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她打開奏牘,看著上面羅列的一條條罪名,越看越膽戰心驚。 什么勾結廬陵王謀逆,背后慫恿淳于敬敏殺害玉陽,借抗敵之命勾結北方幾位節度使……一條條一列列都有理有據。 玉陽郡主自落水至今已經三月有余,依舊未醒,卻也并未咽氣,女帝甚至已經在民間搜羅奇人異士,承諾救活郡主之人封王封食邑,來者無數,但無一人成功。 結果如今這么久過去了,卻又突然翻了案子,說殺害玉陽是徐行儼的主意,而這其中還列出了他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徐行儼身負先帝血脈,想要密謀造反。 連這件事情竟然都能查到,可見指使寫出這封奏牘之人是何等費盡心思又用心險惡。 第五十二章 整個將軍府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只鳥兒也飛不進去。 謝瑤已經認出, 府外那一圈士兵是金吾衛, 擔著宿衛皇宮的重任, 歸陛下直接掌管,如今能被派來圍了將軍府, 除了女帝自己, 還有誰能有這般能力調動? 家主還在外征戰未歸, 后宅卻已經起了火,這位陛下還當真是會寒人的心?;蛟S是因為牽扯到玉陽郡主這位女帝便失了分寸, 畢竟有她那個侄子的前車之鑒在那里擺著的。這一次又何嘗不是淳于敬敏被捕入獄的翻版? 府中雖有謝瑤勉強支撐, 但已經人心惶惶。每日有人往府里送果蔬, 但必然是經過重重排查, 眼耳都已閉塞, 消息分毫不能進來,外面發生什么她也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徐行儼是否已經回京。 她雖心中焦慮,卻也毫無辦法,這種情況下, 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便是好好養胎,等他回來。 裴莞進來看她,已經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這日午后院外傳來爭執聲,謝瑤正在午睡,下一刻便聽到院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女子嚴厲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拿的是陛下的手諭,難道你們是要抗旨嗎?” 謝瑤猛然坐起,接著便從窗子中看到裴莞面色冰冷地進了院子。 她忙下了床,拂開珠簾走到外間迎上去。 裴莞跨進門檻,站在門內對她打量一番,問:“你無事吧?” …… 麟德殿上,徐行儼隨蔣丹進宮面圣,而蔣丹已經離去,他卻仍舊留下。 他一身玄甲還未及脫下,下巴上泛了一層青茬,身上風塵仆仆,一雙眼睛卻氣勢逼人,即便是本該受賞謝恩之際卻面對一重重莫須有的罪責逼問,也不見半分暗淡褪色,只是唇角微挑,帶著三分嘲諷。 他從大殿上站著的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中人都在,大約是在匯報他的案情,趕巧都遇上了。此外還有兵部尚書司馬相,剛受父親余蔭封了個兵馬司小官的柳昀之,以及御座之后的女帝。徐行儼和女帝身旁一身素白暗紋錦袍一臉漠色的國師對視一眼,最后落在泌陽王宇文恪的臉上。 徐行儼收起唇邊譏諷,面色冷清地看著宇文恪,問:“郡王也以為永安寺和玉陽郡主之事是徐某所為嗎?” 宇文恪笑了笑,平靜回視,“徐將軍這話說笑了,這些事情并非小王以為了便會成真的,而是三司大臣審理得出的結論?!?/br> 徐行儼反唇相譏,“淳于敬敏謀害皇嗣的結論,如果徐某未記錯的話,也是三司下的判詞?!?/br> 眼看一旁幾個三司官員的臉都綠了,徐行儼繼續道,“拋開此事,徐某想向郡王為我手下一門客討個說法,前些日子我府上投靠了一位先生,專門給徐某打理內宅,卻不知他犯了何事,觸了什么王法,要被郡王私下扣押,若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還請郡王將他給放了,徐某的夫人身子弱,內宅瑣事無暇打理,全賴這位先生掌管?!?/br> 宇文恪陰沉的臉上又帶出幾分笑意,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好的宣紙,慢條斯理的打開,道,“正巧,還真讓我從徐將軍府上那位先生口中問出了幾件事,此人已經畫押認罪,其中是非曲折,還請陛下過目?!?/br> 一個小內監快步下來接過宣紙,呈送到女帝跟前,女帝一掃而過,隨手扔到一旁,也不知心中是何想法,只是目光淡淡地看著徐行儼。這讓原本有七八分把握的宇文恪有些心里打突。 徐行儼與女帝平靜對視,也從懷里掏出一物,一松手掌,手指上墜下一根紅繩,繩子末尾墜著一塊乳白玉玦,下面連著一條大紅絲絳。 看清是何物的一瞬,宇文恪的臉色劇變。 徐行儼不緊不慢道:“徐某得的消息卻與郡王有所不同,這塊玉玦是當初買通興坪山賊寇時買主落下的,不知郡王可認識?” 宇文恪臉色鐵青,“這賊寇的東西,我怎會認得?只是不知徐將軍是從何得來的,莫要是隨便找來的東西便拿來……” 宇文恪話未說完,便聽身后有人撲通一聲在冰涼的青石板地面上跪下,他心頭狂跳,僵著身子回頭,看到跪在地上的是柳昀之時,只覺得渾身血液全部倒逆而上,腦中嗡嗡直響,整個身子如置身冰窟,無意識中渾身已經瑟瑟發抖,就連尖了嗓子恐怕他也毫無察覺,“柳昀之——你干什么?!” 柳昀之對著上位的女帝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磕了三個頭仍舊未直起身子,對宇文恪的話充耳不聞,額頭觸地悶聲道:“啟稟陛下,這枚玉玦是微臣母親所留遺物的,一年前臣一時糊涂鑄下大錯,一年以來心中無一刻安穩,唯盼能向陛下稟明實情以慰良知!今日既被徐將軍發現,臣無話可說,臣自知死罪難逃,但臣家人無辜,還請陛下放微臣家人一馬?!?/br> 宇文恪臉色由青變白,難看至極,顫著手指著柳昀之,倒退兩步,說不出一句話。隨即他豁然轉身,朝著女帝撲通一聲跪下,大聲道:“陛下千萬不能聽信小人的一面之詞!” 徐行儼冷淡的聲音在背后傳來,“臣還未說什么呢,如何就成了郡王口中的小人?” 柳昀之的反水讓宇文恪徹底慌亂,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接話。柳昀之知道的太多,即便如今他已經漸漸不再過度信賴柳昀之,但長久以來的積累又豈是一時半會就能改正的?近段以來他做的樁樁件件,無一事是可以大白天下的,而柳昀之一旦招供,他多少年的處心積慮便要徹底白費了。 在場的三司大臣還未明白這話什么含義,一時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麟德殿偏殿之中傳來一陣慢悠悠的腳步聲,有人有條不紊地往這邊走來,聽動靜不像宮女也不似內監,下一刻,一道清麗的少女聲傳來,不緊不慢地問:“難道小妹也是兄長口中的小人嗎?” 話音一落,一個小小的窈窕玲瓏身影從偏殿中走出。 女帝聽到說話聲的一瞬,原本四平八穩的面色豁然變了,猛地從御座之后站起,不可置信地看著聲音發出的方向。 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躺了將近四個月之久,讓太醫和江湖術士均束手無策的玉陽郡主。 雖然早已知道玉陽可醒,但看到她確實完好如初站在面前時,徐行儼的眉心還是禁不住跳動了一下,但下一瞬便平靜無息 。 玉陽看了徐行儼一眼,迎著整個大殿中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對著女帝躬身一福,便盯著已經癱在地上的宇文恪,笑吟吟地問:“不知兄長是否記得清楚,玉陽跌下湖中時,周圍到底有四個人還是五個人?可當真滅口了個干凈?” …… 徐行儼走出麟德殿,天色已經擦黑。 而夾道口一身白衣之人本應格外顯眼,卻又與即將到來的夜色分外和諧。他的腳步略頓了一下,又繼續前行,一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抬起手對著距離兩步遠的人拱手,淡淡一笑,“國師手段了得,您說玉陽郡主今日會醒,便果然今日醒來,徐某佩服?!?/br> 國師抬起眼皮打量著面前這個未及卸下一身玄甲的年輕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淡淡道:“手段再高明也不及徐將軍,竟然對金吾衛大將軍的后院摸得那般清楚,或許那位大將軍該慶幸自己沒礙著您的道,否則他偷偷養在外室里的獨苗就要絕種了?!?/br> 徐行儼看著國師這張臉,卻判斷不出此人到底是多大年紀,有著三十歲的面容,卻顯出四十歲的滄桑,一直藏于深宮不出,隨侍女帝左右,將自己蒙上一層秘色。 眉眼淡淡,連兩片薄唇也近乎透明,一身白衣更是襯得整個人仿佛要化作一道輕煙,隨時會融入這蒼茫夜色之中,甚至得道升仙。深得女帝信任,手中執掌玄影衛,再加上他提供的金吾衛大將軍的軟肋,以后恐怕就可以在這皇宮之中橫行無忌了……但,既然互不干涉利益,這于他有什么干系呢? 兩人漫步在長長的甬道之中,一直接近東側宮城門,國師才終于停下步子,道:“某便到此為止了,徐將軍,恕不遠送,唯盼后會無期?!?/br> 徐行儼也停下步子,問出最后一句,“贖徐某冒昧,最后一問,不知國師當日為何會答應徐某的合作?” 國師唇角略勾,仿佛不常做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生硬,但一張寡淡的臉上瞬間便多了許多生動。 “我不過是想試一試周身這道樊籠到底有多結實。一成不變太久,這日子終究是有些太過無趣?!?/br> 徐行儼嗤笑一聲,對著他抱了抱拳,說了句,我明白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