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可我有證據證明他是清白的!” “挾持天子,這個罪過怎么洗也洗不白。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張小敬為何要選這么一條吃力不討好的路,對他來說,這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嘛?!?/br> “你……”檀棋的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她知道元載說的是實情,正因為如此,才格外惱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銳物扎進去。元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腳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別動手,聽我說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br> “你不是說,他是死路一條嗎?” “如果你殺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條?!痹d躺在地上,高喊道,“現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評事,又在靖安司任職,我的話他們會信的?!?/br> 檀棋冷笑道:“我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輕?,F在放了你,誰能保證你轉頭不出賣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誠意,只要相信這事對我有好處就成?!痹d雖然狼狽地躺在泥土里,可卻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沒聽懂。 “此前誣陷張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許以重利。不過我剛才仔細盤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勢,若能幫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處——你要知道,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痹d越說越流暢,儼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節奏。 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聽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爭??稍d竟這么赤裸裸地說出,讓她真有點不適應,她不由得啐了一口:“無恥!”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檀棋除了斥罵并沒有進一步動作,知道這姑娘已經動搖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滿臉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處?我想不出來?!碧雌逡琅f板著臉。 “萬一張小敬真把圣人救出來,他就是大英雄。屆時天子一查,呦,有個忠直官員先知先覺,在所有人都以為張小敬是叛賊時,他卻努力在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處,可是車載斗量?!?/br> “你這是在賭,萬一他救不出來呢?” “那長安和整個朝廷將會大亂,誰還顧得上管他???”元載抬起右手,手指來回撥動,好似手里拿著一枚骰子,“所以無論圣人安與危,幫張小敬洗白,對我都是最合算的?!?/br> 看著這家伙輕描淡寫地說著大不敬之事,好似一個談生意的買賣人,檀棋覺得一股涼氣直冒上來??蛇@番話又無懈可擊,幾乎已把她給說服了,握住銳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檀棋不知道,元載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來。之前在晁分家門前,他被張小敬嚇破了膽,放任那殺神離開。如果上頭追起責來,他也要擔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會以“縱容兇徒”的罪名處斬。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得為張小敬正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功名苦后顯,富貴險中求。元載擦了擦寬腦門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運氣還沒有完全離開,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問:“那我們要怎么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一個人?!?/br> “誰?” “一個恨張小敬入骨的人?!?/br>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話,讓李泌如墜冰窟。 “于我有何益處?” 無論是尋常推鞫還是宮廷陰謀,都遵循著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李林甫并沒有在細枝末節跟李泌糾纏,而是直奔根子,請這位靖安司丞復習一下這條基本常識。 李林甫從開元二十年任中書令后,獨得天子信重將近十年,圣眷未衰,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換句話說,這起針對天子的陰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幾乎沒有好處。 李泌從種種跡象推算李林甫的陰謀布置,看似完美解釋,可唯獨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詣搞出這樣大的動靜來,只會動搖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受李相壓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成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光獨攬。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弒君弒親的嫌疑,無法登基?!崩蠲谠噲D辯解。 “弒君弒親?我大唐諸帝,何曾少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里,帶著nongnong的諷刺味道,“我來問你,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一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禁軍,精騎四出,把你和東宮一系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這么一個大院子里,與你嚼舌?!崩盍指ξ⑽⒁恍?,可笑里還帶著幾絲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庇蚁嗪鋈桓袊@。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身軀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一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么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后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么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藥圃的太子所謀劃?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陣凄苦,然后是憤怒,繼而升起一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利益之爭。他身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里,哪怕沒什么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一處僻靜宅院之內,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身邊只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抬起。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里冒出的殺意,卻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跡太重,欠缺磨煉。 “你就不想想,萬一天子無事呢?”他只輕輕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話,像一陣陰風,不動聲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兇光。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后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跡,真的將圣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么一剎那,竟希望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情。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 姚汝能一鉆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長矛一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么哧溜一聲,往下滑去。 這管道內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色糞殼,觸處滑膩,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雙手頂住內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飛快劃過脆弱的糞殼,濺起一片片飛屑,落在身、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涩F在的他卻根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內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稍僮屑氁幌?,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美貼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性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這樣的吶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于是拼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滑速。剛一從管道里滑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一陣風聲。那內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棍,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棍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團硬化的糞屑,側身朝旁邊揚去。內鬼的動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一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內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一條排道,傾倒各種廚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沖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污垢淤積在渠道里,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入渠中,這里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內鬼不想跟他纏斗,正要掙扎著游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伸手把他背后插著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么一拔,登時連著扯掉一大塊血rou。 內鬼發出一聲凄慘的痛呼,回過身來,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時鼻血狂流,撲通一聲跌入臟水中。內鬼正要轉身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一聲從水里又站起來,蓬頭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開雙臂,緊緊箍住對方身體,無論內鬼如何擊打,全憑著一口氣死撐不放。 內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受傷極嚴重,又在這么骯臟的糞水里泡過,只怕很難愈合。內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開??梢θ昴苣呐卤辉业猛卵?,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一塊石鎖,牢牢地把內鬼縛在暗渠之內。 內鬼開始還用單手,后來變成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聽得咔吧一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絲毫放松。 內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動,可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緊扣,讓他動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逼迫下一個個跳進來,一肚子郁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交代過要活口,于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硬革包銅,殺傷力驚人。內鬼面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連續抽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緊,士兵們一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只得把他們兩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污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面上。 趙參軍一看,這兩個人臟得不成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內鬼才露出一張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趙參軍湊近一看,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只云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少是個rou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帶回了廟里,發現另外一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里,一動不動。張小敬神情激動,胸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尸體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張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話來。 可阿羅約卻只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一匹駱駝來,盡快離開吧?!?/br> 他以為張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墻,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松開他的手,隨手從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條,在地上塵土里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一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一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絲篾又畫了一個箭頭,伸向城門里,又指了指自己,抬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惑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墻跳出來,現在為什么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F在整個長安城已經成了一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br>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一直封閉?!?/br> 張小敬拼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這位不良帥急成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硬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射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一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傳一封信進去就成?” “嗯嗯?!?/br>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沖到廟門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br> 第二十三章 辰正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 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內多少情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少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只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內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態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處拼命低頭尋找,可這內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著譏笑。 趙參軍看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內鬼,并不意味著大功告成。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須盡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里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抬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么有干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里了。他曾經在右驍衛里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贊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內鬼就順利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