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里。如果他動手干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于自己也將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一起走。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制造一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么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么,沒什么……”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厘清怎么回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么?”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br> “那你只能等我從死人嘴里摳了?!睆埿【椿卮?。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只屬于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后,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br>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望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笔捯幷UQ劬?,“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癮,保證對你胃口?!?/br>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F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動了外頭的龍武禁軍?!笔捯庂u了一個關子。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好的借口:“外面是龍武禁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笔捯幒芷婀?,張小敬怎么會問這么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驍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入廣場時,接受過好幾道崗的檢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賁標記就知道。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么。 張小敬臉色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入麻煩?!?/br> “嗯?” “龍武禁軍的大將軍叫陳玄禮。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做事十分細致,凡事都會親自過問。大燈樓這么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一下,你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入燈樓窺破內情,所以在玄觀里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成虞部的小吏和守衛。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入檢查,一概擋住,理由就一個——“耽擱燈樓舉燭,只怕天子震怒”,一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并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用的借口,他必須把五成可能說成十成。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么辦?” “只有一個人能擋住陳玄禮?!?/br> “誰?” 張小敬把目光往那邊瞥去,毛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揉著腰。 蕭規眼神立刻了然。毛順這個人性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著無上權威。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入,就算是陳玄禮,只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入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毛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一。你們安裝完之后,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br> 蕭規沉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他又叫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毛順兩人下去。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一個剛投降的人,帶著一個深諳內情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動走到毛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毛順這時還未明白發生了什么,張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后湊在他耳邊道:“一切聽我的?!?/br> 毛順連忙點點頭,舒展身體,任由張小敬牽動。那邊蕭規也交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一前一后,保護著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蕭規則轉身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成最后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并非易事。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圈。他們必須謹慎地沿著樓邊一圈圈地轉,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里,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隨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外頭的喧天歌舞,透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陰森空曠的燈樓里形成了奇妙的音響效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陰陽兩界被撬開了一條縫隙,從人間透了一點陽氣過來。 “你是哪里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br>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只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身價可就不同了,少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別的軍官,也跟著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著,頭向后一擺:“那你呢?”后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br>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你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弊o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br>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著燭光又看得仔細一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血統:“那你怎么會從平盧軍跑到這里來?” 護衛苦笑道:“長官擅動軍糧,中飽私囊。轉運使派賬房來查,反被他一把火連糧倉一起給燒死了。我因為之前得罪過長官,被他說成縱火之人。無從辯白,只能逃亡了?!?/br> “咳,哪兒不是這樣?天下烏鴉,總是一般黑?!鼻懊娴淖o衛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過什么怨恨之事。后面的護衛辯解了一句:“安節度倒是個好人,講義氣,可惜這樣的官太少了?!?/br> 張小敬只是起了一個頭,這兩個護衛自己便大倒起苦水來??磥硎捯幷业倪@些人,經歷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軍中精英。 “您又是怎么認識龍波長官的?”其中一個護衛忽然好奇地問道。 “呵呵,這可說來話長了?!睆埿【窗炎约汉褪捯幵诜殪荼さ慕洑v講了出來,聽得兩個護衛一陣驚嘆,眼里閃著欽佩與同情。 他們可沒想到,眼前這獨眼漢子,居然和蕭規是同一場死戰中幸存下來的,難怪兩人關系如此融洽。他們對曾經一起上陣殺敵的人,有著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張小敬繼續講了他回長安當不良帥的經歷、聞記香鋪的遭遇,還有在靖安司受的種種委屈,很坦誠,沒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地方。兩個護衛幾乎都聽傻了,這個人一個時辰之前還是最危險的敵人,可現在卻成了首領的好友,可仔細一想,他轉變立場的原因,實在是太讓人理解了,把人逼到這份兒上,怎么可能不叛變? 這一段路走下來,兩名護衛已經被張小敬完全折服,無話不說。沒費多大事,張小敬便套出了蕭規對他們的叮囑:“只要張小敬和毛順不主動離開玄觀外出,就不去管?!?/br> 不外出,便不能通風報信。換句話說,在燈樓和玄觀內隨意行動都沒問題。 張小敬摸到了蕭規的底線,心里就有底了,他忽然拋出一個問題:“你們恨朝廷嗎?” 兩名護衛異口同聲:“恨?!?/br> “如果你有一個機會,讓大唐朝廷毀滅,但是會導致很多無辜百姓喪生,你會做嗎?”張小敬的聲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當然做?!庇质钱惪谕?。很快一個聲音又弱弱地問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br> “做!” “如果你們報復朝廷的行動,會讓五百個無辜平民死去呢?” “會……吧?”這次的回答,明顯虛弱了不少。 “那么五千人呢?五萬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讓你們中止這次行動?” “我們這次只是針對朝廷,才不會對百姓動手?!币粋€護衛終于反應過來。 張小敬停下腳步,掀開蒙皮朝外看看:“你來看看這里,現在聚集在廣場上的,差不多就有五萬長安居民。如果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固然無幸,但這五萬人也會化為冤魂?!?/br> 兩名護衛輪流看了一眼,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外頭人頭攢動,幾乎看不見廣場地面,五萬條性命只怕說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兇殘之徒,一次要殺死這么多人,也難免會覺得心中震顫。 營州籍的那個護衛疑惑道:“您難道不贊同這次行動嗎?”張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動聲色:“不是不贊同,而是得要未雨綢繆。我聽一位青云觀的道長說過,人若因己而死,便會化為冤魂厲鬼,糾纏不休,就算輪回也無法消除業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萬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獄煎熬多長時間?” 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說怎么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檐旁上有一個頂閣,里面供奉著真君。我想在這里祈禳一番的話,多少能消除點罪愆?!睆埿【凑f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么定了?!?/br> 剛才一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一舉動并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你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你們消除些許業障?!?/br>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一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么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粗糙,一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個精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透亮,表面還能隱隱看到一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么紋飾。這磨盤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處有一處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物件,應該就是毛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內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一體,極為牢固??磥聿挥妹突鹄?,恐怕還真撼它不動。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里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br>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一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后熊熊燒著,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沖毛順使了一個眼色。毛順趕緊過去,從鼎里撈起一根,從頭到尾撫摸了一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一根?!笨词剡B忙伸手要去送,毛順一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闭f完把麒麟臂一抱,轉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毛大師在技術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一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眱擅o衛連忙也動身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你們守在這里便是。我去去就回?!?/br> 張小敬只是為祭神而已,并未離開玄觀。于是兩人樂得少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擺脫了兩位守衛,張小敬只身返回頂閣,毛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著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毛順回了句:“催不來?!睆埿【幢悴桓掖叽倭?,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一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一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成一派宗師氣概,舍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贊嘆不已。 為了阻止爆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一樣緩緩絞碎。只要破開一處,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內勁,便沒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這一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精細。這份工作,除了毛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里安靜無比,只有外界的喧囂聲隱隱傳來。經過一番計算后,毛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內掏出一片滑石,弓著腰,在轉機下方的石臺上畫了幾道線,然后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一番。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順弄著弄著,忽然雙膝一軟,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當一扔,帶著哭聲道:“不成啊……不成,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毀掉??!” 張小敬低聲喝道:“你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jian人所毀!不是一樣嗎?” “可它多么美啊多么精致啊。這一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毛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受了多少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終于占據了上風。在這一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贊嘆這種美學。 毛順被這幾個字打動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你出去,去報官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一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后如同一只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你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你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你也聽到了,句句屬實?!?/br> 那一只獨眼的銳利光芒,幾乎要把毛順凌遲。毛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壓之下,毛順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著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里傳來輕微的一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毛順驚問怎么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后半直起身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隱蔽之處。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體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抬起弩機,一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著天花板連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補了一箭。 這天花板果然只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張小敬本想順著箭眼往上看,可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你果然有異心?!?/br> 是魚腸! 原來這家伙根本沒遠去,一直跟在后頭。張小敬的腹部一陣絞痛,眼下這局面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只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動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家伙的身手和燈樓的復雜環境,張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