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為自己洗脫嫌疑的舉動,也配合地大叫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內,把老趙往坊兵堆里猛地一推,然后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荊棘墻,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么直接闖過去了,衣衫哧的一聲,被荊棘墻扯下血淋淋的一條。 這一下子,鋪兵全被驚動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里都是一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著牙往前跑去。 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斗爭經驗,他幾次死里逃生,千鈞一發之際脫離追捕??善娇捣划吘怪挥羞@么大,敵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緊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著牙,喘著粗氣,渾身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衣衫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為身后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處望樓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體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沖出去十幾步,旋即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奮斗都看不到結果的絕望。 這絕望感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一只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里伸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為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在柴房。這些人她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一個布袋套住了她的腦袋。那布袋曾經裝過陳米,一股子霉味,差點把她給熏暈了。這些人把她扯上一輛騾車,不知要轉移到哪里去。 氣憤,是因為那個叫元載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她出去,結果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F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諾千金,難道不應該言出必踐嗎?戲文里可都是這么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望。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后一點希望也都沒有了? 她斜倚在騾車里,眼前一片漆黑。騾車駕馭得不是很穩,晃晃悠悠,讓她的背不斷撞擊廂壁。王韞秀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體力,又逐漸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極點,聽到外面隱約有歌聲和歡呼聲傳來,兩行委屈的清淚緩緩流下來。 今天是上元節啊,我本該在萬人矚目下,駕駛著奚車去賞燈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一輛破車里蜷成一團,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爺,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韞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時,騾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王韞秀身子往前一傾,差點倒在地上。她雙目不能視物,只聽到有呵斥聲和打斗聲。 打斗持續的時間不長,然后騾車一顫,似乎有人踩上來。旋即一只手把布袋扯下來,有溫暖的光照在王韞秀的臉上。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子提著一盞花燈到耳旁,正凝視著自己,燭光映襯下,那張有著寬大額頭的陌生面孔格外親切。 “王小姐,恕在下來遲?!痹d溫言道,伸過手去。 王韞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踢打元載,抱怨他為何不早些來。元載沒說什么,攙緊她的手,把她扶下騾車。王韞秀因為被捆得太久了,腳一落地沒站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載一把攬住腰。 王韞秀臉頰一下子紅透了,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軟軟的,根本沒辦法掙扎。所幸元載稍觸即放,轉身給她拿了一件錦裘披上:“夜里太冷,披上?!蓖蹴y秀注意到,元載的胸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載似乎覺察到王韞秀的目光,笑了笑:“我不是早說過嘛,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彼纯此闹?,地上果然躺著幾具尸體,都是之前綁架她的人,周圍還有十幾名披甲士兵在巡邏。 王韞秀問到底怎么回事。元載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個叫張小敬的賊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頭綁架了你,被我無意中發現。我調撥了一批人馬四處搜查,終于等到你了?!?/br> 王韞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元載“終于等到你了”這六個字說得火熱guntang,里頭藏著壓抑不住的關切。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到表情。 元載手一伸,遠處開來一輛奚車——不是王韞秀的那一輛,而是同款,只是裝飾略有不同——她很驚訝,沒想到他居然調查到了這地步。元載解釋說:“我去勘察過綁架現場,所以我想你或許喜歡坐這一類的車子?!?/br> 王韞秀眼神閃亮,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等奚車停好,元載手臂一彎,她乖乖地伸出手去,搭著他的臂彎上了車。然后元載也跳上車去,吩咐車夫開動。 奚車開動起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不過方向卻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對王韞秀的疑惑,元載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你現在還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一趟?!?/br> “我已經受了很多苦了,我母親會很擔心?!蓖蹴y秀不滿地抱怨。 “王小姐,你被綁架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慎重以待,明白嗎?”元載的話里有著不容分說的決斷。 王韞秀這次沒有發脾氣,小聲問他去哪里。元載笑道:“放心吧,是整個京城除了宮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準確地說,是新靖安司?!?/br> 他們的這輛奚車一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對比較稀疏,然后再向西北前進,很快抵達了光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勢依舊熊熊,不過該救的人已經救了,該隔離的地方也隔離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滅,也許三更,也許天明,誰也沒個準數。靖安司臨時遷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從各處臨時征召了一批新吏,到處亂哄哄的,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恢復機能,去追捕蚍蜉。 此時吉溫站在正堂前面,正盯著長長的一隊官吏沮喪走過。他們個個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胡人血統。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一個龜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一個命令,將所有幸存下來的胡人官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占了幸存者的三分之一,這個命令一下,等于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成。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一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為滿意,這意味著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于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為還得接受嚴格的審查——這是御史臺最擅長干的事。 至于那些主事反復念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么的鬼名字,吉溫并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么?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一個人總比抓一群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一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一卷文書,敦促各處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動,他放下筆,一抬頭,看到元載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一個姑娘,不禁眉頭一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里這么多事,你跑哪里逍遙去了?”元載卻一拱手,滿臉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br> “嗯?”吉溫糊涂了,自己做成什么事情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奔獪匾苫蟮溃骸澳愦_定是她嗎?”他可是聽說,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一個無關的女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br>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你是怎么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一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女,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br>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身無不熨帖。元載話里話外,給自己送了一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里畢竟有點忐忑?,F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 吉溫腰桿挺得更直了,胡子樂得發顫。他拍著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才好。元載又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么上臺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官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一下便是?!?/br> 吉溫一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小事一樁,公輔你寫份書狀來,本官幫你簽字用印?!彼麤]問那手段是什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里長長松了一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群里站著封大倫,眼神一動,讓王韞秀先入內,然后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于交談,一前一后步行到一處小曲內。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抬起下巴:“幸不辱命?!狈獯髠愲p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女,整個人如同背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抽調了一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一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少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為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一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一個。 這樣一來,既讓封大倫擺脫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身,一箭雙雕。 整個策劃里,只有一個紕漏。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么元載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漏洞,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著事情細節逐漸披露,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才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御史臺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溫委托元載深入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入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御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為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成了彼此助力,化為晉身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后在官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交一下?!狈獯髠愋南?,趕緊一揖到底。元載伸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里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br>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br> 元載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成一個仕途史的完美奇跡,這個人卻還在反復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情。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br>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才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層柔軟的錦褥子上,身上已換了套干凈的圓領軟襖,還蓋著一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動。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碰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動脖頸,試圖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一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br> 張小敬知道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昆侖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么勢力,不過平康坊的動靜,好歹瞞不過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br> “他們,在哪里?”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硬,費了點手腳?!?/br>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你不必道謝,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br>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喘息了一陣。葛老說你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一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著碗邊喝起來。熱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一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動地——知道嗎?你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你的人?!?/br> “那么,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官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你出城的——長安你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br> 張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于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逼著張小敬殺了一個暗樁,只為了換一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療傷,現在居然還體貼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貍,為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別著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br> 車廂里陷入了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么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官貴人的秘聞? 這些情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蓮埿【磳嵲谙氩怀?,自己身上還有什么值錢的。 牛車不緊不慢地朝前挪著,車廂有節奏地晃動。葛老把身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爆炸,此事與你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一瞇:“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一句話:究竟是何物,竟有這等威力?” 那一場爆炸,驚動的不只是官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爆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物品有著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其中內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你離開長安,你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么下場?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誘惑。 張小敬沉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情,實在沒什么可反駁的。 “現在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后出城,接下來的一切都跟你無關。你又有什么可顧忌的?” 沉默半晌,張小敬終于開口:“好,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的名字?!?/br>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慰。這時張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為交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br> “哦?那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