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具燃燒燭臺,丟了過去。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一個火人?;鹑似鄥柛吆?,腳步不停,一直沖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只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里一纏,然后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當后,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睆埿【幢晨裤~鶴,渾身無力,只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一臉絕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絕凄美的悲劇里。傳聞他癡迷于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于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么神經。他的身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里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么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只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么撤退?這里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內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br> 說到這里,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于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一個絕望的圓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有張小敬閉著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松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板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墻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聲。隨后各種噪聲相繼加入,變成一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與四面墻體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后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一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入第六層。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墻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于同一部分。那只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隨著那一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后背。蕭規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著洞口邊緣跌下去。 可蕭規反應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間,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帶。太真一聲尖叫,被他拽著也要跌出去。虧得天子反應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這一個緩勁,蕭規調整姿態,一手把住斷裂的地板邊緣,幾名蚍蜉趕緊上前,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 張小敬暗自嘆息,這個天子真重情義,若不是他攔了一下,蕭規和太真就會雙雙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來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最后機遇,恐怕再沒什么機會。他搖搖頭,等待著蕭規來興師問罪。 蕭規倒沒懷疑張小敬的用心,畢竟剛才震動太意外,誰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氣沖沖地瞪向天子:“這是怎么回事?” 這意外的變故,幾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賓客。雖然第七層地板和第六層之間有六丈的距離,但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就不會摔死??纱笈姮F在已經登樓,不可能留給蚍蜉們點火的余裕。 他燒殺百官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失敗了。 “怎么回事?”蕭規又一次吼道,眼傷處有血滲出紗布。 天子緊緊摟住太真,搖了搖頭。他的表情,居然比蕭規還要更憤慨一點。這可是勤政務本樓,自開元二十年以來,他在這里歡宴無數,可從來不知道有這么大的建筑隱患。這……這豈不是大逆不道嗎?! 知道發生什么的人,只有張小敬一個。 勤政務本樓的結構,和其他宮闕迥異。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為了能遍覽四周景觀,不能如尋常樓閣一樣,靠大柱橫椽支撐。尤其第三層邀風閣和第七層摘星殿,無遮無擋,四面來風,若有環豎廊柱,實在是大煞風景。 為了能夠同時保證景觀與安全,工部廣邀高手,請來毛順和晁分兩位大師來解決這個難題,最終毛順的想法勝出。 他指出,關鍵在于如何減少上四層與廡頂的重壓之力。按照毛順的計劃,從第五層以上,每一層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體,不壓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壓力通過斂式斗拱和附轉梁,往下傳遞。換句話說,等于是在勤政務本樓內,建起一套獨立的地板承壓結構。 這樣一來,主柱不承受太多壓力,可以減少根數;同時每一層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獨立支撐,沒有坍塌之虞。毛順把這套獨立支撐體系,巧妙地隱藏在了樓層裝飾中,毫無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來。毛順還給其起了個名字,叫作“樓內樓”。 晁分對此大為贊嘆。不過他憑借專業眼光,指出這個設計有一個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壞的話,不必對主體出手,只消把關鍵幾處節點的斂式斗拱和附轉梁破壞掉,便會導致地板自身無法支撐重量,層層坍塌下去。 不過工部對此不以為然,誰會膽大到來天子腳下拆樓呢?遂任命毛順為大都料,總監營造。勤政務本樓落成之后,以開闊視野與通透的內堂,大得天子歡心。毛順身價因此水漲船高,為日后贏得太上玄元燈樓的營造權奠定了基礎…… 張小敬離開之前,晁分也把這個隱患告訴他。剛才張小敬在樓下,注意到第三層殿角外那幾處斂式斗拱和附轉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損壞。他便吩咐檀棋,去動員一批幸存下來的雜役,準備把三到六樓之間的“樓內樓”節點都破壞掉。 他力氣衰微,經驗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對峙,靠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打破的。這個破壞“樓內樓”的計劃,就是在發現事不可為時,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亂,才好亂中取利。 至于會不會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傷亡,張小敬沒辦法護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從斷橋那里摔下去,正是這個計劃的關鍵一步。在斷橋下方,也就是六層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來的長頸獸頭,凸眼寬嘴,鱗身飛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張小敬推下斷橋的位置,是精心計算過的,恰好落在摩羯獸頭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樓。 張小敬讓永王下樓報信,轉告檀棋上面的局勢已無可挽回,讓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計劃動手。 從效果來看,永王確實老老實實去報信了,檀棋也一絲不茍地執行了張小敬的吩咐??上У氖?,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點。如果能夠提早哪怕二十個彈指,就能把連同蕭規在內的蚍蜉一網打盡。 蕭規探出頭去,整個摘星殿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昔日歡宴恣肆的軒敞席間,如今變成了一個豁口凹凸的殘破大洞。下面六層隱有火光,依稀可見人體、瓦礫、碎木料和雜物堆疊在一起,呻吟聲四起。 除去蕭規之外,幸存下來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帶慶幸。剛才只要他們稍微站得靠殿中一點,就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對意外事故全無畏懼。 蕭規忽然看到,一塊半殘的柏木板被猛然掀開,露出通天梯的曲狀扶手。一個個全副武裝手持勁弩的士兵,從樓梯間躍了出來。雖然燈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矯健的動作,一定是禁軍無疑。他們一沖上六樓,立刻發現了在七層俯瞰的蕭規,七八個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擊。 蕭規急忙縮回來脖子,勉強避過。有數支弩箭射中銅鶴,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不過他們暫時還沒辦法爬上來。 “快走!”蕭規下令道?,F在去追究樓板為何會塌已無意義,重要的是盡快把這兩個貴重人質轉移出去。 那五個最后幸存下來的蚍蜉,兩人押住天子,兩人制住太真,還有一個人把張小敬背在背上。他們踩著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邊緣,迅速來到勤政務本樓第七層的西南樓角。在這里,他們翻過扶欄,踏到了飛翹的烏瓦屋檐之上。這里坡度不小,眾人得把腳仔細地卡在每一處瓦起,才能保證不滑下去。 這里已在勤政務本樓的外側,位置頗高。此時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高空的夜風凜凜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風大了些。張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頭朝四外望去。雖有大量煙霧繚繞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風撕扯得粉碎,煙隙之間,周圍的景色還是可以一覽無余。 此時長安城中依然是燈火璀璨,遠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熱鬧,這些燈光顯出幾許慌亂。張小敬注意到,沉寂許久的望樓似乎又恢復了運作,密集的如豆紫燈閃爍不已。他讀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諸坊燈會結束,宵禁開始。 “這反應未免也太慢了?!睆埿【葱南?,又朝近處俯瞰。 太上玄元燈樓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務本樓里,通體燃燒的火色,把這段殘骸勾勒成了一個詭異形體。在附近的興慶宮內苑里,還散落著無數火苗躍動的碎片。那畫面,就好似一條垂死的火龍一頭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濺。 而在興慶宮之外,殘破不堪的燈樓半截還在熊熊燃燒著,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興慶宮前的廣場。廣場上密密麻麻躺倒著許多人,蓋滿了整個石板地面??茨切┓?,倒地的幾乎都是觀燈的白衣百姓,中間夾雜著少數龍武軍的黑色甲胄和拔燈的藝人。無數人影來回跑動,哭聲震天。 看到這里,張小敬心中一沉。闕勒霍多的爆炸雖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讓觀燈百姓傷亡慘重。僅僅目測,可能死傷就得數千。很多人扶老攜幼,前來賞燈,恐怕闔家都死在這里,慘被滅門。 張小敬只覺一股郁憤之情在胸口積蓄,他顧不得時機合適與否,開口道:“蕭規,你看到了嗎?那么多人命,因為我們,全都沒了?!?/br> 蕭規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個方向觀瞧,聽到張小敬忽然發問,渾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總會有些許犧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懷?!?/br> 張小敬怒道:“那可是數千條人命啊,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百姓,就這么沒有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歉疚嗎?” “可他們成功地拖住了龍武軍,不然哪兒能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br> “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蕭規強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價格是三百人,壓服一個草原部落的價格是一千人;讓整個大唐警醒的價格只有一萬人不到,這不是很劃算嗎?” 張小敬一時語塞,這個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你根本不是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借口。你只是想發泄你的仇恨而已?!彼f道。 蕭規冷冷道:“大頭,守烽燧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家都鐵了心要死守,你偏勸聞無忌和我先撤。別看你狠勁十足,其實骨子里是我們之中心腸最軟的一個。不過我沒想到,你會軟弱到這地步?!?/br> “一手造出這么多無辜的冤魂,你難道不怕死后落入地獄?” 蕭規轉過頭來,血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狠戾:“地獄?大頭,你以為這九年來,我是生活在哪里?我早有準備,你呢?”張小敬一噎,正要說什么。蕭規抬手強行阻止:“有什么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他們現在還是挾持天子逃亡的小隊伍。他有心繼續與之爭論,可一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閉嘴轉過頭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慘狀。 天子站在另外一側,也在俯瞰著興慶宮的慘狀。他面沉如水,卻不動聲色,誰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么心思。太真則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旁邊,現在她只希望噩夢能盡快結束,好去華清池里美美地泡上一湯。 蕭規打了個手勢,沿著飛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時還會踩翻幾片烏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張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搖搖晃晃,感覺隨時可能踩空掉下去,體驗極糟糕。太真的表現比他還差,這地方這么高,又這么陡,她兩腳酸軟,很多時候要靠兩個蚍蜉架住胳膊。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死,不禁抽抽噎噎起來。 天子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們已經抓住了朕,她對你們沒有用了?!?/br> 蕭規頭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她在我們手里,陛下你才會言聽計從?!?/br> “這里是勤政務本樓的廡頂,四面高空,你們已經窮途末路?!碧熳永^續鎮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證你們活著離開京城?!?/br> 蕭規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漸轉到一條飛檐的側角屋脊處。這里安放著一尊陶制鴟吻,立在正脊末端,獸頭魚尾,以魘火取吉之用。 而在鴟吻旁邊,還擱著一件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東西。天子一看這物件,臉色登時變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笔捯帉μ熳拥靡鈸P揚地說道。 第二十一章 卯正 這兩個人畏畏縮縮地,滑在半空之中,朝著城墻而去。 看那親密的模樣,倒真好似比翼鳥翱翔天際一般。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卯正。 長安,興慶宮。 鴟吻旁邊的那一件東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這位狀如金剛的力士,胡髯虬結,身體半裸,只在肩上披著半張獅皮,頭戴一圈褶邊束冠,兩側飾以雙翼。它的右手高舉,五指戟張,左手握著一根巨棒,看起來正陶醉在殺戮之中,戰意凜然。 天子雖不知其來歷,但至少能看出這東西絕非中土風貌,應該來源于波斯薩珊一帶,還帶了點粟特風格痕跡。 雕像不算高,比鴟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選得極巧妙,前后皆被鴟吻和飛檐所擋,不湊近廡頂平視,根本發現不了——而整個長安城,又有幾個地方能平視勤政務本樓的廡頂? 天子的臉色愈加難看。他日日都要在這棟樓里盤桓,卻從不知頭頂還有這么一個古怪玩意。萬一有人打算行巫蠱詛咒之事,該如何是好? 蕭規笑道:“陛下勿憂。此神叫軋犖山,乃是波斯一帶的斗戰神。當初修建這樓時,想來是有波斯工匠參與,偷偷給他們祭拜的神祇修了個容身之所?!?/br>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強,不過也不排斥吸納域外諸國的技術與風格。像勤政務本樓這種皇家大型建筑,大處以中土風尚為主,細節卻摻雜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麗、驃國、林邑等地的特點。因此在建造時,有異國工匠參與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爾會在不起眼的地方藏點私貨,留個名字或一段話,實屬平常。 不過像這種在皇家殿檐上偷偷擺一尊外神的行為,十分罕見,不知道當初是怎么通過監管和驗收的。這工程的監管之人,必須是殺頭之罪。 可是天子現在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蚍蜉打算怎么逃? 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飛檐之上,四周還是無路可逃——難道這斗戰神還會突然顯靈,把他們背下去不成? 蕭規讓其他人走到軋犖山旁邊,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輕輕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個石雕嘩啦一聲,歪倒在一旁。眾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現了一個方形大孔,恰好與石雕底座形狀吻合,看上去就好像這一片飛檐被戳破了一個洞似的。 這個孔洞,是工匠們修建飛檐時用來運送泥瓦物料的通道。工人們會先在地上攪拌好材料,擱在桶里,繩子穿過空洞,可以在飛檐上下垂吊,非常便當??磥磉@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沒有按規定把它封閉住,而是用軋犖山的雕像給蓋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子瞪著蕭規,他的自尊心實在不能接受,這座勤政務本樓居然漏洞百出。 蕭規略帶感慨地說道:“怎么說呢……這尊軋犖山的雕像,才是我想來覲見陛下的最早緣由。許多年前,當時我是個通緝犯,滿腹仇恨,卻不知該如何回報,只得四處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無意中結識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經退休養老。他在一次醉酒時,夸耀自己曾為天子修樓,還偷偷把斗戰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宮殿頂上。當然,老工匠并沒有任何壞心,他只是希望軋犖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罷了??蛇@個消息,聽在我耳朵里,這意味就不一樣了?!?/br> 聽到這里,天子的肩膀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我灌了他幾杯,他就把所有的細節都抖摟出來了:神像位置在哪兒,形象為何,如何開啟,等等,說了個一清二楚。我再三詢問,問不出什么新內容,便順手把他宰了——這你們應該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訴別人,可就不好了?!笔捯幷f得很輕松,像是在談一件尋常小事,“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樣利用這個秘密,來對付陛下。開始是一個粗糙的想法,然后不斷修改、不斷完善,最終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計劃。若非這尊軋犖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這地步?!?/br> 蕭規拍拍雕像,語氣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語,十多年前的一個老工匠的無心之舉,居然演變成了一場災難。運數演化之奇妙,言辭簡直難以形容其萬一。 蕭規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取下一盤繩子,其他蚍蜉也紛紛解開,很快把繩子串成一個長條。不過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來了,這個長度還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這個長度只能垂到第三層,難道你們想從那個高度跳下去?”天子譏諷地說道,“就算僥幸不死,地面上已經聚滿了禁軍,你們還是無路可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