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聲音漸漸小了。 “竟然這么頹了,我可真糟糕?!?/br> 聶昕之輕道:“人祭一案,非容兒之過,原是我逆鸧衛失察之責?!?/br> 郁容搖了搖頭,聽著男人說話,居然漸漸釋懷了。 也許逆鸧衛是失察,也許自己確實無能,但……真正錯的,是犯下了這滔天罪行的惡人。 不過,為此頹廢,差點一蹶不振的自己,真的是太挫了。 “容兒?” 郁容回過神,沖對方淺淺一笑:“兄長帶的梅花糕在哪,我餓了?!?/br> 先吃飽肚子,稍作養精蓄銳,即該投入到防治霍亂疫病之事當中去。 人祭他無力阻止; 但得病的那些人,他卻能夠竭盡所能,救活盡可能多的感染者。 還好,只頹了一夜加大半天……沒能真正耽誤到正事。 否則,能救的人,因著他在這邊傷春悲秋,而不得及時救,才真是罪過。 “盡志而力所不能至,無愧于心?!庇羧萃坏鼗卮鹌鹇欔恐趲葐柕膯栴},“力能所及而怠之……怠者而誤醫,殺人也?!?/br> 聶昕之撫了撫他眉尾的一點痣,沒作評述。 “抱歉,讓兄長擔心了?!?/br> 難得,聶昕之這一回說的不是“無妨”,而是:“下不為例?!?/br> 郁容彎了彎嘴角:“沒有下次?!?/br> 拾整了心情,郁容自然而然再度將注意力放在了霍亂之疫上:“這么多病人,醫者是不是太少了?” 聶昕之回答:“附近的醫者也在援手,另有國醫、醫戶在趕至途中?!?/br> “藥材呢?” “調來了一批,尚有不足,已譴專人前往覃安等地緊急調集?!?/br> “這樣……治病有周防御他們,那我就有空煉制避瘟丹了,你那些郎衛跑進跑出的容易被感染,光靠石灰、雄黃作防治怕是不夠……對了,我得將從……咳咳,海外治霍亂的方法俱數謄寫下來,也免得因為辯證爭議,延誤了治病的良機?!?/br> 聶昕之靜靜地聽他念叨,忽而將人抱起。 “兄長?” “先行洗漱?!?/br> 被這一提醒,郁容才意識到,自己蓬首跣足,足具賢者之風范。 “……” 第90章 “不需我陪你?” 郁容搖頭, 道:“不是說好了嗎,我一個人去……” 聶昕之沉默了少刻, 輕道:“我不放心?!?/br> 郁容不由得笑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不是小孩了?!?/br> 聶昕之垂目不語。 郁容輕咳了聲,伸手勾著男人的后頸,用力地在他嘴上親了口:“半個時辰, 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出來。安校尉也說了,里頭很安全,那位無法傷到我的?!?/br> 聶昕之終于松了口,囑咐著:“他若說了甚么, 無需思慮過甚?!?/br> 郁容微笑著頷首,遂放開了男人, 后退一步, 轉身跨過門檻。 兩人這一番互動,非是什么生離死別的,不過是…… 一名郎衛在前引路。 郁容走在戒備森嚴的小院里,沒多久抵達了目的地。 房間不大, 卻是通透,微風穿堂而過, 便是夏天, 待在屋里也不覺得熱。 根本不像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當然了,這里本就不是牢房。 “犯人”亦非一般的犯人,而是數十年前, 聲名赫赫、威懾天下的英王。 曾經的逆鸧衛指揮使,輔佐過三代帝王,在先帝親政之前攝政近十年,在今上登基之初也曾盡力協助穩固朝政……何止是個安朗犀所評價的“頂厲害的人物”。 不提他做過的事,光說其活的年歲,六月初六正是其八十大壽,在這個普遍只能活到四五十歲的時代,堪稱稀罕至極了。 郁容想不通,這樣的人,曾為國為民付出良多,為什么會干出人祭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 人祭之案已塵埃落定。 其實與郁容也沒什么關系,但…… 即便他振作起來,不再沉湎于頹廢之中,白天還好,忙著無暇胡思亂想,到了夜晚,每每沉睡,夢里時不時會出現一片火焰。 人祭的哭號,經常將他直接“吵”醒。 才知,耿耿于懷,到底意難平。 于是便有了這一趟的“探視”。 到了地方,郁容忽而遲疑了,有些迷惑,就算看到了那位英王,又能如何? 死的人已經死了。 不等他退縮,一道老邁的嗓音搶先響起了:“小娃娃不是想見我一面嗎,怎的又不敢進來了?” 郁容心里一定,抬腳跨門而入——來都來了,看看再走也不礙事,心里著實有太多疑惑。 首先規規矩矩地行了禮,不管對方之后如何,現在仍是旻朝的英王。 “抬起頭來,我瞧瞧?!?/br> 聽這語氣,特別和藹可親,郁容不再猶豫,果斷抬頭,目光落在了癱坐在“輪椅”上的老者身上。 便微微一怔。 其人面相,既不像他一開始想象的,那樣猙獰可怕,當然也不慈眉善目,有一種尊容威嚴的特質,感覺…… 和聶昕之有些像,或者反過來說,聶昕之像他。 第一時間讓人聯想到老年版的聶昕之。 不過顯然,這“老年版的聶昕之”話比正版的多得多,語調也完全不一樣,帶著笑意:“容姿粲粲色郁郁,無怪乎勺子歡喜?!?/br> 郁容聽了覺得莫名不適,稍稍遲疑,木木地回了句:“……不敢當?!?/br> 英王見他這樣,沒怪責失禮,笑了笑,語氣一轉:“小娃娃見我所謂何事?” 郁容悄然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忽視不舒服的感覺,張口便欲直言:“是為……”頓了頓,“死去的那些人?!?/br> 鼻腔溢出一聲哼,英王說道:“你指的是溫病者,或者人祭?” 郁容坦然道:“二者皆有?!?/br> 英王看著有些不舒適的樣子,靠著輪椅的上身挪移了一下,面色疲倦,口中漫不經心:“溫病者當死,人祭是為大業,有何疑慮?” 郁容微微張大眼:“溫病者尚有救,人祭……何為大業?” 英王仍是滿不在意的口吻,倒是十分耐心,說明著:“溫病者有救又如何?救了一個,傳病十人,一疫死傷成千上萬人?!?/br> “所以……” “所以直接斷了禍源,”英王截斷了郁容意欲說出口的話語,“殺盡了也不過是數百人?!?/br> 老者輕描淡寫說殺幾百人的樣子,讓郁容著實難受。 英王大概察覺出他的不適,語氣溫和地問:“一人換百人,殺百人救萬人,如何不美?” 郁容不自覺地蹙起眉。 英王也不求他回答,繼續說:“至于人祭,都是些鄉野小民,整日汲汲營營,多一個少一人,于我旻國有何二樣?” 郁容忍不住道:“那都是人命?!?/br> 英王嘆了口氣:“所以才好作人祭啊?!?/br> 這個人…… 根本就是反社會吧?郁容有些無法想象,這樣的人怎么輔助三代帝王的——有這樣的攝政、輔政者,旻朝居然延續到現在,國力蒸蒸日上,而沒被民怨推翻,簡直太不科學了。 英王像是自說自話:“不過是一百三十九人,換我一命不合算嗎?” 郁容忍無可忍:“那是一百三十九條人命,您只是一人?!?/br> 像是看到無理取鬧的小孩一樣,英王用著非常包容的眼光,注視著郁容,語氣仍是平和:“我活著,旻國才是今日之旻國?!?/br> 郁容直道:“官家是英明的圣君?!?/br> 英王聞言笑了,沒有駁斥,反而贊同地頷首:“曉明這個帝王做得確實不錯,但,”他搖頭,語氣可惜,“聶家的人,多是短命,活過三十的沒幾個,高宗皇帝壽長,駕崩時年六十六,可憐孩子俱數早夭,留一個五歲大的文昇,若不是有我攝政,這旻國的江山早改姓了?!?/br> 郁容:“……” 英王繼續說古:“可惜文昇不到四十三,也去了,太子比他早半年就離世,留下不滿十四歲的曉明。曉明今年三十六了,天天抱著藥罐子,御醫說難過四十,他家大小子跟昭賢太子一個病,十二歲還不定能不能……兩個小的,倒是健康,四五歲、七八歲,太小了,萬一曉明……” 英王搖頭:“若我不在,這旻國怕要不了多久就改姓了?!?/br> 郁容覺得難以相信:“所以……您人祭換壽是為了旻國?” 英王笑著糾正:“錯了,不是換壽?!币妼Ψ揭荒樸露?,轉而問,“多訶羅耶教的神是什么?” 郁容不知道。 英王又道:“可知我聶家先祖由何而來?” 郁容遲疑道:“天命降于鳳?” 英王欣慰一笑:“那你該知,鳳有涅槃重生之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