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柳家家主禍害皇室郡王,論罪當滿門抄斬,但陛下仁慈,只誅主謀,至于其他人,男子流徙,女子沒入教坊。 偌大一個輝煌的柳家,頹敗呈摧枯拉朽之勢,樹倒猢猻散,坍塌只在轉瞬之間。 圣旨下得很急,柳家家主及幾個兒子早已被收監,家中被抄那日,外面禁衛將整個柳府團團圍住,一個蒼蠅也跑不了,整個府上都亂成一團,哭喊聲哀嚎聲不絕于耳。 其實柳家確實不冤,她雖不問府中事,但畢竟同床共枕過,這些年柳昀之為宇文恪做的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也偶有耳聞,只是可憐了府中下人,跟著主子無辜遭罪。 謝瑤坐在妝臺前,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蒼老許多?;蛟S并非容貌,但心境已經沉重得她提不起分毫。 她一直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再多活這一世,只是為了感受這世間蒼涼?她也曾試著要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找一個疼愛自己的人,與他生幾個孩子,沒有許多折騰,不會禍及家人,兩人白頭到老,安安穩穩渡過一生。 可那把匕首的出現將她粉飾的太平徹底打破,讓她明白過去并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場夢。她不知道徐行儼對柳昀之說了什么,他會對她發那么大的火。 但她也就此明白,她幻想的幸福只是她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她倒寧愿那一世閉了眼之后便再未睜開過,無論幸福也好,慘烈也好,自始至終都只有他們兩個。 可是如今,她嫁給了柳昀之,甚至還懷過孩子,她也說不上曾經做出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但覆水難收,一切都沒有回頭路了。 有人突然推門而入的時候,屋內只有謝瑤一人,盧氏不知去了何處。 她聽著沉重的腳步一聲聲靠近,即便不回頭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誰。 她曾經多少次靠在門內聽著他輪值回家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這般輕重她再熟悉不過。 很快,腳步在她背后停下,她在銅鏡中看到一只大手試探著想要落在她的肩頭。她再無猶豫,一側身避開他的觸碰,從胡凳上站起,頭也不抬地對著他雙膝跪下,口中波瀾不驚地道:“奴家柳謝氏,見過徐將軍?!?/br> 她余光落處,面前的腳步踉蹌著后退兩步,而后,頭頂之人嗓音壓抑顫抖,聲音中帶著膽怯、試探、慌張,不安,全都包含在那一聲意蘊悠長的“含真”之中。 謝瑤心頭微顫,忙緊閉雙目,將眼中的淚意逼回,深吸一口氣,語氣冷淡,“將軍還是喚罪婦名字為好?!?/br> 徐行儼看著匍匐在地的謝瑤,只覺得腳心的寒氣一直鉆到頭頂,又瞬間匯遍全身。他僵在原地,分毫動彈不得,只覺得面前鋪天蓋地都是絕望。 …… 謝瑤自然不會沒入教坊,那人的目標本就在她,父兄也會想方設法接她出來。 柳氏行刑之期定在十月,行刑之前,謝瑤托謝瓊買通獄卒,見了柳昀之最后一面。 死牢之中的環境當然好不到哪里去,柳昀之作為主謀之一,又被徐行儼特別“關照”,雙手雙腳上均帶著重重鐐銬,往日的如玉公子如今不過如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 但看到謝瑤的時候,他臉上仍舊是從容和溫和,語氣中仿佛終于松了口氣,“還好你沒事,我一直在擔心會連累你?!?/br> 謝瑤蹲下將帶來的飯菜擺在地上,將碗筷遞給他,又從懷里掏出一把梳子,示意他靠近些,隔著柵欄將他的頭發解開,也不嫌臟,細細梳好束起。 柳昀之端著碗筷沉默半晌,終于道,“阿瑤,終是我負了你?!?/br> 謝瑤靜靜看著他,“你并未負我,是我連累了你?!?/br> 柳昀之笑了笑,“我不過是罪有應得而已,汾陽王的毒是我尋的,我自以為做得隱秘,其實早已落入有心之人眼中……”他漸漸收斂了笑意,定定看著她,問,“阿瑤,你嫁給我這幾年,心中可有過我?” 謝瑤答不上來,那時他對她那般好,她的心不是石頭,自然感覺得到。她也曾努力想與他好好過日子,努力想將他放在心里,可那里曾經滿滿裝過一個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直至后來徐行儼再次硬生生闖入她的生命,再次將她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等不到她的回答,柳昀之自嘲一笑,“我明白了?!?/br> 謝瑤起身要離開時,柳昀之再次出聲叫住她:“你知道那次我為何要對你發火嗎?” 柳昀之對著她發火只有她小產之后那一次,她記得清楚。 他看著她的孱弱的倩影,繼續道:“我不知你和徐行儼何時有的牽扯,但是阿瑤,我對你的心意,不輸他分毫?!?/br> …… 謝瑤離開京城時是臘月。 回到謝府之后,她的咳癥一日重過一日,無數大夫來了又去,都說是心病,藥石罔靈,無藥可醫。 謝夫人急得團團轉,整日以淚洗面,抱怨丈夫當初給阿瑤選錯了親事。謝尚書也唉聲嘆氣,嘴上不說,但心里自責不已。 謝瑤卻明白,自己的心病并不在此。 徐行儼已經遣冰人登過兩次門,謝夫人也曾動過心,但均被謝瑤拒絕,丈夫新喪兩月,她當真那般饑渴嗎? 她又一次當著謝夫人的面咳出兩口血后,謝夫人終于崩潰大哭,抱著她哭喊道:“阿瑤,你心里有苦便說出來,告訴阿娘,別自己憋在心里,阿娘求你了——” 隨后,她便提出了要離京,只有離了這個傷心地,或許她還能再多活幾年。 她要一個人上路,保證每到一個地方投宿便給家中寫一封信報平安。眼看她如今這般情態,若再不答應,他們只怕她熬不過這個冬天。 那日雪后,謝瑤一個人乘著馬車離開洛陽往南,至長亭山下,與徐行儼狹路相逢。 隔著車簾,她淚流滿面,卻冷著聲對他說:“徐二,若上天垂憐,當真許了我們曾經約定過的三生三世,那下一世時,請你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br> 她說:“我這輩子原本和和美美,你卻害得我沒了孩子,又殺死了我的夫君,但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出現在我面前?!?/br> 她還說:“徐二,算我求求你,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br> 她聽到他讓士兵讓道,車輪滾動,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角,將自己在車內蜷縮成一團,不敢哭出聲。直到走出很遠,她才終于從喉嚨里發出凄切的哭聲,哀婉,又透徹人心…… …… 她走了幾個地方,見過江南煙雨,還見過川蜀波瀾,最終她回到中原,在兗州城內買了一座一進的小宅子住下,在附近的學堂里給孩子教書,隔一段時間給家里寫一封信。她并未告知自己的真實去向,只是仿著書上所說,寫一些各地見聞,給家里報平安。 離開了那個傷心地,她的病當真慢慢開始變好,每日看到那些幼童,她總會想到自己那個無緣謀面的孩子。曾經她和徐行儼也一直想要個孩子,可那些年她跟著他吃了許多苦,身子虧空得厲害,后來吃再多補藥都無濟于事。 白活兩世,卻連這樣的小小心愿也未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