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一條憑空出現, 布滿倒刺的藤條,無聲無息地擊在了他后頸處。倒刺不費吹灰之力地刺穿了他肌膚, 頃刻間就將上面涂抹的麻藥注入了他體內。 緊接著幾乎是立竿見影般,段慈玨控制不住地朝前趔趄小步, 膝蓋重重磕了下去。他手中劍鋒凌厲的長劍,也跟著呲地一聲插進了土里。 段慈玨咬緊牙關,冷汗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往下滾落。費力地以劍撐地, 段慈玨企圖重新站起來,可是他過于低估麻藥的藥效了。 隱藏在濃霧之后的幕后行兇者, 在心里默默數了三個數。 三字落地, 段慈玨整個人軟軟栽了下去。 任由段慈玨在地上橫尸了會兒, 確定他是真的昏迷過去了, 幕后兇手才蹦蹦跳跳地竄了出來。 那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因為正值豆蔻年紀的緣故, 常人之姿亦現出幾分水嫩可愛來。她將藤條變回細嫩的手指,半蹲下身將段慈玨身上口袋通通摸了遍。 掂了掂沉甸甸的錢袋,這位捕人藤姑娘,動作利索地將段慈玨捆好,又找到之前被藏起來的楚玉,輕輕松松地把兩人抗到了兩座并肩而立的山前。 此處位于臨岐與萬重山的交界處,兩座怪石嶙峋的孤峰拔地而起,猶如一道天然的分界線,將裊裊的人間煙火與險惡的崇山峻嶺一分為二,往前是繁華昌盛的臨岐,往后是峰巒雄偉,連綿起伏的萬重山。 作為大周朝最惡名昭著的一伙馬賊,妙鯉他們的臨時落腳點,正是兩座大山之間的夾縫處。 夾縫口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上頭攀附著的各種綠色苔類與藤類植物,只隱隱約約地露出一點開鑿過的痕跡。 妙鯉過了狹窄逼仄的夾縫,又經過一段冗長的山道,便到了足有兩間屋子大小的山洞。 山洞一面是崎嶇光禿的山壁,底下點了個火堆,七八個壯漢呈圓形圍在火堆周圍。他們身旁,是三四個忙得腳不沾地的妙齡姑娘,正動作麻利地洗菜做飯。壯漢左邊,則是攤了些簡陋的布衾薄被,鋒刃冰冷的彎刀大喇喇地塞在從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刀背折射出明目昭昭的殺機四伏。 處于馬賊嚴密看守下的山洞另一面,緊密排列著一長串鐵籠。這串鐵籠有大有小,柵欄有疏有密,有些里頭是空的,有些里頭放了植物。 “我回來啦?!泵忻铛幍牟度颂?,帶著兩個對于她身形來說是龐然大物的“獵物”,卻顯得毫不費力似的,興高采烈地同其他人打了個招呼。 “妙鯉今日收獲不錯啊?!币粋€滿臉胡須的壯漢見到妙鯉肩上扛著的楚玉與段慈玨,調笑道。 “那當然了,”妙鯉很是得意地轉了個圈,炫耀道,“你幾時見我收獲不好過?!?/br> “是是是,你從未空手而歸過?!?/br> “你!”被揭了短,妙鯉氣鼓鼓地跺了跺腳,圍觀的眾人見狀,當即發出兩聲善意的大笑。 妙鯉氣哼哼地扭過頭,決定今日都不理這群混蛋了。她一手一個把楚玉和段慈玨分別塞進了特制的籠子里,心里盤算著等二哥過來給他們灌下強制變形的草藥后,能拿到多少賞錢。 “照這兩個的衣裳來看,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那兩人的生命力應該不小,能賣個好價錢了?!?/br> 妙鯉想著,心滿意足地拍了拍弄臟的漂亮衣裳,她左右環視一圈,沒找到感情最好的姐妹,不由出聲問葉冬:“阿眠jiejie呢?她去逮那個美人還沒回來?” 今日為了將許長安一行人一網打盡,妙鯉與同伴兵分三路,各行其事。 主要負責抓捕許道宣與兩位馬夫的葉冬,聞聲搖了搖頭,表示并不知曉。 妙鯉見他臉色不太好看,關懷道:“葉大哥神情這么慘淡,難道是捕獵不順利?” “是不太順利,”葉冬嘆了口氣,示意妙鯉去看她身后的籠子,“為了這顆仙人球,你言姐差點丟了命?!?/br> 妙鯉回過頭,瞧見并立的三個小鐵籠里,分別窩著兩株蔫蔫的馬草,和一顆刺又硬又密的仙人球。 至此,不出一個時辰,同行的七人已有五個輕而易舉落入了對方魔掌,只剩下許長安與薛云深兩人暫時“相依為命”。 薛云深發現濃霧有古怪的時機不早不晚,恰到好處。 幾乎是在薛云深扣住許長安肩膀,反手將他推進花蕊的瞬間,長著倒刺的藤條就出現了。 一道刺耳的破空聲響起,許長安尚且不知發生了什么,眼前已倏地一黑,接著整個人朝某個地方凌空跌了過去。 重物落地聲砰地響起,許長安正面朝下地摔了個不雅的狗吃屎。等他齜牙咧嘴地爬起來,不及發問,便見到了薛云深的能力。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薛云深的能力。 在此之前,許長安一度以為植物之間封王稱帝全憑開花好不好看。畢竟牡丹花無論怎么瞧,好像除了美麗都一無是處。 然而恰巧正是這份無與倫比的美麗,成功讓許長安逃過一劫。 許長安不知道薛云深把他藏在了哪里,他視野所及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明明伸手不見五指,卻又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看到薛云深的動作。 不同于楚玉的臭,段慈玨的鋒利利齒,許道宣的巨大破壞力,許長安看見薛云深二指并攏,不知從哪里輕輕挾了片墨紫色的花瓣下來,然后輕巧地投了出去。 那片花瓣悠悠脫離了薛云深骨節分明的手指,擦過他無風自動的發絲,不緊不慢地朝著凌空襲來的藤條飄過去了。 之所以用飄來形容,是因為花瓣的移動速度委實太慢了。 與來勢洶洶的藤條相比,這片被薛云深當做回擊扔出去的花瓣,顯得尤其脆弱,且不堪一擊。 許長安甚至已經料到它會被毫不留情地擊碎了。 但事實出乎意料。 這么一片看似毫無殺傷力的花瓣,偏偏擊退了倒刺叢生的藤條。 不僅如此,它還姿態分外從容優雅地斬下了一截藤條。 花瓣邊緣甫一劃過粗壯的藤條,便聽見一聲折枝脆響,凄厲的慘叫直接在許長安耳邊炸開,激得他眉毛狠狠一跳。 藤條受痛,飛快縮了回去。雙方剛一交手過了個招,被妙鯉稱作阿眠jiejie的捕人藤,就已知曉對方不是自己能單槍匹馬拿得了的,立馬毫不戀戰地撤退了。 濃稠的霧氣亦跟著潰逃般迅速散了,眨眼間戰況已成定局,許長安從高效率的戰斗里醒過神,發現自己被薛云深從藏身之地撈了出來。 “殿下?” 后背重重地撞上了樹干,許長安痛得稍稍皺了皺眉,他抬起眼皮想去看薛云深是否有受傷,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吻堵住了所有思緒。 唇間銜著那片收回來的墨紫色牡丹花瓣,薛云深將許長安按在樹干上,劈頭蓋腦地親了下去。 這是個頗為粗暴的吻,薛云深趁著許長安呆愣間,機敏地撬開了他牙齒,揪住了他避無可避的舌頭,用力吮吸著。 唇舌交換間,那片引起過許長安注意的花瓣,不動聲色地被薛云深送進了他嘴里。 被迫仰頭承受的許長安,在察覺淺淡血腥氣的同時,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讓薛云深的舌尖推到了舌根,于是本能一咽。 不消片刻,被吻得混混沌沌的許長安,忽然反應過來吃進肚里的是牡丹花瓣。而花瓣對于植物來說,又意味著某種特殊器官一部分。 于是,許長安臉色登時變得五彩紛呈了。 “長安我掉了片花瓣,好痛!” 見許長安神情不對,薛云深儼然已經忘記當初他殺翁時,也是取的花瓣了。他可憐兮兮地搶白道,以試圖博得同情。 可惜無論他再怎么誠懇裝可憐,都于事無補。 對著嘟嘟囔囔喊痛的薛云深,許長安略一頷首,看似關懷道:“很痛?” 薛云深一看事情有門,立馬信誓旦旦地點了下頭,嘴里道:“很痛!” 許長安聞言,憐憫般流露出一點稀薄笑意:“那正好,痛死你算了?!?/br> 沒料到事情后續如此發展的薛云深,禁不住呆了一下。 那邊廂,許長安已開始了無理取鬧地秋后算賬:“上次我跟你說了什么,讓你不要不打招呼就親我,你是不是壓根沒往心里去,???” “不吭聲親就算了,還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我嘴里喂,你——” 薛云深被許長安兇得一愣一愣的,聽到這里,他才蔫蔫地小聲辯解道:“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那是我的花瓣?!?/br> 聞言,已經停止擦嘴的許長安又恨恨地重新擦了起來。 “遲早有一天會被他氣死?!痹S長安邊擦邊絕望地想。 擦了幾下,心里好受些的許長安放過了自己的嘴唇,他沒好氣地瞥了眼情緒低落下來的薛云深,不情不愿地問道:“花瓣掉了還能不能重新長出來?” “不能了?!?/br> “不能?”許長安險些跳起來,他揪住薛云深的袖子,一連聲地追問道:“不能你還隨便喂我你的花瓣?以后你花瓣掉多了禿了怎么辦?” 薛云深見許長安不生氣了,當即把小可憐的面具一掀,自動忽略了后一個問題,美滋滋地得意道:“因為吃了我的花瓣,以后你就總有我的氣息啦,別人不能再輕易把花香弄到你身上來?!?/br> 即使知曉薛云深不會無緣無故做出喂花瓣的舉動,聽到這個答案的許長安依舊難以避免地愣了一下。 “他竟然還記得鳳大哥之前故意把香氣抹我手上的事?!痹S長安想道,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正是自此往后,為了不打翻家里的大醋壇子,許長安不敢再隨便和開過花的成年人有肢體接觸,結果弄得他爹娘兄長嫂子提心吊膽,以為他是擔心有小侄子后失寵,才做出來的無聲反抗。 扯遠了。 許長安怔愣之后,很快恢復了常態,他若無其事地哦了聲,決定暫且把這件事拋諸腦后,先找走散的段慈玨與楚玉。 “不用喊了,”薛云深阻止道,“他們兩個也被抓走了?!?/br> “被抓走了?被誰抓走了?” 許長安越思索許道宣幾人的處境,越是擔心,忍不住便想往回走:“我們回去找姐夫幫忙?!?/br> “等等,”薛云深一把抓住了許長安的手腕,“我知道他們在哪里?!?/br> 兩個時辰后,彎腰貓在黑黢黢的狹窄山道內,面對許長安如何確定是此處的疑問,薛云深咬牙切齒地道:“因為許道宣身上有你的味道?!?/br> 想起上午許道宣靠著自己睡了一覺,莫名心虛的許長安吶吶地摸了下鼻子,覺得眼下正是需要墨王殿下的時候,還是先避開鋒芒為妙。 兩人沒再說話,默不作聲地繞著曲曲折折的山道潛行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兩尺來寬的洞口前。 “變回原形?!毖υ粕钭匀欢坏厥疽獾?。 “???”毫無預兆就聽見了這個要求,許長安目瞪口呆地反問道:“變回原形?” 自從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仙人球,許長安有很長一段時間晚上睡覺都做夢。夢里他變回了仙人球,被爹娘兄長滿臉慈愛地揉著軟綿綿的刺。 那景象實在過于慘不忍睹,導致許長安夢中驚醒后就暗暗發誓,決不隨便變回原形。 因而,有意識以來,從未主動變過原形的許長安,此時此刻,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他不知道怎么變回去。 “怎么變”三個字脫口而出的前一息,許長安及時咽了回去。為了不暴露自己一無所知的事實,他回憶起曾經見過楚玉變身的樣子,于是試著將手臂纏到了一起。 奈何努力了半天,臉都紅憋了依舊還是毫無變化的人形。 面對千真萬確,不會變回原形的慘痛真相,許長安踟躕片刻,硬著頭皮磕磕巴巴地問:“怎、怎么變?” 薛云深:“……” “你不會?”薛云深不敢置信道。 許長安面無表情地回視薛云深。 薛云深繼續大驚小怪道:“長安你竟然不會變身?” “是啊,”許長安決定豁出去,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承認了,“不會變,怎么樣?” 這個沖擊來得又快又突然,當場把見多識廣的薛云深砸了個昏頭轉向。不同的植物變形的方式亦不相同,薛云深把自己知道的法子從頭到尾說了個遍,奈何許長安的努力嘗試均告以慘敗。 最終,薛云深試探地建議道:“要不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