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coco妖妖似有點怕她生氣,一邊回絕了她的要求,一邊就給了糖吃,又讓她排第一位,又給她看了幾張照片,都是平鋪在白床單上拍的衣服照,可以看到上面鋪著的兩件t恤,款式都相似,修身的長款,設計很簡單,胸前有兩個口袋。張姐把照片放大了來看,很輕易地就發現了頸嘜上的logo。 又是亞歷山大王! 工廠出問題,要延期……亞歷山大王,這幾個點加在一起,張姐要還猜不出這商家是誰也就別混了,她不禁發出低沉的冷笑,又旋即醒悟過來,在老板娘和小李好奇的眼神中一把合上筆記本電腦,“哈哈,不好意思啊,別的客戶有點事,我得上線處理一下……” 重新加入拿貨以前例行的拍馬屁環節,她見縫插針,轉戰手機,又套coco妖妖幾句話:青哥說延期三周,什么意思?他家工廠被封著,是找新廠家下單了?現在正緊鑼密鼓地生產著吧? 看起來,一個教訓還不夠啊,這小子,還有點越挫越勇了……張姐瞥了老板娘幾眼,轉眼間就果斷地下了決定:青哥這小子,太危險了,絕不能讓他崛起。他是n市土生土長,人脈比她廣,之前只是手里的資金吃不了貨才只能做零售,現在賺了一筆,如果不能讓他把盈余賠光,轉眼間就會崛起。他能自己發貨,又認識她幾乎所有的零售商,到時候她到哪里去找飯吃? 【這衣服,照片你拍完了嗎?】從rou眼看,這衣服的工藝是很簡單的,要復刻出來應該不難——張姐不是不知道面料可能無法做到完美,但她不是很在乎,利潤率最大的本來也就不是100%相似的高仿版,【拍完的話,寄來給我,我買一件新的給你!】 【啊……這……】coco妖妖對她要做什么全無概念,當然很迷惘,張姐再三要求,她才勉強答應,【那你把地址給我吧……】 張姐把她在n市的地址發了過來,【今天就發!發順豐到付!這最快!】 得到coco妖妖【好……那我馬上發……】的回復之后,她一合手機,轉身就兜住了老板娘的肩膀,“親愛的,我這有個單,量挺大,咱們倆單獨聊聊唄……” 做生意的人,當機立斷,拼的就是速度和決斷,張姐第一單就定了五千,指定要一周后出貨:陳靛做了襯衣這一單,手里是有錢了,但也不可能多線開花,他肯定是先做高仿版掛在自己店里零售,用高仿版的利潤來帶動低端版。所以生產順序肯定也是高端版低端版,這一次襯衣就是如此,低端版很多渠道商都是先付定金等出貨—— 如果這時候,市場上出現大量的低端現貨呢? 如果價格還便宜到讓他們沒理由選擇陳靛的版本呢? 這一單,張姐沒打算賺錢,她就是要和陳靛打這個時間差和價格戰,讓他廠里的低端版爛在手里,只能賺高端版的錢——也不可能像襯衣一樣賺這么簡單,她自有十八般手段在之后伺候著,不把他野心打消,她不會收手。否則,其余低端經銷零售,還不都得有樣學樣,蠢蠢欲動?那個林小芳,嘴上不說,眼神早就活泛了,之后得和coco妖妖套一套,小香家有沒有再找她,秀的是哪款,是否是在她手上拿的貨…… 她下的是急單,老板娘雖心動,但也有點為難,張姐當場就付了一半的定金,又去看面料——高仿版還要等成衣來做對比,但她做低配的,怎么采購面料自有心得,要成衣只是為了扒版而已——這就又要預定打版師,這一整天,張姐的保時捷在n市開來開去,呼嘯起一路煙塵,至晚才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區,找了個停車位,往自己那排樓走去。 她住的小區就遠遠沒有車輛這么光鮮了,物業不好,路燈常壞,張姐走到近處才看到,樓門口影影綽綽站著幾個男人,她沒怎么在意,擦身要進樓道,但其中一個人站了起來。 “張姐?”他聲音很低。 “嗯?”她本能的應,但幾乎是立刻就寒毛豎起,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策。 接下來發生的事多少也就順理成章了——就是張姐自己也有所預料:她被打了。 對方下手不是很重,很有分寸,她被打得鼻青臉腫,rou厚的地方被踢了,但沒骨折,就是很疼,醫院開不出輕傷鑒定,“你這只屬于輕微傷?!?/br> 警察也認可,“就是輕微傷啊,你沒骨折,沒有永久性損傷,就是被人打了幾下嘛,就算是找到人也起訴不了,頂多給你拘留兩三天吧,街頭斗毆,還能怎么辦?” 張姐瞪著半邊青紫色的熊貓眼,就那樣看著他,警察很理直氣壯,任她去看,他說的都是實話,合法合規,所以底氣很足?!澳阋惨胂?,自己是不是得罪了誰,下手的是老手啊?!?/br> 他意味深長,“這樣三天兩頭來一頓,你受得了嗎?女同志?” 張姐混社會這么多年,當然知道不能和公家人講理,更懂得,和公家人講話,聽話要聽音——派出所的人都是地頭蛇,會不知道自己轄區里有幾個地痞流氓?他說是老手,那就一定是老手,他說三天兩頭來一頓,那就…… 他沒說的張姐也聽出來了:派出所這塊,肯定也被人打點過了。不然,辦案態度不可能消極成這樣。 她從派出所里出來,捂著臉茫然若失,半天才想起來給自己的老朋友打電話,電話響了幾十聲那邊才接起來。 “你還給我打電話???”那邊的聲音又慌張又暴怒,“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上什么人了,張曼莉,你知道誰打電話來問那個陳靛的廠嗎?我們n市的劉秘!張曼莉啊張曼莉,我真是看錯你了……” 他沒說完,張姐就把電話掛了,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人以后都沒法用了,也因為她又看到了好幾個男人,在背后不即不離地跟著她——這可就在派出所邊上呢!他們就敢跟上來了! 她不敢往前走了,就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門口,像是挨了一記電擊,這認知從腳底板一點點麻上來:n市,是真的不能呆了。 陳靛怎么……怎么——他怎么就…… 她心里沒有被欺壓的氣憤,出來混這么久了,張姐早不會因為這種事冤屈,說來是她先跨線,別人以牙還牙,她再喊冤就不好看了——再說也沒人要看,她就是不懂:陳靛家,什么時候有了這么牢靠、這么黑白通吃的關系了?他有這樣的關系還做什么零售商?做什么零售商?他還開什么小廠子?他早該發家致富做大了??! 她怨恨也就怨恨這點,想不通也在這點:到底有什么是她沒算到的?是她智商照顧不到的?她可以吃虧,可以撤退,但她不能接受自己腦子不好用,接受不了看不懂自己這一次到底栽在哪里…… “哎,你到底走不走啊,愣在這干嘛!”看大門的不樂意了,探頭喊了一聲,“沒事就快走,擋道了!” 張姐一下回過神來,她看了看遠處那幾個身影,又摸摸臉上觸痛的傷口,痛得輕顫一下,低下頭,快快地走向了路邊…… 當晚,一輛保時捷載著大包小包開出n市,張姐就這樣拋下了她那五千件已經付了一半加工費的合同,數百卷寫好了收貨地址的棉料,徹夜離開了n市,這座讓她永生難忘的城市…… # “這座讓她永生難忘的城市?”喬韻吐槽道,“拜托你,慕容雪村看多了?要不要來個,n市,今夜請將我遺忘???” 她換了個姿勢,側著頭一邊講電話一邊削鉛筆,“不過,不得不說,你認識那個洪哥還真是心慈手軟,居然這樣就把人給放走了?!?/br> “這還不夠?”陳靛的聲音還有點抽冷氣的余韻,“我都覺得有點狠了……打成那樣,看得怪滲人的?!?/br> 這倒不是他當了婊子立碑坊,青哥對洪哥開出的條件就是讓張姐離開n市,并沒說是怎么走——對洪哥來說,這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輕而易舉就給cao辦了,他都不覺得這件事足以免去青哥在這單里的抽成傭金,“一個外地人,都欺負到本鄉兄弟頭上,不給點顏色看看她不是要上天?” “呵呵,你可以自己去問她,想要怎么走啊,我和你保證,她絕對會選現在這種走法?!眴添嵃涯拘純A進垃圾桶,“她這幾年在n市賺了多少?上千萬有了吧?說是說做服裝錢都在貨上,她做得那么好,大部分庫存都轉嫁到你們身上,手里三四百萬現金要有的吧?現在她留在n市的錢能有多少?布料加定金,五六十萬而已,還揣走三百多萬,她還不滿足?要我是洪哥,找幾個朋友,和工廠說好,多弄點誘餌單——最好是冬裝了,單價高嘛,多讓她吃幾單,現金流全栽進去以后全部推遲出貨,反正沒合同,拖她三個月,等年后再交貨,冬裝一過年,就要到十一月才能賣上價了,我看她拿那批滯銷貨怎么辦。到時候她坐在地上哭都不會有人理,以后還敢來n市?” 她吹吹指甲,“被打一頓就走?簡直太溫柔,也是太懶,浪費我給他做的鋪墊……總之,要讓張姐在這兩個走法里選,你說她會不會抱著你的大腿求被毆打?” “……我才不要被她抱大腿,多臟啊……” 只是挑釁一下而已……好吧,雖然張姐可能不止是挑釁一下,但造成的結果大概也就只是這么嚴重,換來的就是幾年心血付諸東流,被摁死的結局,聽喬韻意思,這對張姐還‘太溫柔’,陳靛也無語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那……要是她棄單怎么辦?” “怎么辦?你全吃下來啊,都是好貨,隔年也不愁賣,找紅人一穿照樣大賣啊?!眴添嵳f,“陳靛,這么簡單的現金流運作手段,你動點腦筋行不行?!?/br> “哦哦哦?!鼻喔缥ㄎㄖZ諾,喬韻覺得他是被自己氣勢全面壓制住,腦子都轉動不開了,不由好氣又好笑,“陳靛!你有沒有在聽???用點心??!知不知道舉一反三??????” “什么?”青哥先迷惑,但還好很快就反應過來,“噢噢噢……你是說……張姐留下的那五千件t恤訂單?” “不然呢?”喬韻沒好氣,“這還要我教你?這種棄單工廠肯定都低價甩掉的,你就吃下來先放著,哪天林小芳真決定做這款t了剛好可以拿來狙擊她一下,不狙擊也可以蹭蹭熱度……該怎么蹭熱度要不要我教???” “不要了、不要了?!鼻喔缫残呃?,連聲道歉,“我今天是怎么了,腦子都轉不過來了?!?/br> “哼?!眴添崫M意了,她揮揮手,“這一單的利潤你就自己吃吧,別分給我了,就當是安慰你這一陣辛苦咯?!?/br> “噢噢,好,謝謝姐……不不,謝謝妖妖?!鼻喔缭俣缺粔褐?,又慘說錯話。 喬韻哼一聲,“叫姐也不虧了你?!?/br> 想想前世陳靛威風八面的樣子,她又忍不住咯咯笑,“好了好了,不說了,你也得多用點心了,別什么都靠我。接下來一段時間我要閉關,淘寶那邊你用心cao作,別讓我失望?!?/br> “明白!” “還有,別和洪哥學壞了,這個人的手段有點low,和他打交道,多留個心眼?!?/br> “嗯!” 喬韻又差點忍不住笑,她咬住下唇,“好了,沒別的事我要掛了——你是不是還有事沒和我說?” “你怎么知道?”青哥驚了一下,喬韻根本都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我是……我就……我說了你別笑話我,妖妖,我就覺得,張姐這個走法,讓我心里有點不得勁……” 這一次,喬韻并沒笑話他,她暫停削筆的動作,筆尖頓在白紙上,垂下眼,漾出安靜又懷念的笑花。 “我知道?!彼浡曊f,“我也不喜歡——我比較喜歡我和你說的那種方法,所以我們以后要努力,努力不求洪哥這樣的人幫我們辦事,好嗎?” “……好?!鼻喔绲穆曇艄怨缘?,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他像是自言自語?!拔覀円M快強大起來?!?/br> “是,盡快強大起來,讓所有敢動到你的人都身無分文,絕望地逃出n市,”喬韻夢幻地遐想,“敢動我喬韻的人,這就是他們唯一的下場?!?/br> 青哥被逗得大笑,之前的失落慢慢褪去,他甚至開始有膽量好奇,“這幾天真的什么事都不能找你嗎?” “嗯。閉關,任何事也別拿來煩我?!?/br> “好,”他應諾,又忍不住問,“你是要干嘛???” 喬韻沒正面回答他,“很重要的事?!?/br> 她把電話擱到一旁,猛吹一口氣,將白紙上的塵屑吹拂干凈,把所有煩心事和桌上的雜物推到一邊,只剩下一張白紙,一支鉛筆,占滿了整個桌面。 “好,現在開始吧?!彼匝宰哉Z地說,“繪制用戶形象圖……” 這是創立自有品牌的第一步:繪制盡量詳盡的用戶形象圖,形象越清晰,品牌定位越明確,就越容易打開局面。 前世今生所有的遺憾,忽然間似都壓在手腕上,那么多年來她曾一步步靠近的,曾飛速遠離的,曾就在指尖的,曾遠在天邊的,她忽然有片刻恍惚,好像她還在那逼仄的學生宿舍,一張一張地撕掉自己的素描,和著眼淚一起,和著夢想一起,全都拋掉,在那一刻她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在那以后又有多少個想重回又抓不回的瞬間,有多少個深夜,她的指尖拂過品青的用戶形象,落入空白的紙張,卻又恐慌頹喪得連鉛筆都未能拿起,有多少個瞬間她以為自己再也無法重拾起這支筆—— 喬韻搖搖頭,搖掉所有思緒,她抬起筆,深吸一口氣。 幸福與恐慌同時纏繞,相生相克難辨陰陽,手腕輕盈又沉重,這一刻,全世界似乎都懸在她的筆尖。 ☆、第18章 【韻】 繪制用戶形象圖,是泛領域行為,對任何一個產品經理來說都不陌生。一個品牌、一個產品,任何一個新商品在面市以前都要繪出用戶畫像圖,詳細到年齡、收入和教育背景、生活理念。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她需要什么,她為什么會選擇這商品,而非是友商的競爭品牌? 喬韻當然是畫過用戶形象的,【品青】從小到大,從無到有,當然也經歷過從野蠻到正規的轉化過程,它的用戶形象就是她親手繪制:20歲后半到30歲前半,收入在500010000之間的職業女性,學歷大專以上,消費傾向上,追求性價比,有一定時尚審美,喜愛中國風。 年齡、收入和學歷,決定了品青的用料、定價和營銷方式,而【喜愛中國風】這個點,則是陳靛和她一起做的決定:從淘寶大數據提供的反饋來看,這個潛在的消費需求十分旺盛,在當時的淘寶又屬于藍海,并沒有一家穩定的、高質量的,有審美的、年輕化的中國風服飾提供給消費者。 順理成章地,品青一炮打響,很快獲得成功,在那之后,喬韻陸陸續續又為品青的副牌繪制過各自不一的用戶形象:1825歲的社會新鮮人,30歲后半的小貴婦……商業品牌的用戶形象圖就是如此,由市場和機緣共同決定,盈利是第一需求,但自主品牌卻并非如此,自主品牌優先考慮的并非市場,而是設計師本人的意愿:商業品牌要瞄準藍海,但自主品牌瞄準的,卻是設計師本人的審美。這就是自主品牌存在的唯一目的——用自己的審美去撼動市場、影響市場,去創造新的東西,去創造新的美麗。 也因此,喬韻的確創造了品青,和陳靛一起讓它成為一個有望ipo的大品牌,但在顧教授的生日宴上,她的逼格卻依然很低。她的同學里不乏在貧困線附近掙扎的自主設計師,但在顧教授眼里,他們比喬韻更值得尊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還有夢,也因為他們還在試圖創造美——這行業就是如此,總是對生產者特別留情,誰也說不清在哪一天,時移勢易,忽然間你就點開了任督二脈,培養出新的流行,他們還在嘗試和堅持,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并非每個設計師品牌都能有始有終,michael kors如今已淪為copy cat,靠抄大牌設計,推出中等代替品而流行,這使他的設計師生涯接近尾聲,同名品牌也成為商業品牌,gucci一度的‘創意重復’也曾惹人詬病,但在最開始每個設計師打響名號時,他都一定是給這行業帶來了點新鮮的東西。所以,在創造自主品牌時,無需考慮流行,無需考慮市場,如果你夠牛,只要你夠牛,less is more,more is more,市場的喜好會被你培養,風潮會被你創造,就算一時反饋不好,只要你夠堅持,也許有一天你仍然會獲得賞識。 一切問題的核心在于,你想要做什么, 這問題簡直有哲學意義,‘你想要做什么’,可簡單代換為‘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過去的經歷決定現在的你,但卻又決定不了你的夢想能去到哪里,你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你想要做什么樣的人。這一點容不得任何商業上的考慮,因為沒有一個設計師騙得過自己,你可以設計出優秀的服裝,為你的目標用戶群,在多種風格中轉圜駕馭,但天才的火花只會在遇到繆斯的那瞬間迸發,所有masterpiece,所有出人意料流光溢彩的杰作,只會在你想做、要做,渴望著去做的設計中,苦痛地誕生。 她是誰,她喜歡什么,她想要什么?喬韻千萬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在審美上她是個博愛主義者,年少時多少輕狂,裝束出位,一心欣賞硬核搖滾小眾的美,但這并不意味她不喜歡香奈兒簡潔流暢,迪奧的艷麗嫵媚,lv的低調優雅,她就像是個花花公主,穿梭在各式各樣的華服中間,任何一種風格她都可以駕馭,想要嘗試——但這輕浮的喜好終會褪去,人不可能擅長所有東西,她只能擇選一種,什么樣的風格才能觸痛她的靈魂? 過往的記憶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懸浮在視線周圍,折射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喬韻,她是那個從小被嬌寵長大,渴望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理所當然前去攫取的喬韻,她也是那個作得無法無天,張揚得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任性多刺,為所欲為的喬韻,她對自己的魅力是這么這么有信心,這信心從小到大,由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一點點鋪就,她還是那個隱藏著自卑,在現實面前變本加厲地揚起下巴的喬韻,為了秦巍神魂顛倒的喬韻,因為過量的愛失去安全感的喬韻,從小到大,只有人托著真心供她來采,她第一次喜歡一個拿捏不住的男孩,其實秦巍也未必那么復雜,只是她愛得太過,水平已失常,見到他的第一眼,她轟然燃燒,在那一刻靈魂忽然蒼老又稚嫩,她愛得太熱烈,甚至因此滿懷羞恥,這燃燒的程度從一開始就仿佛預示著凋零。 她也是那個開始學會看淡的喬韻,開始繼續生活的喬韻,她是那個好勝不服輸,喜歡爭斗的喬韻,是那個有著人性一切弱點的喬韻,在所有人眼里她也許神秘、強大又美麗,什么時候都活得肆意,可在她自省的眼光里,一切難堪難以掩飾,她的自我傷痕累累,缺點如此鮮明,她是如此如此的不完美,那么多挫折的過去和隱秘,她發現世上有人比她還美的那天,她發現有些人的起點就是她的終點的那天,她發現世界并不會理所當然地給予她一切的那天,她自我放棄的那天—— 她決定退學那天,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去絕望,喬韻就像是又看到當時的自己,茫然地走在紐約街頭,眼睛里找不到一點點生氣,每一個深夜當她握著筆,面對一線大牌和這季度銷售報告,望著案邊那疊白紙時,她最責怪的不是別人,而是當時的自己,怎會被任何事情影響,放棄了最該堅持的東西? 再堅持一點點,她會離夢想更近,她就依然還能努力。但她已無法重新握起那支筆,當她對現實認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喪失了拿起武器的勇氣,她知道種下一棵樹最好的時刻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但她已明了自己的懦弱,她提不起勇氣去做那必敗之戰,所以她一直未曾從失敗中恢復,一直到,一直到現在。 即使是現在,這失敗的陰影也如影隨形,她不敢去讀帕森斯,是否因為無法重回那充滿審視的環境?看穿了時尚圈的運作規則,她會用無人想到的路抵達巔峰,這是否也不過是種種借口? 她真正需要爭斗的是自己的懦弱,她能憑借的僅是自己的斗志和勇氣。 唯獨只有一個辦法去戰勝自己。 提起筆,開始畫。 第一筆落下,線條顫抖而歪斜,喬韻瞪著這線條,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如此意義重大的一筆,竟然就在此刻,如此簡單地呈現。 她終于又提起筆了,這似乎也沒有想象得那么不容易,世界沒有毀滅,恐慌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騙局,它的陰影如此龐大可怕,可筆鋒一戳就消散無蹤。她終于重新開始了,終于又回到了曾被棄置的門前。 眼淚落到紙上,被她仔細地用白紙印掉,像是著了魔,她開始就停不了,畫得就像沒有明天,這些年累積的憤懣、無奈和自我怨恨被她仔細描摹,她有多恨自己,她曾憑借愛意超越自己,來到了最寶貴的平臺,但又任由失敗的愛情將這機會毀掉,她最介意的不是秦巍,不是帕森斯的低分,而是放棄的自己,她曾有多恨秦巍,她在愛情里的失落,怨懟與懦弱,天啊,她多恨這懦弱,多恨即使明知未來也對那眼下片刻的貪得,她多恨愛著他的自己,多恨這愛火燃起得這么輕易,熄滅得卻這么不容易,她真的真的需要走出去。 這么多年了,她沒怎么再做過自己的設計,當然她一直在畫圖,但那都是在為品青做,而不是自己,只有零星的念頭,偶爾畫下草圖記錄,但概念不完整,不成型,表達不了真正的自己。當她畫完的時候,喬韻雙眼干澀,眼淚早已流得干涸,但精神上的虛耗感比體力更強,她就像是一個倒空了的口袋,所有的愛和恨都盡了,余下的只有最純粹的一點點自我。 她枕在手臂里,幾乎是昏厥地睡過去,醒來時腰酸背痛,甚至喪失時間感,她不知道自己都畫了多久,只有空蕩蕩的胃提醒她,在過去的幾天內她好像只是做過最基本的一點進食。 她勉強撐起來,先從冰箱里翻找出一點火腿腸,加到泡面里,隨便吃了一點,只是為了在洗澡時不要因為缺氧昏過去?!恢欠皴e覺,但她確實從衣領聞到淡淡的酸味,所以,洗澡也是當務之急。 把自己梳洗得當,她開始第二次進食,這一次更從容,她一邊撕著吐司往嘴里送一邊蹲在地上整理設計稿。有些設計肯定是她在半昏迷時畫出來的,為可以清晰地看到思路的變化,她人生里所有的不如意,都在設計里漸漸成形,概念畫的背景一團陰郁,是她人生里所有的大雨。 但鮮濃顏色的裙擺揚起,在雨天里,她的服裝也一樣靚麗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