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隨便你?!?/br> 張小敬拉開小窗,往里看去。那個人垂著頭沒動,頭發一縷縷滴著水,但微微顫動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 這家伙是中原人,瘦臉短須,身上肌rou不多但很勻稱,耳下隱約能看到兩根青筋連到脖頸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鍛煉的殺手。張小敬什么都沒說,就這么冷冷地看著。 “殺了我?!睔⑹痔撊醯卣f。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睆埿【吹穆曇魝魅敫娼馐?,“神龍朝時,有一個御史叫周利貞,受武三思之命,去殺桓彥范。周利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樁,然后把桓彥范在地上拖來拖去。他的肌膚一片片被竹尖刮開、撕裂、磨爛,露出筋腱和骨頭。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氣,死時骨rou已幾乎全部分離,竹樁皆紅——這喚作晚霞映竹?!?/br> 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仿佛親身見到一般。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場面,可立刻覺得胃里一陣翻騰。在告解室里的囚犯聽到這些,不知道會是什么心情。 張小敬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會換一種方法。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叫作飛石引仙?!彼f起這些殘忍的事,居然也引經據典,讓伊斯哭笑不得。 “我會在你的肛門里塞進一根鐵鉤,掛住腸頭。鉤子的一頭拴在一根橫木桿上,木桿的另外一端,縋著石塊。將這根橫木桿掛在木架上,你和石頭分置兩邊,就像是秤一樣——秤你用過吧——然后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木桿翹起,那鉤子就會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動,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點,你的腸子就會被一下子扯出來,拋飛在空中。 “當然,把鐵鉤換成竹尖,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來,也不錯?!?/br> 然后張小敬呵呵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頭,看到那只在小窗閃過的獨眼,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檀棋在一旁聽著,她明知張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栗。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不得不挪動腳步,站遠了幾步。 她一直以來,都把張小敬當成好色的登徒子、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時她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真面目,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 哪五尊?狠、毒、辣、拗、絕。 九年長安不良帥,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折磨過多少人。 她拼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和伊斯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在走廊等著結果就好了。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如果張小敬真要動刑,他攔還是不攔,這畢竟是神圣之所啊…… “殺了我?!睔⑹值偷偷刂貜椭@一句。 張小敬咧開嘴,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周利貞也罷、周興也罷,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都來自同一個傳承——來俊臣。來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氣的?!?/br> “來俊臣”三個字說出來,屋子里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恒的噩夢,盡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嘴唇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張小敬看在眼里。 如果是突厥狼衛,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但這些人不同。他們隨身攜帶著毒丸,說明雖不怕死,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F在他在發抖,這是個好兆頭。 張小敬“唰”地把小窗關上,且讓恐怖慢慢發酵一陣。在漆黑封閉的空間,囚犯會在內心把剛才那些場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來。外界的任何聲響,腳步響起,木幾挪動,都會被當成臨刑信號。有些人就這么被活活嚇死了。 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以為拷問方無求于自己。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刑求這門藝術,和房事一樣,精髓在于前戲。 安排好之后,張小敬轉身離開告解室,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張小敬撣了撣眼窩,沒有去做解釋。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么模樣。 伊斯猶豫了半天,還是湊了過來:“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br> “我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睆埿【葱α诵?。伊斯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原本白皙的皮膚更不見血色。 “你們在這里盯著,一旦囚犯開口,盡快告訴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br>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飛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穩?!?/br> “喂,這,這不合仁道吧……”伊斯這次真嚇壞了,這家伙真打算要在這景寺之內當場虐人??!這以后讓景僧們如何處之? 張小敬沒理睬他,走出告解室,開始在院子里勘察地形,時不時舉起兩根指頭丈量一下,或者用腳踏一踏泥土,看看松軟程度,像是個最敬業的營造匠。 過不多時,伊斯撩著袍子,跌跌撞撞從殿里跑出來:“張都尉!別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連雅詞都不說了,直接大白話。 “哦?他都說了?” “對,都說了!” 這個囚犯招供的契機,還得歸功于伊斯。張小敬離開以后,伊斯左想不對,右想心慌,于是鉆到告解室的另外一側,像是平日里給信士們做告解一樣,苦口婆心地勸說起刺客來。 不知是伊斯的言語里確實存在感召的力量,還是張小敬之前造出來的氣氛太過恐怖,囚犯終于放棄了抵抗。伊斯趕緊跑過來攔張小敬。 從刑訊角度來說,一軟一硬,一打一拉,確實可以讓人更快開口。 快到告解室時,伊斯拽住張小敬:“他答應會知無不言,但你們得赦免他的罪狀。這個人已答應皈依我主,從此靜心修行,不出寺門一步?!?/br> “這個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談,我只負責問話?!睆埿【此﹂_他的手。這個執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來了。 囚犯仍舊被綁在告解室內,不過木門敞開,讓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對面主問,張小敬則在旁邊一直盯著他的表情,一是施加無形的壓力,二是觀察刺客的細致動作,若有半分假話,立刻就會被覺察。 刺客緩緩開了口,自稱他是守捉郎。這個名字,讓張小敬不期然地皺起粗眉。 “守捉”一詞,本指大唐邊境的屯兵小城。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沖,規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么過問。它們平時自治,戰時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變成一片唐律和帝澤都觸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魚龍混雜。 從開元年間開始,大唐府兵日漸廢弛,折沖府幾無上番之兵。在這時,一個叫守捉郎的組織悄然出現,專門為各地官府、節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傭兵服務。它的成員成分十分復雜,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邊地的農夫子女,還有大量來歷不明的西域胡人。這些成員只有一個共同點,皆出身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員精悍,辦事利落,十幾年光景,便成為大唐疆域內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這兩個刺客,居然來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蹺了。 張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交道,他們歸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調謹慎。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怎么會勾結突厥人,為害長安?不想活了? 他轉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殺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后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告訴檀棋,朝這個方向問。 果然,檀棋再問下去,刺客承認并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潛伏在波斯寺里,隨時盯著長老的動靜。一旦接到信號,就立刻出手殺人,然后撤離。 張小敬追問是什么人發的信號,刺客說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里一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什么時候老鴰巢消失了,便意味著可以動手了。 這樣一來,兩邊不用見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只是可憐了那一窩老鴰。 “那么你的命令,是誰發放的?”張小敬又問。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虛實,一定知道他的上級。 刺客不吭聲了,這觸及他們最大的忌諱。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里。自己若是身死,組織會照顧撫恤;若是背叛,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么下場了。 張小敬冷聲道:“你既然已開koujiao代,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交代了,也許朝廷還能優待一二?!贝炭吐牫鰪埿【吹耐{意味,露出絕望神情,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著不忍,開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張小敬突然手指門口,一聲怒喝: “滾!” 這突如其來的霹靂,讓屋子里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他來到長安,可從來沒人對他這么聲色俱厲。 張小敬大罵道:“你以為你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在這里兀自聒噪,指手畫腳!” “在下只是……” “你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為害長安;你阻撓靖安司辦案,幾令刺客逃脫。光憑這兩條罪名,就足夠把你寺連根拔起!你還覺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滾出去!” 伊斯被罵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氣,畫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仆,只以神眷為顧念?!比缓笊罹弦还?,轉身離開,腳步踉踉蹌蹌,似乎深受打擊。 檀棋望著他的背影離開,輕輕嘆了一聲。她有點同情這個自戀天真的景僧,可事態嚴重,由不得菩薩心腸,只好金剛怒目了。 見張小敬對伊斯發xiele這么一通,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張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訴你,你們殺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殺,他替一伙兇徒籌劃,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你們接的委托,正是替那些兇徒滅口?!?/br> 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縮。他不知道右殺是什么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復雜關系,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么結果。 “守捉郎為虎作倀,對抗朝廷。屆時別說你們的組織,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數肅清?!?/br> 刺客沉默不語,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動?!懊C清”只有兩個字,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淪為賤奴。大唐朝廷,干得出來這種事。 “說出你的上級,這是在挽救你們守捉郎自己?!睆埿【窗l出了最后一擊。 刺客終于徹底崩潰了,他捂住臉,囁嚅著說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腳處和委托,都是在里面的劉記書肆交接?!?/br> 平康坊? 張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里,可不光有青樓,還有范陽、河東、平盧、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隴右、劍南、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后院。 這十個留后院,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大到錢糧調遣、官員走動、奏章呈遞,小到家眷出游、禮品采買,都歸其負責。它還有個不能宣之于口的工作,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情報驛,既搜集地方情報匯總給朝廷,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衛襲擊京城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后院發現,然后報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節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戶,一般由留后院出面發出委托。守捉郎把落腳地點設在平康坊里,溝通起來自然再方便不過了。 看來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張小敬一邊想著,一邊活動了一下指頭。左手小指頭處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正要動身,忽然聽見外頭一個旅賁軍士兵驚慌地跑過來。檀棋認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攔住他問怎么回來了。 “靖安司遇襲!”士兵拖著哭腔,氣都喘不勻了,“整個大殿都燒起來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里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筑,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匯聚一處,把靖安司大殿變成一具不遜色于西市任何一處彩燈的大火炬。與此同時,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煙色極黑極濃郁,還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煙霧重新抹黑。 遠近的望樓,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動著紫色燈籠,等待著注定不會再有的回應。 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涌出來,他們個個狼狽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聲呼救,甚至還有人后身衣襟上還燃著火,邊跑邊發出凄厲慘叫。 所幸長安一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隱患,每年到了燈會,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一見光德坊火起,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朝這邊趕過來。只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在路上,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達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對幸存者進行施救,然后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筑。對于大殿本身,則完全束手無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帶后,一屁股蹲在地上,對著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這一下子全被燒沒了。沒了這些,就無法施展大案牘術,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這些幸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難以言說的恐怖影像。他們逃離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開大縫,樂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傾頹、坍塌——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色。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壓迫得喘不過來氣。 這場大火驚動了周圍所有官署。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從旅賁軍到右驍衛,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還有許多觀燈的游人和閑漢,以為這又是什么新噱頭,于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這個時候失火,勢必會牽動方方面面的關注。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然后設法恢復大望樓的通信功能,調遣諸軍布防??墒琴R知章與李泌兩個長官一個病危、一個被挾持,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整個局面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全無知覺。 一隊騎兵飛快地沖了過來,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一看便知是隸屬于右驍衛的豹騎精銳。豹騎們揮舞馬鞭,粗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一塊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匆匆趕了過來。 皇城之外,本不歸右驍衛管。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便趕了過來。 甘守誠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緊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旁邊一個近衛笑道:“靖安司燒了咱們,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這現世報也真爽利……”他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誠低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里,可沒有絲毫報復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懼。 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幸存的書吏。根據幸存者的描述,是有一伙自稱“蚍蜉”的蒙面人突襲了靖安司,進行了一番殺戮與破壞,然后在外面的人覺察之前,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臨走前,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聽了,只會震驚于突襲者的殘忍,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感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cao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才能想出這么一個直擊中樞的計劃。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