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要說之前是大腦供血過足,此刻盛極而衰,供氧不足的疲憊感牢牢籠罩住了陸離,他有些頹唐地坐在了臺階上。 然而疲憊的身體里,他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 完整的回憶和零碎的過往思緒在腦海里漸次浮現,那么的清晰,那么簡單地就能拼湊出一個答案,然而可笑的是,今時今日,他陸離才能跳出假象,去客觀地看待自己對穆清的情感。 這么多年啊,他哪里只是單純把穆清當做宿敵在看待啊。 陸離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陸離告訴自己,一定是自己沒有想清楚。他拿著穆清當了20多年的箭靶,打從懂事起,“穆清”這兩個字就已經深深鐫刻在了他的人生里,他理智上是放棄了繼續把穆清當做敵人,然而人又不是機器,大腦下了指令,身體就能立刻令行禁止。 他只是,他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把穆清從自己的意識里抽離出去罷了。 這些想法,陸離已經無數次告訴過自己了。 可越是這樣近乎洗腦般的執著和蠻橫,就越是證明這并非他的真實心理。如果發自內心,又哪里需要他一次一次來重申答案呢? 或許真相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將穆清抽離出自己的心魂了,在不知不覺間,穆清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可磨滅也不可觸碰的存在,只是在“宿敵說”的障眼法下,他從未看清這些。 當他撤離了障眼法,同時也是扯去了遮羞布。 如果在他心里,穆清早已不只是他的敵人,還是他欣賞、敬佩、好奇甚至懷抱某些更深厚更羞恥感情的人,他該怎么辦? 對自己的宿敵心懷異想,這難道不可笑嗎? 跨越了漫長的歲月,甚至是跨越了原本不可跨越的前生今世或者平行空間,陸離被姍姍來遲的自我羞愧、自我憤怒、自我厭棄深深地擊中了。 他羞愧于自己太晚發現的情感,他認為這是有違常理的,是禁忌的,是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的; 他憤怒于感覺被背叛,被自己背叛,仿佛自己勤勤懇懇擺了許多年的進攻姿勢,原來內心早已丟盔棄甲; 他厭棄于自己的首鼠兩端、朝秦暮楚,他發現自己竟然是他最看不起的那種心口不一的人,渾噩,矯情,虛偽。 陸離在對于穆清認知的巨大矛盾中,在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憊與無力。 他還是一點都不想承認自己剛剛想清楚的一切。如果有半點可能,他也想勸解、開導自己,甚至強硬地扭轉自己。 可陸離早已不是莽撞的愣頭青,他早也知道,感情或許能暫時被拙劣地掩飾,卻絕無可能被扼殺,它的到來與離去,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要是能被改變,愛情也不會是人類永遠謳歌和唾罵的主題了。 陸離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到,如果是在前世他想通這些,那時他已經把事情做得太絕,包括穆清在內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把穆清當敵人。 可這輩子呢,他連與穆清平起平坐的地位都沒有,他這算什么,是凡人沉迷于天王光環產生的不切實際的肖想,是粉絲的癡戀,是盲目的崇拜,是癩蛤蟆想吃天鵝rou。 穆清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比他覺得更可笑吧。 此刻的無力感,遠比最開始陸離發現自己比穆清晚出生了十年、自己的影帝功業煙消云散的時候深厚的多,深厚到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深厚到讓他覺得卑微。 卑微,從未否定過自己的陸離此刻竟然覺得卑微。 陸離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 穆清走出酒店大堂,終于在走廊的臺階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背影,穿著粉色襯衣的背影。 可當穆清走進幾步,才看清坐在臺階上的人佝僂著背,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小團,頭深深地埋在臂彎。 穆清頓了一下,然后加快腳步走了過去,等看著面前的少年就穿著單薄的一件坐在寒涼的夜里,想到自己竟然沒有把西裝外套帶出來。 根本不算是自己的疏忽,可穆清依舊微微皺起了眉。 也不介意臺階上的灰塵,穆清輕輕坐在了少年身邊,他思忖著要不要開口,又怕驚動了陸離。 大概是感受到了身邊的動靜,少年把頭從臂彎中抬起,向穆清望了過來。 從穆清的角度望過去,他正看到少年發梢下露出的一雙,稍稍濕潤的、邊眶泛紅的眼。 他所見過的陸離,在人群里從來都是神采飛揚,即使單獨面對他總是驚慌失措,可從不會像現在這樣…… 他第一次看到陸離裸露出脆弱的模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穆清甚至覺得,當陸離看過來認清是他時,眼底那些沉甸甸的情緒更加深重了。 這樣的錯覺,像一根刺扎進了穆清的心里,讓他很不舒服。 極為難得的,永遠從容不迫的穆清竟然頓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開口,開口的話我又該說些什么。 安慰?他不覺得陸離需要安慰。 可穆清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讓陸離覺得委屈,因為在他眼里,陸離是個非常堅強的人,從不彷徨從不萎頓,他非常清晰地在往前走,任何的困難都阻攔不了他。 那到底是為什么呢? 穆清其實也很少會對他人產生好奇,可他現在的確想知道,是什么突如其來地擊中了陸離,擊中了原本堅強的陸離。 是因為他們今天相似的服裝嗎,陸離是因為被大家調侃,會擔心大家懷疑他是故意的,想要討好他穆清? 明明不算是熟悉陸離,可穆清總覺得他是了解陸離的。 陸離很堅強,陸離也不會這樣杞人憂天。會去揣測他人的想法并因為揣測而不安,這是不自信的體現,而陸離,他很自信。 那么堅強的、自信的陸離,是什么擊中了他? 穆清不動聲色地望著陸離。 也是奇怪,穆清明明覺得陸離不需要安慰,可等他反應過來,穆清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伸出手臂,將手掌落在了陸離單薄的肩上。 這分明是個安慰的姿勢。 陸離像是被穆清的動作驚到了,他麋鹿般濕漉漉的眼睛愣愣的,卻不知怎么濕潤的更厲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樣。 面對陸離愈發脆弱的模樣,穆清的心臟忽的就跳漏了一拍。 就好像,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 穆清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自己有些荒誕的想法,就看著陸離猛地眨了眨眼,像是強行要收回眼淚似的。接著,陸離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一個些許艱難的笑容。 還是奇怪,明明陸離都笑了,看起來也沒什么事了,可穆清望著陸離的樣子,心情莫名地就更不愉快了。 陸離對穆清輕聲說:“……謝謝你?!?/br> 穆清有些愕然。 陸離卻不再看穆清,而是望著遠處的霓虹燈火,略微憔悴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連著襯衫的粉色,都像是花瓣凋零后褪去鮮紅的黯淡色澤。 “謝謝你給了我《為相》的面試機會,在擁擠的粉絲里救了我,邀請我去你家練箭,我受傷了來醫院照顧我,借你別墅的客房給我休息,在會新街更是救了我一命,愛惜羽毛的你還答應了《少年修仙傳》的客串……” 陸離望著遠處說道:“你對我真的很好,我其實特別特別感激?!?/br> 穆清望著不敢看自己的陸離說著話,注意到陸離的唇色愈發蒼白了。 “特別是我那天落荒而逃后你留給我的那封信,其實特別有鼓勵到我,我知道,其實你是沒有必要的……所以我特別感激?!?/br> 陸離這才轉過頭,他的半邊臉隱沒在陰影里,半張臉沐浴在酒店招牌的璀璨光輝里。 光怪陸離。 陸離的光映在陸離的臉上,流光溢彩,一瞬靡麗。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所有?!标戨x這樣對穆清說道。 穆清是感受得到陸離此刻的話語是非常真誠的,他甚至注意到陸離聲線里那一點點微不可察的哽咽。 可不知道為什么,打從他走出酒店大堂,看到陸離蜷縮的背影的那一刻起,穆清就覺得不大愉快。 他從陸離身上感受到了,那是少年竭力掩飾的悲傷。 他為了少年的悲傷感覺不大愉快。 “——陸離?!?/br> 穆清忽然開了口,他表情鄭重,語氣認真,他說道:“你不要多想,我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我母親摯友的兒子,或者別的什么原因,而是……” “我把你當做我很看重的后輩,我很欣賞你,也很看好你,你值得你獲得的一切?!?/br> “陸離,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和我說,我很樂意當你的聽眾?!?/br> 陸離愣愣地望著穆清,他張開了口,那一瞬間穆清覺得陸離是想要說什么的,可陸離最后只是對著他笑了,又是那個些許艱難的笑容。 “我沒事,謝謝你,穆哥,”陸離輕聲道,“我們進去吧?!?/br> 整個劇組瘋玩到凌晨一兩點。 穆清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兩個小時,然后忽然驚醒。 無邊深夜中,一片漆黑里。穆清的腦海最先浮現的,是陸離在霓虹燈下些許蒼白的臉。 還有那雙微紅的、濕漉漉的眼。 第50章 初入山門 【“我可是劇中第一大反派?!薄?/br> “我跟你說啊,小陸,《mode》男刊的主編聯系我啦,說他們這個月的雜志比上個月漲了百分之三十的銷量呢,讀者反饋都是夸你那組大片的,主編還特地說,有機會再合作?!?/br> “哦對,你看了自己微博沒啊,你已經340萬粉絲啦,不錯呀小伙子,你現在也勉強算是個網絡紅人啦?!?/br> 特意陪著陸離前往乾山拍攝基地的安始,發現自己坐在后車廂里講的起勁,可陸離作為被他夸獎的男主角,反應卻相當冷淡。這讓安始很不滿意。 千山拍攝基地遠離帝都,設在偏遠山區里,從市中心出發開車五小時才能到。 所以陸離這次拍攝《少年修仙傳》,是不可能像在《為相》劇組的時候每天都能回家了,運氣好半個月能回家一次都不錯了。 李靜嘉肯定是舍不得兒子去山上受苦的,連條件好點的酒店都沒有,只有一些當地人開的小旅館。李靜嘉甚至都想讓兒子直接臨陣撕約不去拍了,還想把陸離鎖在家里。 說不過他母上大人的陸離急的嘴上冒泡,最后還是打電話請來安始這尊大佛,才安撫住靜嘉菩薩,成功地讓陸離拖著一行李箱的衣服、泡面和習題冊走出了家門。 安始想著出也出來了,加上陸離又是個孩子,第一次離家這么久,干脆好心好意地和司機一起把陸離送到乾山。 早就想到陸離一個小孩住在山上哪里照顧得好自己,安始把找好的助理也一起帶了過來。 安始想著自己難得這么發一次善意,在車里還怕陸離無聊或者想家,費心費力地哄他,這龜孫子竟然態度如此敷衍! 當然安始可是干不出指責人家一小孩怠慢自己這種事的,他端出一副慈悲嘴臉,問道:“我說陸離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別壓在心里,跟安叔說?!?/br> 陸離這才回過神,看向笑面虎一般模樣的經紀人。 陸離又不是傻的,知道是自己走神太厲害了,惹得自家經紀人有些不滿,于是他也迅速地找出了個話題,說道:“安叔,我也確實在愁一件事?!?/br> 安始立刻接了茬:“盡管說,還沒你安叔擺不平的事呢!” 陸離陳懇地說道:“我在想,等開機了,我要是在演技上照常發揮,肯定就把穆北他們四個比的沒法看了??晌乙菈旱退桨?,作為演技擔當,咱們《少年修仙傳》可就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