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無論許長平怎么勸,甚至讓人把睡著的景澄抱了過來,亦無法動搖許長安的決心。許長平毫無辦法,只好隨他去了。 上百精兵,整裝待發。 太守寧逸一聲令下,整支隊伍聲勢震天地朝臨岐與萬重山的交界處出發了。 許長安騎在馬上,心里那股不安的焦耐怎么都摁不住。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馬賊轉移,只要人還活著,搜山也是能搜到的?!?/br> 許長安這樣自我安慰的時候,絕對沒料到接下來會一語成讖。 天光熹微,許長安與臨岐守軍趕到了先前的林子里。大雪厚重,已將昨日余留下來的打斗痕跡全都抹平。撲了個空的許長安,帶領著守軍鑿穿了洞口,鉆進了山洞。 山洞內火堆尚存,卻是人走茶涼,只余了零星幾只的鐵籠子。 “副將帶人去搜左邊的山,都尉往右,中軍隨我原地待命?!?/br> 寧逸下了命令,他瞧見許長安的神情,忍不住寬言勸慰道:“別擔心,一定能找到人的?!?/br> 許長安勉強笑了下,他應了聲,半蹲下去,撿了只地上的籠子。 籠子以精鐵制成,小的不過胭脂盒大。許長安拿在手中,仔細查找了好一會兒,才在鐵籠小門處,摸到了一個曇字。 “這是什么意思?”許長安把字遞給寧逸看。 寧逸接過籠子,接著火光看清了曇字印,不由嘆了口氣。他令余下守軍退開三尺,低聲給許長安講了個很久遠的故事。 那還是圣太宗時期,大周朝尚未建立,有一與圣太宗志趣相投并肩作戰的曇花將軍,曾數次于萬千圍兵中,單槍匹馬地救出圣太宗。圣太宗登基時,感恩將軍的救駕之功,不僅將這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封為異姓王,更是許諾此后萬里江山,兩人共掌。 后來的事情,說來也無非是枕畔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帝王,終究還是沒忍住開始忌憚功高震主的將軍。 將軍不笨,知道自己引起了圣太宗猜疑,遂數次擺官請辭。奈何圣太宗怕其他勛臣寒心,屢屢不準。 當是時,又恰逢敵軍來犯。圣太宗派將軍應敵,又擔心將軍臨陣倒戈,于是借皇后之名宣將軍妻兒入宮,名為覲見實為扣押。將軍欲為妻兒謀求一條生路,在擊退敵軍當日,不避不讓地箭矢射穿了胸膛,死在了戰場上。 可惜將軍的這番舍身求全,并沒有得到預料的結局。 得知將軍戰死的圣太宗勃然大怒,堅決不信將軍的死訊,甚至還處死了幾個上折為將軍請封求厚葬的言官御史。 此事后來無人敢提,直到睿宗繼位,將軍被關押在皇宮中的妻兒才得以釋放。 只不過在宮中飽受凌虐的將軍后人,據說入宮時有三兒一女,出來時僅僅只剩下了一位幼女。 而這位幼女,亦在出宮后不久失去了蹤跡。 許長安聽完這番大周朝秘史,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摸著籠子上的字跡,知道薛云深口中的曇花,恐怕就是那位將軍的后人了。 “但是他們用這籠子來做什么?”許長安總覺得有什么被遺漏了,“殿下說道宣與段大哥都被灌了藥,強行變回了原形,那伙馬賊若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為什么不當場將人殺了,而非要弄個籠子關起來?” 聽見灌了藥變回原形幾個字,寧逸登時臉色大變:“他們是魔驅使!” 魔驅使,顧名思義,即是受魔物驅使的人。大周朝四面邊城把守嚴密,魔物輕易進不來,于是魔驅使便應運而生。 這些魔驅使掠奪大周子民的生命力與內丹,將其作為商品,與魔物進行交易。為避免運送途中生命力出現耗損,他們不會當即取出生命力,而是給被抓來的子民灌下藥物,強行令其變回原形。 聽了這番坦誠直接的解釋,許長安臉神色更加難看了,他整個人搖搖欲墜,險些連退兩步。深吸口氣,許長安堪堪壓下了震驚,責令自己鎮定下來:“那道宣他們會被送往哪里?” 寧逸面沉如水:“不同的魔物交易地點不同,據我所知,目前最大的交易地點,是位于大周朝東南海面的四海波?!?/br> 四海波。 許長安曾經在他爹書房里的大周朝堪輿圖上,見到過這個地名,知道那是座非常遙遠的島嶼。甚至嚴格來說,它并不算是大周朝的疆土。 就在許長安企圖回憶起更多關于四海波的事情時,奉旨搜查左山的副將帶回了三個人。 兩男兩女,男的是許長安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胡嚕子,女的是打過照面傷勢不輕的阿眠。 剩下一個,則完全是出乎意料了。 “楚玉?!” 對著那株被捂住鼻子的守軍抗進來的巨大花卉,許長安又驚又喜。 “在哪里找到他的?”不同于許長安的激動難抑,寧逸沉靜地問副將。 副將答道:“回大人,是自山腳的河流里撈上來?!?/br> “河里?!睂幰萋砸怀烈?,怪道:“被擄走的人那么多,怎么單單就放了他?” 寧逸手下的副將神情欲言又止,寧逸見了揚了揚手,示意他有話直說。 副將行了個武官禮,直言不諱道:“屬下猜測,許小公子的書童,或許是因為原形過大,不便運送,加之氣味委實難以容忍,才會被撤退的馬賊丟下?!?/br> 旁邊將對話聽了個全的許長安:“……” 自家書童失而復得,算是這兩日來唯一一個好消息了,許長安壓下內心翻涌的憂慮,接過照料楚玉的活,親力親為地為霸王花擦干了枝葉上的水漬。 與此同時,寧逸就地扎營,當場審訊胡嚕子與阿眠。 在威逼利誘之下,私逃的胡嚕子終于松口,說出了他們一行人的目的地。 正是四海波。 許長安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他看了眼依舊是花形且昏迷不醒的楚玉,對寧逸說了決定:“姐夫,我要去四海波?!?/br> 寧逸并不贊同,他略一思索,將手里能調動的守軍全都支配起來:“圣上那邊的旨意還要幾天才能到達,事急從權,我這邊兵分四路,封城嚴查,另外派支水軍沿東海北上去四海波,你與你書童在府中等消息?!?/br> 許長安搖了搖頭,謝絕了寧逸的好意。 寧逸再三勸解,最后連岳丈許慎許大司馬都搬了出來。奈何許長安去意已決,任誰勸都不聽。 回到臨岐城內,許長平得知許長安要去四海波的消息,好懸沒當場嚇暈過去。她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通行路難的道理,許長安一聲不吭,等她說完了,才淡淡地回了句話。 “云深是我丈夫,道宣是我三哥,慈玨是我朋友,我若不去,豈非無情無親無義之輩?” 許長平被他這句話堵的說不出話來,當場嘆了口氣,一邊暗地里遣人將此事通知皇城內的大司馬府,一邊通過丈夫寧逸,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陪嫁丫頭塞了水軍隊伍里。 水軍常年演練,船只兵器齊全,唯有糧食需要額外準備。許長安不眠不休地盯了兩天兩夜,總算是等到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在船只啟程的前一刻,把臨岐內城掘地三尺,搜了個底朝天卻毫無頭緒的寧逸,帶著臨岐守將一干人等,前來送行了。 “長安,你此去若是查到了端倪,在保證殿下安全的前提下,切勿沖動,莫要打草驚蛇。四海波魔物眾多,你還未成年,一定要小心行事?!?/br> “等皇上手諭到了,我再調動整個臨津衛水軍,前去支援你?!?/br> “最多不會超過七日,臨津衛水軍便會追上你們,你且忍一忍?!?/br> 許長安笑了笑,沒多說什么,只道了聲姐夫放心。 寧逸對這個堂小舅子印象不壞,在明知對方前途坎坷生死難料的情況下,難免有些于心不忍。 他上前一步,當著一干下屬的面,拍了拍許長安的肩膀,而后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布包。 許長安掃了眼,當即認出這是裝了如意衣裳碎片的種子布包。 “這是在山洞里找到的,我見道宣以往片刻不離身,想來該是重要的東西,你帶著它,或許茫茫之中,能對道宣有所感應?!?/br> 許長安接過布包,又拜托寧逸多小心些許長平的肚子。之后沒過多久,啟程的時辰到了。 許長安上了甲板,在寧逸殷殷叮囑聲中,漸漸遠離了臨岐。 船行半月,從未有過遠航經歷的許長安總算適應下來,不再每日里昏昏沉沉。 這日,他正與水軍領軍吳將軍查看天氣,商量夜間行駛是否可以加速之事,忽然聽到一陣喧嘩。 “小舅爺,您書童醒了!”許長平的陪嫁丫頭吉祥,笑著跑了過來,顯然很是激動不已。 “謝天謝地,那朵霸王花終于恢復人形了,往后煮出來的膳食再不會有奇怪味道了?!?/br> 吉祥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越發真誠了。 可惜許長安欠缺連皮帶rou看穿人的本事,故而對吉祥別有隱情的笑容一無所知。 “楚玉醒了?” 許長安唇邊不由流露出笑意,他匆匆對吳將軍說了聲抱歉,急著趕去了楚玉的臥房。 船只內容有限,只預留了一間臥房,本是吳將軍的。吳將軍乃太守心腹,因而對許長安很是高看,便將臥房謙讓給了許長安。 而楚玉原本是放在甲板上的,但是考慮其味道過于影響深遠,在接連三天捕不到魚后,由吳將軍與許長安親自動手,將臥房左右兩邊的書房與隔間打通,做了個大通間,才勉強把楚玉塞了進去。 許長安奔到通間門口,先是深深吸了口氣,之后伸手推開了門。 “嘔——” 只聽見一聲干嘔,楚玉臉色難看地扒在通間里的窗弦上,正吐的肝腸寸斷。 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實打實的慘絕人寰。 聞到氣味的許長安:“……” 他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到了夜間,暈船暈得恨不能痛哭流涕的楚玉,總算神智清醒了些。他捧著吉祥遞來的茶水,奄奄一息地說完了那日的經歷。 經歷大部分與許長安所料相差無幾,只是有一件事出乎意料。 “你說你見到了殿下,但是殿下身旁沒有我?”許長安皺著眉頭問。 楚玉蔫蔫地點點頭,眉毛耷拉著,顯然還很在意當日粗心著了道的事情。 吳將軍見狀,猜測道:“我估計當時楚書童見到的,應該是幻影,而非真的殿下?!?/br> “這種本事也是捕人藤或者爬山虎會的?”許長安轉過頭問吳將軍。 吳將軍搖頭否認道:“不,幻影不是爬山虎或者捕人藤能辦到?!?/br> “那曇花呢?” “曇花亦不能?!眳菍④姷?,“常言道曇花一現,曇花的能力是能在瞬息之間完成刺殺,但是要迷惑甚至于構造出幻影,這是它根本做不到的?!?/br> 許長安沒再說話,楚玉亦不開口,過了會兒,只聽得一聲嘆息。 “這幫馬賊背后,恐怕還有個真正的領頭人啊?!?/br> 三人又坐了會兒,最后各自回了房。 晚上許長安并沒有睡好,他先是做了個噩夢,夢見薛云深內丹被剜了,整株青龍臥墨池變成了慘淡的枯色。 好不容易掙扎著從噩夢中醒來,許長安意識沒來得及清醒,又進入了另一個夢中。 這回,他夢里既沒有許道宣,也沒有段慈玨,更沒有哭哭啼啼喊疼的薛云深。 有的,只是一道不斷回蕩的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