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而他將要戰斗的對手,還未到來。 牧棠沒有來。 天色已經大亮,陽光穿透薄云灑落在山巔的泥水間,透出幾分暖意。 約定的時間早已經過去,但牧棠卻還沒有出現。在場眾人心中不禁都有些異樣,視線來回在空空的山道與司空清的身上徘徊,不知鏡月閣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牧棠是否當真打算就這樣失約。 二十年的生死之約,關系著的不僅僅是鏡月閣的聲威,也是整個南方武林的聲望,牧棠若當真不來赴約,那么南方武林從此在江湖上便再也無法抬起頭來,而鏡月閣與牧棠,自然也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這是一場沒有后路的戰斗,所以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 牧棠竟然沒有前來。 就在眾人心中各自盤算之際,薄霧之間,山道那頭緩緩現出了一道身影。 見得那道身影伴著腳步聲出現,山巔上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紛紛將視線落在那處。 山上的晨霧十分輕薄,不過片刻之間,那道隱約的身影便仿佛破開一道薄紗,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那是一名男子,身形單薄卻高挑,著一襲月白長衣,臉上戴著銀色面具,腰間懸一柄黑色短匕。 那人腳步不快,卻很穩,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踏在人心弦之上。他一步步來到人群之間,來到司空清的面前,然后輕輕頷首,朝司空清道:“鏡月閣牧棠,替父親牧和前來赴約?!?/br> 司空清盯著牧棠,不見有任何情緒,只是微微踏前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劍。 一觸,即發。 這一場跨域二十年的生死約戰,在這一刻終于開始。 直至許多年后,眾人還記得這日山巔之上所發生的事情。 還記得霧氣散盡后天際如火的朝顏,與地上如灼的鮮血。 ☆、第二八章 謝初語醒來的時候,天色有些昏暗,像是才下過一場雨,空氣中四處都透著濕冷,她才意識到夏天已經過去,秋天來了。 她撐著身子自床上坐起來,感覺到身上傷口的疼痛感熟悉無比,卻比之從前要好了許多。 不過一瞬,謝初語便反應了過來,自己身上的傷早已經被人處理過了,且那人手法不差,應當醫術極佳。 能夠擁有這樣醫術的人她認識的只有一個。 “顧嘉?”謝初語出聲喚道,這才發覺自己聲音低弱,顯得嘶啞無比。 就在她出聲之后,門外竟當真走進了顧嘉的身影,他手中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似乎是早已算準了謝初語會醒來的時間,早早地就準備好了東西。他面上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但卻依舊笑著,朝謝初語打了聲招呼道:“這么快就醒了,我本以為你要等這碗藥稍稍涼些了再醒的?!?/br> 謝初語沉默看著他,心中卻不知為何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覺。 她原本應當是在斬月峰外的山谷里,再有兩天就是斬月峰之戰開始的日子,她還要去參加比試。 可是為什么她會遇上顧嘉? “你怎么會在這里?”謝初語喃喃問了一句,待看清四周的環境之后,才不得不又重新閉了嘴,只怔怔看著顧嘉。 她所處的地方,分明就是雁州城里顧嘉的客房,她應該問的,不是顧嘉為什么會在這里,而是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分明應該出現在斬月峰,但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如今斬月峰之戰究竟開始了么?她未曾趕到,江湖上會有什么樣的傳言? 就在她心緒萬千,心思復雜不知應當從而理清之際,顧嘉終于輕嘆一聲,緩緩開了口:“你受傷太重,已經昏迷半個月了?!?/br> 半個月。 謝初語動作驟然一僵,定定望著顧嘉,心中的問題雖未問出口來,但顧嘉已經看了個明白。 然而他卻沒有立即解答,而是輕咳一聲,將手里的湯藥放到了桌上,搖頭苦笑道:“真是的,我這也不知道是多少次替你療傷了,你這個朋友可真是叫人不省心,一次比一次傷得重,我看啊你這次恐怕得修養個兩三個月才行了,你就別想著到處走了,這幾個月都留在這里吧?!?/br> 謝初語沒有去回應顧嘉的話,她神情忽而變得凝重起來,不顧身上的傷勢,撐著身子不肯睡下,只低聲問道:“朝顏呢?” 似乎早知道謝初語會問出這個名字,顧嘉背對著謝初語,聲音似乎平靜沒有絲毫變化,只搖頭道:“現在是關心別人的時候嗎,你還是好好休養身體吧,等養好了再說?!?/br> 謝初語沉默不言,她動作有些艱難地用受傷的手捧起了藥碗,湊到唇畔卻沒有立即喝下,只是喃喃道:“他回朝家了?” 朝顏離開朝家本就是為了看斬月峰之戰,如今斬月峰一戰什么都沒有發生,他應當也回去了才是。謝初語這般告訴自己,然而無法見到那人,謝初語心中那種不好的感覺卻不知為何變得更加濃烈。 她垂下手,盯著倒映在黑乎乎的藥湯中自己的模樣,低聲又問:“斬月峰一戰,鏡月閣閣主牧棠沒去,是不是叫人看了不少笑話?” 頓了片刻,謝初語抬眸問顧嘉道:“江湖眾人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你別想那么多玩意兒?!鳖櫦我琅f閃躲著謝初語的視線,擺手看來有些不耐的皺眉道:“你倒是趕緊喝藥,喝完我好回去收拾藥房,你也剛醒過來,趕緊躺回去休息?!?/br> 謝初語沒有聽從顧嘉的話,她何其聰明,一眼便看出了顧嘉的閃躲,而也到這時候,她心中那層隱約的擔憂才終于變得無比強烈,漸漸浮現而出。 顧嘉不肯對她說實話,也不肯告訴他朝顏的蹤跡。 她分明記得,在她昏迷之前她與朝顏還在那山谷當中面臨絕境,她最后一招無法打敗那名黑衣人,那名黑衣人勢必是要置他們于死地,但為什么她卻活了下來? 救下她的人究竟是誰? 以朝顏的性子,必然不會讓人將他帶回朝家,就算他回去了,也一定會差人替他傳話給她,為何現在卻毫無音訊? 謝初語越想心中便越亂,甚至生出一種無端的惶恐,她驟然往顧嘉看去,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究竟瞞了我什么?” 顧嘉早知謝初語不好應付,卻沒有想到她會不好應付到這般程度,聽得對方的問話,顧嘉不由一時語塞,僵在原地良久才長嘆一聲,搖頭嘆道:“這種事情我……我實在是說不出口,你就別……” 謝初語依舊盯著顧嘉,似乎并不打算放過他,就在顧嘉左右為難的時候,門外突然又是一人走了進來,隨后那人朝顧嘉道:“神醫,此事還是讓我來與她說吧?!?/br> 顧嘉見到那人進屋,頓時如獲大赦,朝那人頷首道:“那就……拜托你了?!?/br> 那人點了點頭,神情卻沉重了下來。 直到顧嘉離開房間,那人才回過頭看向謝初語,動作緩慢地來到謝初語的床前坐下。 自顧嘉離開之后,謝初語的視線便落在了此人的身上。 這個人謝初語自然是認識的,但她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里見到此人。 他的名字叫做葉映清,是名滿天下的大俠,也住在這雁城當中,與朝顏是朋友,當初她能夠從雁州城外的山莊內找到朝顏,也是多虧了葉映清的消息。 謝初語并不好奇為什么自己會在這里見到葉映清,她只知道既然葉映清在這里,那么他一定知道朝顏的消息。 她沉默片刻,打算出言詢問,然而便在她開口之前,葉映清凝重著神情,當先開口道:“斬月峰比試已經過去了,你不用擔心?!?/br> “比試?”謝初語低聲問了一句,她一直昏迷不醒,這場比試又是誰與誰之間的對決? 便在謝初語遲疑之際,葉映清接著道:“與司空清比試的人是朝顏?!?/br> “他才是真正的牧棠?!?/br> 一句話猶如驚雷,將謝初語聽得半晌無法再回神,她只覺得仿佛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瞬間被抽空,她無法動彈,只得茫然的看著葉映清,就像是眼前一切都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面,都透露著虛幻。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怎么可能是這個樣子? 謝初語不敢去想,甚至無法去想。 葉映清一直在看謝初語的神情,他不敢有絲毫停頓,一字一句將話說完,閉目無奈道:“事情就是這樣,這件事情你本就應該知道真相,我會為你慢慢解釋?!?/br> 謝初語來不及聽這個解釋,她自方才那叫人難以接受的荒唐真相中回過神來,心中最為在意的,仍只有一事。 “朝顏呢?”謝初語死死盯著葉映清,眼神在絕望中透著掙扎,“決戰的結果呢?” 葉映清語聲一頓,聲音低沉微有顫抖地道:“鏡月閣閣主牧棠,藏鋒殿殿主司空清,在斬月峰上……同歸于盡?!?/br> ☆、第二九章 牧家的傳人身上有一個秘密,旁人不甚清楚,但謝初語卻是知道的。 自牧和死后,牧棠被決定要代替牧和參加那一場生死決斗,鏡月閣的大長老,也就是牧棠的母親,便在他的身上種下了一種蠱。 平日里便如同常人一般,但他若身死,那么他身上的蠱便會破體而出,攻擊離他最近的那人。 那人自然就是殺他的人。 這本就是為司空清而準備的,在大長老看來,司空清若當真執意要與牧棠決斗,便是想要控制整個南北武林,不讓鏡月閣有絲毫的反擊余地,那么鏡月閣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 這蠱毒十分罕見,大長老將這獨一無二的蠱種在了牧棠的身上,卻沒有想到牧棠會就此離開鏡月閣。 謝初語知道此事,她雖是做了十年的牧棠,卻不能成為真正的牧棠,所以她知道自己對這一戰無能為力,若她死了,那么誰也不能夠阻止司空清。但她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牧棠回來了。 朝顏就是牧棠。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預料的真相,但他雖從前是牧棠,但卻已經以朝顏的身份活了十年,他早已遠離江湖,自然也不可能戰勝身為江湖第一人的司空清。 所以他與司空清同歸于盡,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司空清殺了朝顏,然后被朝顏身上的蠱蟲反噬喪命。 謝初語想到此間,心中不禁空落,她惶然往葉映清看去,盼著葉映清給出不同的結果,但是沒有。 葉映清所說的情形與謝初語的猜測一無二致,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奇跡發生。 蠱蟲只有在宿主死亡之后才會破體而出,司空清既然身死,那么朝顏便不可能還有希望活著。 朝顏死了。 這個念頭像是一把銹鈍的劍,一遍遍自胸口穿刺而過,每一次都帶出淋漓的鮮血,痛得她難以喘息。 就在不久之前,朝顏還是個住在朝家不問世事的小少爺,與什么江湖風雨沒有絲毫聯系,她還記得她將朝顏帶離臨城的時候,那家伙拎著衣擺走幾步路就喊休息的模樣。那時候她想,這樣的人,與她之間當真是相隔了幾重山水,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么叫做疾苦,也不會明白什么江湖恩仇。 她是羨慕他的,只是一只未曾說出而已。 現在想來,方才覺得荒謬。 她將與朝顏同行往斬月峰的一路當做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來走,所以任性地帶著這個小少爺,只求自己在這一路上不算太過孤獨。如今聽到葉映清的解釋她才知道,將那一段路當做最后旅途的,從來都不只是她一個人。 朝顏跟在她的身旁,與她談心,與她說風月,問了她許多從前的故事,也對她說了許多自己從前的故事。 她想起他曾經小心翼翼地試探,問她如果能夠離開如今的門派,她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因為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然而如今她真的脫離了從前的日子,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卻不知自己應該何去何從了。 。 她到了鏡月閣的外面,卻不敢再往前一步。 這里本是她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也是她一直以來的責任所在,但將來或許不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