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乞憐憫
這幾天,單湛和許卓都不怎么來陪梁曼了。 單湛說他打算在這個鎮上給鏢局開個分店,這樣便可將晉南晉北慣常走鏢的線路全串成一片。最近,他每天都翻墻溜出去在小鎮上尋找合適的門頭。但他嫌許卓光擱那杵著也不會壓價,他不愿帶他出門,讓他留下來陪梁曼??刹恢獮楹卧S卓卻死活不肯與梁曼單獨呆在一起。非跟著單湛天天鬼鬼祟祟翻墻。 梁曼倒是非常贊成他們這樁事。雖然幾人早已算得上很熟了,但她心里總覺得自己在耽誤他們時間。人家兩個正兒八經鏢師不僅不能去工作反而天天窩在這里發霉。她向單湛表示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這幾天他們幾個已經和白華淵混得挺熟了,她倒覺得白府里根本沒什么不安全。 因此今天她是一個人來針灸??山Y束后她才發現自己衣服忘了拿,便又折回去取。 來到門口,卻聽屋子里有人在說話。梁曼本想敲敲門的,但又思及之前那個小童白青說府上有貴客到來,她稍微有些猶豫。 門后卻有一道男子清潤的聲音,梁曼認出這是白華淵在講話。 白華淵道:“…既然七弟已經將周邊的州府游歷個遍,如今可有什么收獲?” 一道倨傲的少年聲音傳來:“能有什么收獲,這窮鄉僻壤的,一個能用的人都沒有…” 原本聽到有不認識的人梁曼該直接就走的。但她卻總覺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間又摸著腦袋想不起在哪聽過。好奇心促使她并沒有馬上離開,反而繼續立在這兒聽了下去。 那個少年繼續道:“我還去了青州一趟呢。之前聽說此處有個姓劉的地紳,在本地手眼通天呼風喚雨,原還想此人或許能有些用處。誰知去了才知道,嗤…” 白華淵道:“可是他不愿意?” 少年道:“非也。是這個人不知怎地,突地發了什么病不能再理事了。他將手底下的錢莊商鋪全部解散,還把家里的奴仆都給放了出去?!?/br> 梁曼呆住了。 聽到有關那個人的事,她本該馬上就走的??墒沁@不爭氣的雙腿就像生了根一樣,莫名其妙地不能動了。 屋內的人詫異地追問:“這是得了什么毛病,竟然如此嚴重?” 少年冷笑:“我差人打聽了一陣。有一種說法是,他根本沒有得病,只是他剛娶回家的女人跟別人跑了。他覺得是自己虧心事做多了才如此不順,為了換取功德他便散盡家財,想要以此祈求上天垂憐?!?/br> 白華淵嘆道:“沒想到,此人竟還是個癡情種?!?/br> 少年大肆嘲笑:“癡情個屁!據說啊,剛開始時他躲在屋子里三天沒出門。等出來時大家才發現他頭發全白了,之后便來四處散家財。依我看,他多半是接受不了被帶綠帽子的事實,直接被那對jian.夫yin.婦活活氣瘋了…” 走廊那頭遠遠的有個陌生老頭走來。梁曼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偷聽。 她勉強穩住雜亂的心神,跌跌撞撞地往自己房間里去。屋子里的人并不知道外面有人聽到了這一切,還在繼續聊著。 白華淵道:“一夜白頭?若是憂思過慮心火過旺導致了精枯血衰,倒也確實會有頭發倒白這種可能…” 屋子里的人繼續道:“何止是一夜白頭呢,我聽說他還…”說到這,他微微壓低了聲音。 白華淵驚訝地重復了一遍:“瞎了?他竟如此…” 之前那人仍是無所謂的嘲諷:“什么癡情人,我看實在蠢得相當可以。都這樣有權有勢了,嘖嘖。還被一個女人耍的團團轉,真是可笑至極?!?/br> . 梁曼一口氣跑回屋子,她哐地反手將門關上。梁曼呆站在原地,心臟仍一直砰砰狂跳。 屋子里的話仍然在她耳邊回響。 他散盡家財,頭發全白…是因為她? 梁曼閉上眼,似乎真能真切地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人獨自佇立于樹下。 她感覺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進了胸口,痛的她喘不過氣。一直以來,強行壓住的回憶像海浪般鋪天蓋地地涌現。濃烈的愧疚包裹住所有,強烈的情緒逼得她整個人再也站不住了。 梁曼順著門慢慢滑坐在地上,腦海中的思緒已經亂成一片。 都是因為她,他才這樣么?為了一個才認識不過幾個月的人,他竟然會散盡家財,放棄了自己復仇的使命? …等等!不對不對! 她為什么要為他難受?這一切明明都是他罪有應得!這是老天都看不下去她被欺負,專門來替她出氣的! 他活該!全都是他活該!她不該為他難過! 可是無論自己怎樣對自己洗腦,心口處酸酸脹脹的異樣還是一刻不停。 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不再內疚,只好嘗試著換個方式思考。 …他這樣也不一定就是因為自己??? 她在腦海中瘋狂地為那個人找尋著借口。也許,也許他散盡家財是因為別的原因,他頭發白了也不一定就是因為自己呀… 他那樣一個唯利是圖金錢至上的人,怎么可能會為了自己做出這些事?他這么做,底下肯定有別的陰謀! 也許他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惹上什么麻煩,想要以此掩蔽鋒芒。這事根本就和自己沒有關系。 就算是和自己有關,這一切搞不好就是他使的一招苦rou計,他這樣也是為了想讓她心軟。所以,他很有可能只是在做做樣子而已! 他發白了,也不一定是因為傷心而白頭。反而很有可能是因為被她欺騙了而憤怒到白頭… 她為了自己不愧疚而瘋狂找了無數個理由。但有一個聲音總是在輕輕地告訴自己:他就是全心地信任了自己,然后又被自己傷透了心。否則以他的本事,怎么會那么輕易地讓自己走出青州。 是另外一道聲音又在提醒自己:對于他那種人來說,他怎么可能就只為了一個女人而把自己作踐到如此地步?這一切一定又是他的陰謀! 兩種聲音吵的不可開交,她根本無法分辨出誰對誰錯。心里隱隱地想要支持第二種想法,但最后卻是第一種想法占了上風。 她其實清楚的很,之前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即使相當討厭他但也確實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自毀傾向。多年復仇無果帶來的壓力早已經快要把他逼得喘不過氣,她記得他曾經多次隱晦地提及過希望自己早日解脫,以此來擺脫身上背負的無法完成的使命。 他早就已經接近崩潰邊緣,卻又在找到她這個精神支柱后勉強地茍延殘喘。但是她卻走了。 她走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沒了,所以他崩潰了,什么都不要了。 事情的原委就是如此簡單。 最后她只能賭氣的想:好!就算他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自己,但那又怎樣!自己就是欺騙他又逃跑了,那又怎樣! 他曾經對自己那樣凌辱折磨,自己不跑,還要被他繼續欺辱一輩子嗎? 那道聲音輕輕的說:是的,你當然該跑,你也當然該恨他。 但是你和他卻不一樣。他不會因為騙你愧疚,而你卻會為騙他愧疚。 她無言以對。 是的,她再怎么找理由為他的行為解釋,為自己開脫,都無法停止自己的愧疚。 她知道自己根本沒必要這樣。他害了自己那么多,把自己的自尊反復踩在腳底,與他的惡毒相比起來,自己的離開甚至根本都稱不上是報復。 可即便如此,當聽到他現在如此的凄慘,那種悵然若失的酸澀卻還是將她整顆心臟牢牢裹挾。明明她應該幸災樂禍,為了他如今的下場捧腹大笑才對。 可她確實如此。當知道了一個欺辱過自己的惡棍因為自己而如此一敗涂地,竟然還會因為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地難過。 天漸漸黑了,她就這樣坐在地上呆愣著想了好久。 恍恍惚惚間她明白了,原來她的兩種想法其實都是真的。 是了,他散家財是真的,一夜白頭也是真的,全都是他的陰謀詭計,也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他就是故意這樣做給她看的。他很清楚她性格上的弱點,他非常清楚她就是這么一個心軟且從不愿意欠別人情的人,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令她良心難安。 他根本不是在祈求上天,他是在祈求她的可憐。 如他所愿,他的計謀幾乎快要得逞了。這些天來她一直強迫著自己忘記兩人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但當聽到他現今如此凄涼,排山倒海的愧疚還是將她淹沒了,甚至竟然還真的生出了一絲想要回去看看他的沖動。 明明理智上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不欠他分毫,可是心底里,那抹騙取了真心的惶恐,卻還是把她折磨的坐立難安。 他的計謀,真的要得逞了。 她真的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