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這時,斜里忽然刺出來一柄沾血的大刀,攏在許長安身側的楚玉當即驚呼:“公子小心!” 許長安本能地側身避開,刀尖險而又險地擦過了他的胳膊,在雪白的狐裘上留下了一線嫣紅。而后不待他親自動手,頗有護衛自覺的食人花姐弟,已經動作利索地解決了試圖出其不意的悍匪。 作壁上觀的許長安遭了這么出無妄之災,原本破棉絮似的思緒更是成了二月的柳絮,飛去了天涯海角。他收回注意力,發現轉眼之間,悍匪就被訓練有素的士兵打了個無力回天。 戰局已定。 廝殺不長不短,倒也足夠許長安瞧明白先前商隊被劫是怎么個事了。如果猜得沒錯,這行所謂自桐城而來的商隊,根本就是守軍假扮的,目的正是為了引來去無蹤的悍匪自投羅網。 想透這層,許長安不由又看了兩眼渾身浴血的女將軍。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才發現,將三千長發整齊挽進頭盔里的女將軍,竟然有些面熟。 許長安眉頭微微一折,在腦海不留余力地搜尋兩圈無果,最終確定了從未見過這位女將軍。 那頭,吩咐底下士兵去收拾戰局的女將軍慢悠悠踱了過來。她身上盔甲被匪徒的鮮血染得通紅,額間微微滲著汗,面色反倒比之前更加紅潤了,整個人透露著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的意味。 許長安與許道宣兩人拱手行了個禮,不約而同地道謝:“謝過將軍救命之恩?!?/br> 雖說不用女將軍也能順利逃脫,但現在對方救了自己一行人,不得不領了這份恩情。 女將軍淡淡地頷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抱著如意的許道宣。昨日她鎩羽而歸,回到府中見到了一肚子壞水的兄長。難能可貴,兄長頭回沒有志得意滿,反而話里話外地讓她別再招惹這行人了。 女將軍自幼性格便有點偏執,越是不讓她做什么,越是要做什么。 因而臨出城前才得了兄長一番殷殷叮囑的女將軍,在見到許道宣后,立馬萬事穿耳過,不甘心中留。 “二位太客氣了,為民解患,救民于水火,乃是我職責?!闭f著,女將軍親自扶起了許道宣,而后十分小人地出其不意,朝許道宣吐了口香氣。 她動作很小,窩唇吐氣亦不明顯,只是那香氣有些過于甜膩了,惹得鼻子發癢的許道宣,張嘴打了個驚天大噴嚏。 女將軍面上刻意裝出來的淺笑龜裂了。 若不是她見機不對,撤退迅速,那唾沫星子就要直接飛到她臉上來了。 那頭,笑起來有兩個深深酒窩的少年還在道歉。有史以來嘗到挫敗滋味的女將軍,心灰意懶地揮了揮手,示意親隨趕快將這群人轟走。 對她所表露出來的逐客意思了如指掌,許長安拉住了很是歉意的許道宣,又讓楚玉扶起嘔吐不止的乳娘,一行人重新啟程了。 重回銀霜鎮西北官道,風餐露宿地行了近兩個月時間,到了三月中旬,總算是晃晃悠悠地快到了塞雁門。 這日正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臨近塞雁門十里的一處茶寮,進來歇腳的腳商行人三五成群地散落著。說書先生穿一身鴉青色的舊衫,負著手還未進門,已經先從熱鬧的聲音里聽出了客人的數量,登時面上一喜。 進了門,在堂上落了座,又要了壺茶水,余人一看這架勢,便知是說書先生來了,立馬哄鬧起來。 “老頭兒你昨兒忒不仗義,故意說到右相意欲謀反,私自蓄養了一支軍隊,卻不告訴我們軍隊的人是哪兒來的。害我回去想了整晚,今早上起來一瞧,嚯好家伙,兩只碩大的烏眼圈?!?/br> 一位約莫與說書先生相熟的小販,率先鬧將出聲。 “那我可比這位老兄還慘些,昨白日聽了說書,夜里翻來覆去一整晚都不睡著,險些就半夜被我婆娘掃出門哩!” 另外一位挽著褲腿的壯漢,忙緊隨其后。有了這二位的開頭,原本就鬧哄哄的茶寮,更加喧嘩了。 說書先生聽了這些追捧很是受用,他自袖內抽出柄半舊不新的折扇,慢悠悠地開了口:“我要告訴你們軍隊的人從哪兒來的,只怕你們今夜又要睡不著了?!?/br> “老頭兒你勿要賣關子了,快快說來!”已等了大半天的茶客,迫不及待地揚聲道。 此話一出,便得到了大量附和。 在一片催促聲中,說書先生押了口茶,道:“近十數年來既無大災荒,又無戰亂,你們道軍隊的人哪兒來的?那右相心狠手辣,去了蒲公英的故鄉,打著招繡娘的借口,騙來了無數尚未出閣的姑娘,而后將那群可憐的姑娘們……” 隨著說書先生的講述,喧囂叫鬧的茶寮里慢慢靜了下來。不知是哪個婦人率先不忍地抽泣一聲,靜可聞落針的茶寮才重新活過來似的有了動靜。 緊接著只聞得砰地一聲驚響,容貌正氣的粗漢忍無可忍地重重拍了下桌子,青筋直爆地唾罵道:“右相那個畜生!人面獸心,簡直禽獸不如!” “此手段天理難容!他可有被五馬分尸?可有被株連九族?犯了這樣的大罪,即便是十族也該誅的!” “就是就是!” 茶客們的情緒都激動起來,慷慨激昂地大罵著日前不久才九族問斬的右相。 說書先生搖著折扇,偶爾見縫插針地跟著罵兩句。 待情緒平復下來,這才有茶客想起在右相謀反一案中立了大功的三皇子墨王殿下,不由提聲問道:“那位墨王殿下立了這般大功,可有什么恩賞?” 說書先生只管押茶,等眾人胃口全都被吊起后,才不緊不慢地開了腔:“說到那位殿下,這兩日塞雁門出現了一位奇怪的人?!?/br> “那人穿一身華麗逼人的紫袍,每日里都站在城墻上遠望,像是在等著什么人。一日三餐都是查將軍,查將軍你們知道吧?那可是塞雁門一言九鼎的守將,在這位紫衣人面前,都不得不伏低做小,每日親自迎送……” 至于這位說書先生口中的紫衣人,現下正望眼欲穿地望著遠處官道。 右相謀反一事處理完畢,薛云深當即快馬加鞭地趕回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陰差陽錯,竟然一路上都沒遇著許長安一行人,不僅如此,他倒還比許長安先抵達塞雁門。 “長安怎么還沒過來?”薛云深今日第一十八次地重復道,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難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執盞,慈玨,你們兩個上馬,隨我去接長安?!?/br> “王爺!王爺萬萬不可??!”守將查將軍感覺自己這兩日cao的心比帶兵十八年還多,他趕緊攔住說走就要走的薛云深,言辭懇切地勸阻道:“您上回傷到的腿腳還沒好全,實在不能再長途跋涉了!” “您要是在微臣這兒舊疾復發,微臣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br> 這句話查將軍沒說,但臉上已經赫然表現出來了。 要說薛云深立了這么大的功勞,按照他爹敬宗皇帝的意思,干脆封為太子然后把皇位傳給他算了,自己去頤養天年,樂得個清閑自在。 可惜薛云深并不同意,他雖然準備接過皇位,但并不覺得時機已到,于是以父皇正值壯年還能兢兢業業二三十年為借口,直接把他爹堵了回去。 之后執盞手刃右相為幼弟執燈報仇,薛云深快刀斬亂麻地把余下被囚禁起來的蒲公英姑娘,和那些自小被灌輸仇恨理念的孩子們安置妥當。 待諸事畢了,執盞原想帶滕初回來再看一眼如意,奈何她此生心愿已了,只求了個能夠葬回故鄉的恩典,便煙消云散了。 ——彩云間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便重回天地,從無輪回之說。 眼下,薛云深與查將軍的話置若罔聞,瘸著腿就要從城墻上下去。他那位原形是稻谷的親隨見狀,靈機一動,抬出了許長安:“王爺,您腿疾尚未痊愈,又奔波勞累,屆時王妃知曉了,定要同您生氣的?!?/br> 薛云深一瘸一拐的步伐霎時停住了。 暫且不論目前這個“半身不遂”的狀態是否會影響他英姿,單說有病不好好治這項…… 薛云深設想了一下許長安勃然大怒,軟趴趴的刺豎起來的場景,登時可恥地有些浮想聯翩。 最后好說歹說,總歸是勸下了這位險些一意孤行的王爺。 另外一邊,趕了大半天路的許道宣幾人,精神都有些不濟,恰好不遠處有座簡單的茶寮,便商議著停下來歇歇腳。 還未下車,撐著額頭小憩的許長安就聽到外面有些議論紛紛。他這些日子飽受困擾,被“食髓知味”的情欲憋得徹夜難眠。即便夢里的情景再如何活色生香,畫餅充饑久了,到底還是嫌棄滋味寡淡,不如真刀真槍來一場干得痛快。 眼下殘留著兩抹濃重青黑,許長安猶如個縱欲的紈绔,整日里提不起精神。他身上要開花的訊息已經快傳出三百里了,偏偏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受到影響的許道宣煩不勝煩,連滾帶爬地跑去了另外一輛馬車,只留下個開花期尚遠,完全不受感染的楚玉伺候。 楚玉見許長安眉頭緊皺,知道是被外面的動靜吵著了,連忙坐過來,又是拍背又是揉肩地道:“馬上就進城了,公子暫且先忍忍,到了城里尋家客棧再好好歇歇?!?/br> 許長安擺了擺手,示意楚玉不用忙了。他動了動肩背,啞聲道:“下去走走,坐了一天馬車,身子骨都坐僵硬了?!?/br> “哎!”楚玉麻溜地應了聲,動作利索地推開了馬車門。 那說書先生正泛泛而談著塞雁門城墻上的紫衣人容貌有脫塵出俗,說著說著,發現底下聽說書的人眼神全往外跑,不免有些惱怒。等他氣憤憤地扭過頭,瞧見被楚玉扶著進門的許長安時,也不由驚掉了下巴。 說來仙人球長得好看的,其實并不太多,尤其到了以暴雨梨花針為獨門秘技的魔鬼仙人球這里,好看的就更少了。 許長安這一代里,他親兄長許道寧,由于幼時在三叔的軍營里待過,一身正氣剛正不阿,五官便多少帶了點粗獷之意,硬朗是硬朗,但同好看沾不上邊。 許長安二叔的育有一子一女,長女許長平,容貌清秀,五官端正。幼子許道宣,是個常常四六不著的混世魔王,身上既無文人書生氣,也無錚錚硬氣,整個是胭脂水粉里泡大的,眉宇間卻透露著一股子憨氣,弄得那張原本算是俊俏的臉,顯得有點缺了靈動。 至于許長安三叔的孩子…… 就這么說吧,他三嬸是千年蘭。 按道理許長安的長相也不該好看到哪里去,但不巧他是晚來子。晚來子皆漂亮,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再加上他約莫是走了狗屎運,集齊了他爹娘所有優點不說,還得了份得天獨厚的恩寵——曬不黑。 是以,在“拋頭露面”地奔波了大半年之后,周圍是個人都曬黑了不少的環境中,許長安那白得瑩潤發光的肌膚,就有點打眼了。 更何況,他眉眼還生的極好。 蠻荒邊陲,漂亮精致的人物不多見,在茶寮的其他茶客看呆了的同時,說書先生也錯了下神。 只是有些可惜。 “唉?!闭f書先生嘆了口氣,“這般鐘靈毓秀的人物,比起塞雁門城墻上的那位,還是差遠了?!?/br> 這本是句低聲的感慨,但許長安向來耳力過人,竟然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他心里微微一動,徑直朝說書先生望了過來,而后揚聲問道:“老人家說的那位,可是穿紫色長袍?” 第57章 瘦了這么多都是因為想你 暮春時候,天氣陰晴不定, 常常說變就變。晌午還是萬里無云的和風習習, 到了傍晚忽然間就狂風大作,烏云壓頂了。 陰云密密匝匝布滿整片天空,偶爾露出來幾絲細縫也滲著白森的寒光。閃電迅速從城墻盡頭的瞭望臺尖頂劈過, 然后春雷才“轟”地一聲遲緩地響徹天際。 雨絲起初摻在風里,并不太大, 過了兩聲春雷后,雨勢陡然變大了, 噼里啪啦地砸下來,很快將薛云深被風鼓起的袖子打濕了。 頂著狂風登上城墻的查將軍,艱難地撐著把油布雨傘, 趕到了薛云深身邊:“殿下,雨太大了, 您回去等墨王妃吧?!?/br> 春雨濡濕了腿上的傷口, 隱隱泛著寒的疼。薛云深不知道為什么, 總覺得他的長安今日一定會來, 因而略略搖了下頭,道:“再等等?!?/br> 這一等, 便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 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猛烈的雨勢落得眼前一片水霧氤氳。查將軍有心想要再勸,他朝陪著屹立在城墻頭的段慈玨執盞以及親隨各使了個眼色,正要齊心合力地再勸時,忽然聽見下方傳來一道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嗓音。 雨聲太大,查將軍沒聽清說了什么,卻看見身側的薛云深猛地扭頭往城下跑。 “殿下!殿下您慢點兒!”查將軍唯恐矜貴的墨王殿下跌倒再摔到哪里,邊慌忙舉著傘追上去,邊大聲指揮道:“開城門!快開城門!” 說完,查將軍察覺身旁接連有人影閃過,不由側頭掃了眼。 是段慈玨與那名叫做薄暮的隨從。 薄暮一追上自家王爺,趕緊不著痕跡地托了他一把——王爺在先前領兵圍堵右相府時,遭了冷箭的暗算。 薛云深這會兒倒不怕腿疼了,堪稱健步如飛地下了城墻。 與此同時,許長安也不顧阻攔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隔著一道城門的距離,分別近三月的兩人再次相見了。 正所謂小別勝新婚,許長安先前死鴨子嘴硬,無論許道宣怎么打趣,死活不肯承認想過薛云深?,F在忽然見了真人,不知怎的,空蕩蕩的心府好像突然之間就被填滿了。 漆黑的眼波映著對面絳紫色的身影,許長安情不自禁地笑逐顏開,眉眼間盡是別后重逢的喜悅。 雨水在單薄的天青色春衫留下一團團深色,望著飛奔而來的許長安,薛云深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他展開雙臂,才要接住飛奔而來的王妃,已先一步被連拉帶拽地摁在了墻上。 望著薛云深的如水霧般朦朧美麗的眼睛,許長安不打一聲招呼,踮腳就親了上去。 柔軟的嘴唇貼上來,薛云深驚得瞳孔微微一縮,緊接著本能地松開牙關,反被動為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