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郁容一開始是有些尷尬的。 盡管他被亂傳為“婦科圣手”,也看過不少的女科患者,卻是當真未遇到花柳病的患者。 一方面,這種病太過羞恥了, 便是請得起大夫的,往往也是偷偷自己抓藥吃; 另一方面, 尋常大夫鮮少愿意接待花柳病患者, 畢竟這類病被定義為“腌臜病”。 郁容倒沒特地限定不愿為這一類患者治療。 不過,一般會得花柳病的,多是流連花街柳巷的嫖客與下等妓女,有聶昕之的“嚴防死守”, 一般而言他是接觸不到這些人的……在堰海遇到的那位藍姑娘業已是例外之外了。 眼看鄒禹城捉起路寶愛的衣領,郁容聽到那書生的說法, 趕緊開口阻斷了郎衛意欲將人丟出去的舉動:“鄒力士稍待?!蹦抗饴湓谛∏嗄昴樕? 語氣和緩,問,“可否請路公子細說清楚?” 聽其口風, 患者好像不是對方的家屬? 鄒力士松開了路寶愛。 一臉慫兢的書生喘了口氣,隨即說了一遍前因后果。 患者是個小女子。 令郁容意外的是,那位得了花柳病的患者,按照路寶愛的說法,是個良家閨秀,因其艷姿不俗,其美貌之名在本城為不少慕艾少年周知。 路寶愛曾在花會上無意窺得女子的容顏,遂是念念不忘,后又因緣際會,受了女子的恩惠,便更是魂牽夢縈。 聽到此,郁容不由得揚起眉,不知怎的想起了燭隱兄,這個時代的男人真的挺有意思,風流浪蕩之輩,偏偏愛自詡情深意篤。 鄒力士不耐煩地催促:“休得贅言!” 路寶愛當即不敢廢話連篇了。 簡言之,那女子不知因何得了花柳病,被人知曉,芳名遠揚遂成臭名昭著,惹來一眾人的唾棄。 其家人丟盡了臉,怒不可遏將患病的女子趕出家門。女子名譽盡毀,自辯清白而無人相信,走投無路唯有投河自盡。 正巧被在河畔游玩的書生給救了。 路寶愛說得忘形,一時忽略了“虎視眈眈”的郎衛,搖頭嘆息:“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也罪不至死。小生原也不欲惹事招衍,可若置之不理,秦氏女無處可去,唯余死路一條?!?/br> 郁容感覺幾分微妙。 說這家伙情深不負,其話里話外難掩嫌棄,說是絕情寡恩吧,能收留患得花柳病的女子,在這個時代,也是非常人之所為了。 路寶愛說:“小生將她安頓在西街小院,不料她連天高熱,尋了幾位大夫,沒人愿意給她看病……” 言談之間,其目光猛地對上瞪著他的郎衛,嚇得蔫了,弱聲弱氣,繼續道:“眼看她奄奄只余一口氣,小生束手無策,忽就想起了恩人大哥您,便想再試一試,看您愿不愿意施此援手……因登門無路,只好徘徊在小門外?!?/br> 認真聽完了路寶愛的講述,郁容低眉思量了起來,少刻,又問:“路公子可知那姑娘大概的病情?” 如果一切基本如路寶愛所言,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路寶愛果真對患者的病癥知曉一二。 “其面部、手指,是連片的皰疹,好像有潰爛,著實可怕,小生不敢靠近其丈余內。對了,現在已經發了兩天的高熱……” 郁容又細細問了皰疹的具體樣子。 路寶愛將自己知曉的,一一回答。 聽罷,郁容的心情更是古怪了。 照這書生描述,那女子的癥狀感覺更像是皮膚病吧? 所謂花柳病,亦即現代所言的性病,并不是如常人所想的,一定出現什么面部表證。 花柳病中也只有梅毒,且一般至中晚期,才會發生明顯的皮膚損害,可能出現譬如斑疹、毒瘡,乃至膿皰等癥狀。 綜合路寶愛對那女子的病情描述,應該不是梅毒。 如真不是梅毒,其臉上、手部出現的皰疹或紅斑,極可能是皮膚類疾病,性質與花柳病完全不一樣。 再多的猜測,還得等親眼看到了患者,才好確定。 剛剛的交談耽誤了些功夫,郁容沒再猶豫,讓路寶愛稍等,自己去至藥房取了藥箱,裝好可能用到的器具,以及女科與皮膚病可能用到的藥物。 在郎衛的護送下,由小青年書生領路,郁容去了西街某個小院,給他的新病人看病。 說是小院,還真的逼仄狹小。 患者所居住的客房,除了床與桌椅,堪堪能容一兩個人通行??諝庵袕浡还苫覊m與霉味,窗戶緊閉的房里,光線昏昧幽暗。 病重的女子睡在床上,一時難以起身。 門窗遂打開,屋內明亮了些許。 隔著一段距離,郁容觀察了一下女子的面容,心里不經意地松了口氣。 如他所猜測,其患得的,不是花柳病。 盡管,即便是花柳病病人,應當一視同仁,但……難免感到有些壓力。 女子拖著虛軟的身軀,勉強靠坐在床上。 其病癥看起來確實不輕。 郁容遂沒多少顧忌,走近床鋪,隔著薄紗,給她切了脈。 拿出專門定制的女體用具,讓對方指示著其感到不適的部位。 半晌。 郁容溫聲開口道:“姑娘原是體虛,又感風熱,致使筋氣不榮,邪毒博于膚表,是為疣瘡?!?/br> 女子氣若游絲,卻是翼翼小心:“大夫之意,小女并非……” “花柳病”一名確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想到路寶愛的陳述,思及此女如今的處境,郁容暗自嘆息,嘴上接過她未盡的話語,肯定道:“并非腌臜之病?!?/br> 女子聞言,怔怔不語,片刻之后,忽而就抽泣了起來。 郁容頓覺不尷不尬,他只會看人身體上的病,不太會應付這樣的情況。 說起來,這秦氏女真真倒霉。 疣瘡一病,其實挺“正?!钡?,初期癥狀不顯,對許多人而言,不過是身體上起了個瘊子,往往不會在意,甚者初時根本就沒留意到。 此類病,本身也可自愈的。 但總有些意外。 疣瘡具有自體接種傳染性,如若弄破瘊子,就會自行傳染,原本只有一個,會變成幾個,甚至數十個疣體聚集成一片一片的,如果再抓破皮膚,乍一看確實嚇人。 這女子身子骨原本不好,氣血不和,肝郁血燥,一不湊巧,風邪熱毒集中爆發,成片的疣瘡急性出現,約莫也是害怕,她拼命地撓抓過,導致皮膚更見破損,灰白污黃,帶著抓傷的紅印…… 無知之輩誤當作是花柳病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至于說女子高熱不下,一方面是風熱蘊積,另一方面,心火如焚,投河之后又受了寒涼……發燒什么的,不是理所當然麼! 秦氏女嗚嗚咽咽了好半天,沉浸在悲憤欲絕之中,一時顧忌不上一旁的年輕大夫。 郁容默默裝著花瓶,為了緩解窘態,將心神集中在論治之法上。 疣瘡風熱證,從理論上說,經由祛風清熱、解毒消炎,外用膏藥涂瘡,基本上即可得治;說容易也不容易,疣瘡能自家接種,病癥跟患者自身的體質、生活狀態等有莫大的干系,患者內里氣血不經調和,則易復發,如想徹底根治,病程緩慢。 “讓大夫久等,失禮了?!笨蘖嗽S久,女子勉強穩住,說話之時仍帶著哭腔,“不知這疣瘡,可得治好?” 郁容頷首回:“可治?!钡降子谛牟蝗?,遂安慰了句,“姑娘的病癥,其實不算是最棘手的。雖發得急、來勢兇猛,治起來反倒容易些?!?/br> 女子聽了,好似盼得云開日明,言辭間是掩藏不住的激切:“真的?” 郁容語氣放柔:“不敢稍有欺瞞?!鳖D了頓,又道,“不若,我即刻為你針灸一番?” 有痊愈的希望,秦氏女欣然應允。 遂開始施治。 郁容取出為匡萬春堂制備的銀翹解毒片,讓患者先行服食——針對的是其風熱感冒,對風邪熱毒引發的疣瘡也有些許祛毒之效——遂取了短毫針。 若用體針,男女授受不親,確是相當不便。 故而采用耳針。 取xue面頰,主治疣瘡;針刺耳甲艇后下方,是耳xue肝所在,疏郁理氣;再取肺,對皮膚瘙癢、疣瘡皰疹等有顯著效果。 秦氏女手部的疣瘡不多,便以艾柱于瘊上灸,如此數日,便可使疣體脫落。 外治治表,中醫講究的是里表相通,內疾不愈,疣體即便掉了,也不能根治。 郁容翻了翻藥箱,用于解風熱證的藥物還算齊全,便當場抓了煎服的藥材。 金銀花、大青葉及板藍根等,是為清熱疏風、解毒平肝之用。 疣瘡到底是皮膚之病,兼用藥膏涂擦,或洗劑清洗,也是必要。 郁容沒有現成的專治此類病的藥膏,稍作斟酌,挑取了些藥材,交待女子回頭自行熬藥汁,擦洗面與手部感染之處。 “多謝大夫,救命之恩,小女必永生不忘?!?/br> 施治結束的郁容,走到門口,就聽女子泣聲道謝,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對方下了床,不顧身虛體弱,叩首跪拜。 嚇了他一跳。 “姑娘快請起!”郁容折回幾步復又頓住,不好伸手扶她,只能以言語開解,“治病救人原是大夫之本職……不必如此?!?/br> 秦氏女恍若未聞,伏地半天,才顫巍巍地起身。 真的非??蓱z。 想到此女原是良家女,郁容不由得心有戚戚,旋即又有幾分疑惑。 按理說,不懂醫術的人,誤以為她的病情是花柳病,勉強說得通; 可在此前,那些看過她的大夫是怎么回事?像這女子這樣急性出現的疣瘡,癥狀爆發的情況,或許不算常見,但也不至于誤診成花柳病吧? 懷著疑惑,與秦氏女告辭離開了客房后,郁容忍不住多嘴,問了路寶愛一句。 得來的回答讓人一言難盡。 搞了半天,這家伙請不到大夫的緣由,是他一開始就直說患者得了花柳病……那些大夫聽了,頓時厭惡不已,果斷就拒絕了。 郁容有些無語,這家伙到底是救人,還是害人? 再問得知,最初傳出秦氏女得花柳病的,是秦家為其請來的大夫。 郁容不自覺地皺起眉,對這種誤病的庸醫,還極沒有醫德,四處宣揚病患隱私,毀女性清譽的行徑,著實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