些走南闖北之人的活法。粗手扶在刀柄上,再喝的淋漓滿襟;擦去面上的血污,撲進香膚玉肌的紅羅帳。所有人在這兒都有一股豁出去的千金散盡還復來,連惴惴不安一路的她都要醉進漫街的酒味。 他們用著拜火教的身份,走了大半條道,可真到了樓蘭,誰也不敢裝做是拜火教的人。 樓蘭相當信奉拜火教,就他們那三流演技,能糊弄得了突厥人,卻忽悠不了這些狂熱的信徒。他們化作了一行疲憊的商隊,俱泰成了貌丑卻富裕的商人,她換回男裝,與徐策一同扮成年少的刀客,嘉尚恢復了和尚的,陸雙成了個前后的跑腿,他胡茬都冒出來了,臟的只比幾個月前好一點。 崔季明卻發現她小舅媽居然這路上稍微穩妥了起來,也不愿意騎馬,非要去坐車,她便問了幾句。 杏娘笑:“啊,我好像懷孕了?!?/br> 崔季明驚的話都說不清楚:“……你懷孕了?!那你、你還這么猛!之前突厥人打過來的時候,你還要殿后!賀拔羅不好好照顧你么?” 杏娘一臉煩躁:“不想告訴他!他真遲鈍,我都表現得這么明顯的嬌弱了他還看不出來!我就不想親口說啊,想著他高興起來那小心翼翼的傻樣,我就覺得麻煩!” 崔季明:“……舅媽,這人也不是你一個造出來的,你這容易造成家庭矛盾啊?!?/br> 杏娘敷衍的只說是過段時間就說,崔季明也不好插手人家夫妻間的事情。 如今到了樓蘭,他們沒有帳篷,便只能住進城里去。樓蘭也算是西域之路的玄關,城內一半都是客棧,縱然如今涌進這么多人,他們挨家挨戶的找,也能碰見幾個有空房的。 樓蘭不知道能存活到什么時候,店小二也都有一種拼了命薅錢的熱情,他們一行人的車馬剛停下,不夜天般的土路上,這小二便竄出來,手里一捧豆子先喂了前頭的馬,讓這商隊多留一會。 店家口一吐:“打尖還是住店?” 前頭拽馬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拎一把窄背長刀,破洞的斗笠遮住半張臉,露出卷發和混血的下巴尖,耳垂上各一個不大明顯的內凹耳洞,空蕩蕩沒掛東西。若不是身姿挺拔,手臂有力,單看耳朵,像個偷跑出來的漢姓姑娘。 “自然住店。有幾間房?”少年正是崔季明,她笑問道。 “幾個主子?”店小二道。 一般住店,向崔季明這種刀客身份,都是住大通鋪,問幾個主子,便是問要幾間上層的單房。 俱泰從馬車里掀開簾子,他一身綾羅,手上帶個碧玉扳指兒,臉上掛了塊鑲金又鑲玉的眼罩,左眼盯著店小二:“兩個主子?!?/br> 那店小二看見個獨眼侏儒的商人,面上掛笑,內里頭罵了句:瞎顯擺。 “哎,得好嘞!正巧只剩兩間相鄰。酒rou可要先用?馬車需要卸么?糧草可要補滿?熱水可需備上?”店小二喜氣洋洋,叫其他伙計引著一隊馬匹往后院走,大半仆從刀客都跟上,俱泰被阿穿扶下車,幾個人先邁進店里。 “找個干凈地方,主子要吃些東西?!标戨p上去,手里頭一個碧綠的東西往店小二眼前一抖,又收回衣袖里。 那店小二眼里點了燈一般,整張臉煥然就是春暖花開,高興的應了一聲:“得嘞,幾位郎君娘子二樓坐!” 這樓蘭的客棧,哪里有什么雅間,二樓咯吱作響,也就比一樓少了些地上的痰。陸雙麻溜的看著翻來覆去一塊板的菜單點餐,又要了幾壺燒刀子,得來崔季明贊許的目光。 那小二折斷腰似的一躬身,往前靠了半步:“不知是總瓢雙爺來,可有要務?” 陸雙:“無事。西邊弟兄過不下去,只得往關里撤,隊里的挑桿兒都是自己人,這幾位老空是過了命的并肩子,一并送進關。你這兒營生若是過不動,也早往東邊撤?!?/br> 小二笑:“雙爺慈心,弟兄福氣。若不是刀片子劃到頭上來,咱們這些扎根的也不肯走啊。若是真到了那一日,進了關也不敢叨擾總瓢,我們幾個順河往南飄,找個船來船往的地方再干老本行,還是幫里的人?!?/br> 陸雙嘆了一口氣:“到時候別干一捧熱血,以寡敵眾的蠢事兒,腦袋在,活路就在?!?/br> 小二也有些紅了眼眶:“形勢總是比人強,咱們知道。爺還有什么吩咐?” 陸雙看著坐在俱泰后背的長桌上,肚子響的如敲鑼的崔季明:“那小郎君有怪病,你給她上三碗湯面、十個胡餅、一斤牛rou、兩壺燒酒,錢……先欠著?!?/br> 小二嚇了一跳:“他一個人吃?!錢不是事兒——”我怕他撐死。 崔季明飄來一句:“你上就是了,吃不完我賠你三十斤牛rou?!?/br> 半柱香后,崔季明噎的青筋都快鼓出來了,陸雙嫌棄的倒了一杯茶給她,崔季明拍著桌子總算將腮幫子里的咽下去。 陸雙斜眼:“真看不慣你這種吃不下還硬塞的人,沒點骨氣?!?/br> 崔季明怒:“你也沒跟我說他家一張胡餅跟盆那么大??!” 她往桌子上一趴,喪氣的看著還剩的兩三張胡餅,考慮要不要真買三十斤牛rou。 陸雙這人也是手賤,一只胳膊伸的比螳螂前爪還快,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你至于把自己撐的跟懷胎六個月似的?” “你再敢跟我動手動腳,我非廢了你歡愉人間的二兩rou!”崔季明一腳蹬過去。 陸雙抬腿,笑問:“還吃不,不吃我讓人撤了?!?/br> 崔季明艱難道:“吃!我再喝幾口面湯!” 坐在崔季明對面的徐策托著吃不完的餅,痛苦的打了個嗝。 就在崔季明無聲無息卻如海底深洞般吸著面湯的時候,有個人撞進客棧的燈火通明里,被門檻絆了一跤,在地上滾了一圈。 熱情如火的店小二撲上去,剛一句:“客官打尖還是——” 便半句梗在嘴里,他看清后,猛地彈起來往后退去。 因為那撞進店里的人,在地上滾出了紅綢帶鋪開般血痕。 陸雙行云流水拿起崔季明桌上的斗笠,給她扣在頭上,往下壓了壓:“小心?!?/br> 徐策那個大嗓門的傻子咽下胡餅,叫道:“哎喲臥槽死人啦死人啦!” 崔季明和陸雙俱是一翻白眼,朝他踹去。徐策左右腿吃了兩腳,還轉頭很不見外的叫喚:“你們打我干啥呀?”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往樓下看去。緊接著,踉蹌走進來一幫打扮差不多的人,撐著厚重的戰身刀。那刀面粗糙如農具,厚重如鐵板,將近一人高,兩掌寬,一個領隊模樣的中年男人抬刀往地上一頂撐著身子,地面都粉塵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