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老祖宗松開元安的手,走到兩個孫兒面前,一手一個拍了他們身上落下的雪花,永奕宮到蓬萊閣不過幾步遠,這雪想來是下得不小。 “怎的不多穿著些,麾衣呢?前兒不是剛回來的貂裘,你們二人怎也不穿?”太后復又皺起了眉頭,看著兩個孩子單薄的長衫,很是擔憂。 “老祖宗您就別心疼了,孫兒們身體硬著呢,這點兒雪算得了什么?!?/br> 夏侯朗打趣兒開口,他也知曉這老祖宗是替母妃們心疼兩個孫兒呢,自然不忍讓她太過擔憂。 “你這潑猴,上躥下跳自是不覺天涼,奕兒身子體弱,可也受得???” 夏侯奕倒是未料這話題扯到了自個兒身上,看著眼前之人頗為殷切的擔憂倒也很是動容:“勞您惦記,孫兒無甚大礙,您勿要多慮?!?/br> “前兒還聽說皇帝派你到北揚場看畫藝角逐,這大冷的天,要你去作甚,沒得染了風寒?!?/br> 太后一邊抱怨皇上不知心疼自己兒子,一邊吩咐丫鬟送來姜茶。元安倒是頗為體貼,方才見下了雪,便差人備好了姜茶,此時果真派上了用場。 “皇子坐鎮,歷年來的傳統,父皇如此也是應當的。孫兒穿得厚實得很,未曾有絲毫不適?!毕暮钷纫灰蛔鞔?,此時倒像是回到小時候,跟隨大哥從外邊回來,母妃總要噓寒問暖,嘮叨個不停,可也很是溫暖。夏侯奕欣然回應,感覺周身熨帖非常。 “那也不應當次次都去,其余五藝你便換著旁人罷,莫要仗著自己年輕不顧自個兒身子?!?/br> 老祖宗這說起來就沒個妥協,夏侯奕有些無奈然也不忍心反駁什么,夏侯朗當然就是救場的好手。 “老祖宗您就顧著五弟身子了,怎么也不惦記惦記孫兒呢?孫兒可是醋的厲害?!?/br> 夏侯朗一臉無辜委屈的神色,再配以勾人的丹鳳眼,果真是可憐兮兮的樣子,夏侯奕不經意咳嗽一聲,倒是真佩服自家四哥這演技。 “你這鬼精,哪里的話,奶奶心里怎會不惦記你?!?/br> “那您怎的還不開膳,朗兒肚子都要叫起來了?!?/br> “好好好,這就開這就開?!碧竽锬锉幌暮罾识旱妹奸_眼笑也顧不上再糾結于奕兒是否去坐鎮北揚場的事,趕緊著吩咐了嬤嬤擺膳。 夏侯奕點頭示意四哥,算是替自個兒道了聲謝。 皇宮里擺膳自是有諸多學問與講究。就如此時,這道剁椒魚頭準是對準老祖宗的,年年有余,身體康健就是最好的祝愿。元安姑姑將膳食準備齊全,便招呼丫鬟退至一旁,桌上只留祖孫三人,夏侯奕和夏侯朗親自為老祖宗布菜。當然,這是二位殿下自個兒要求的,許是久時未這般用膳,倒也溫存得很。 “還曉得哀家喜好這逍遙雞,奕兒好記性?!毕暮钷葘㈠羞b雞撕一小塊放置在盤里,太后很是動容。 “自是省得的?!?/br> “這逍遙雞就得是和州的師傅才做得出這般味道,二十多味草藥和香料制成的鹵湯,皮黃骨脆,rou白細嫩。任旁人誰也沒有這手藝?!?/br> “果真如是,孫兒也覺得甚好。這師傅可是和州人?”夏侯朗不知其中緣故,倒是吃得頗為盡興。 “當年哀家僅僅是秀女身份,大選之時一路從和州北上,還是你外祖母特意讓哀家帶了師傅,恐哀家到北地不適,也能就地取材做出這個味道來?!碧蟪暮钷日f道,這外祖母自然指的就是太后娘娘的同胞meimei,懿貴妃的娘親,如今徐府的老夫人。 夏侯奕沒有說話,給自己倒了一杯好酒,慢慢品著。 “可惜的是那位師傅并未陪著哀家到達京都,路上偶發舊疾,奔波之下又得不到較好的郎中診治也就耽誤了時辰。后來也是哀家一朝得寵,一路由不起眼的小寶林越級升至正三品婕妤,□□皇帝對哀家很是上心,遷了和州的幾個廚子專供哀家的宮里膳食,倒也體貼得很?!?/br> 太后娘娘夾了逍遙雞放在嘴里,許是覺得噴香,繼而笑出了聲。 “皇家呀,你別看最是無情,其實都有這長情之人,□□皇帝對哀家也算是一如既往,你父皇對你母妃也是如此,同樣為了博美人一笑,遷了和州的玩意兒,哀家倒是很羨慕你母妃呢,有人真心以待,夫復何求?” 老祖宗停下來,看了看夏侯奕臉色,復又開了口:“當年哀家是看著兩個人恩愛有加,相濡以沫的。你母妃美麗多姿,又聰明懂事,很是招人喜愛,皇帝對你母妃也是傾注了全部的疼愛與恩澤,你莫要有所懷疑?;蕦m里你雖不允許獨寵于誰,但為了你母妃,皇帝著實廢棄了不少規定。對那些勞什子的人也是懲處不少。奕兒,你父皇他自是不會與你叨擾這些,哀家倒是借著酒勁兒,絮叨罷了?!?/br> 夏侯奕靜靜喝酒,一言不發,清冷的面龐看不出思緒。 ☆、第四十二章:太后心事 “老祖宗,好好的怎么說起這些來,您快些用膳吧?!毕暮罾蚀藭r倒也反應過來,太后是在向五弟陳述當年的往事,五弟一副悠閑淡然的神色,倒也不急著打斷。容老祖宗自個兒說下去。 “哀家老了,有些事情皇帝cao不得心,哀家自是要替你父皇母妃盡責?!碧竽锬飮@息出聲,許是想到當年往事心下難過,神色戚戚,似隱忍不發。 “你父皇是大梁皇帝,那個位子坐擁天下,受天下人朝拜,然正是因為坐在那個位子上才有諸多的身不由己。你們的母妃或許都是皇帝真心愛過的人,但是他沒有辦法能夠應誰的承諾和誰廝守一生,奕兒你記恨你父皇在你母妃一月喪期便入后宮,當真以為皇帝就是那般無情無義貪戀美色之人嗎?” 太后放下手中銀筷,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清淚,復又繼續道,“大臣們本就忌諱你母妃受寵,如今薨逝,若仍舊得你父皇傾心相待,那些虎視眈眈的妃嬪大臣就要在內對你和風兒或在外對你外祖一家,方才有外祖一家離京之說?;实劢K究還是疼著你的,你當年闖入后宮賜死珍修容之時,若非你父皇刻意隱瞞,又怎會容你一個失去依仗的皇子隨意賜死正二品的妃子。奕兒,這幾年大梁軍隊除卻幾個軍侯和將軍的令符,其余守備都掌握在你手中,你父皇的輔助難道你真的看不明白嗎?” 夏侯奕當真不明白嗎?未必,他不過是不愿承認罷了,當年之事,他相繼失去大哥和母妃,怎會一時接受,他害怕連當初最疼他的父皇也離他而去,所以他拼命守住父皇,不愿看他寵信旁人,而后對所有人清清冷冷,封閉自己,渾身帶刺,扎的身邊之人傷痕滿布,卻又能奈他何? 夏侯奕捏著酒杯的手有些青筋突起,他不清楚老祖宗這席話意欲何為,他只是想逃避,不愿揭開塵封已久的傷疤。 “哀家老了,你從那么小的孩子長成現在這般翩翩公子,當年那機靈鬼滿皇宮歡騰,捉弄宮女太監,上樹搗鼓鳥窩,下河捉魚,在哀家面前甜甜撒嬌,一聲聲皇奶奶叫的哀家心都會顫?!?/br> 老祖宗抬手摸了摸夏侯奕的鬢發,蒼老的手薄繭摩挲著,夏侯奕卻感覺到溫暖的呵護,“奕兒,現在的你清冷孤傲,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與哀家和你父皇俱是敬意有佳卻再無親近,哀家仍舊是你皇奶奶啊,這從來都未變過??!” 太后抑制不住,兩行清淚從臉頰滑落,夏侯奕不忍看她這般,有些顫抖著伸手替她擦掉眼淚,只是夏侯奕這般,卻愈發招惹了老祖宗的眼淚,一時期期艾艾,停不下來。 “老祖宗,您這樣倒讓奕兒無所適從了,快些別哭了,奕兒自是會理解您的苦心?!毕暮罾手鴮嵅恢袢沾搜缇故菫橹@般,一時感覺自個兒有些打擾,只是越聽卻越是動容,他理解皇族親情的不易,又有些心疼自家弟弟這些年來所承受的。 “奕兒,哀家今日竟有些醉了,說的都是些老人家的嘮叨,你莫要介懷,只是哀家想你不要那么封閉自己,你正當十五意氣風發,莫要如此,哀家只愿你整日里笑意滿滿,你可明白?” “奕兒明白,老祖宗受累了?!毕暮钷攘季梅讲懦雎晳?,話已至此,定是會有所釋懷,不過是需要些時日罷! “哀家也累了,你們退下吧,常來看看我這個老婆子,哀家就心滿意足了?!崩献孀谵D身趕他們走,那走起路來佝僂的背影著實令人心疼。 “孫兒告退。有勞元安姑姑照顧皇奶奶?!?/br> 夏侯奕和夏侯朗走在白茫茫的皇宮里,青翠的松針此時也耷拉著提不起神色,厚厚的積雪壓在枝頭,影影綽綽。池塘早已結了冰,放眼望去,皚皚白雪覆蓋著,倒是別有一番韻味。巍峨的宮殿錯落有致,高聳入云的尖塔仿似與天空架起了純凈的云梯。路上偶遇經過的宮女太監,戰戰兢兢下跪行李,討好諂媚與周邊的凈白格格不入。 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隨從跟著,不一會兒肩頭發髻早已落上了白雪,濕濕潤潤。在宮里,著實有諸多身不由己,世人羨慕宮中榮華富貴,殊不知宮人向往平民百姓自由自在,平靜祥和的生活,沒有滔天的權勢,卻擁有決定自己生活的權利。沒有潑天的富貴,卻擁有喜樂安穩。家人親昵盡享天倫,夢里無數次出現的場景,父母相濡以沫,兄友弟恭,妻子兒女常伴左右,夏侯奕不覺濕了眼眶,許是雪花迷了眼。 “四哥,奕兒出宮一趟,先行離去?!毕暮钷人剖菬o法再在這腐爛的宮中停留,逃也似的離開了。 夏侯朗留在原地嘆了口氣,看著五弟離去的方向久久未曾移步。 雪仍舊下著,街上行人甚少,夏侯奕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壓下一排齊整的車轍。方才逃也似的離開,只想著出來透透氣。他吩咐陌顯隨意在京都游走。 陌顯自是明白自家主子想念的人,甫一轉入東大街,漣漪坊門前倒是停著一輛馬車??礃幼酉袷菍④姼能囻{。滿心盼著能遇上那個小人。 陌顯自作主張停下馬車,“主子可要進去看看?” 夏侯奕挑起布簾,漣漪坊三個大字印入眼簾,這還是自個兒親賜的牌匾,不過是為著婉婉能有個依仗,至少在京都有些名望的人無一在此鬧事。托夏侯奕照應,果真漣漪坊的生意順暢得很,收入頗豐,名聲也甚好。 他凝望著,許久,未曾言語。 繼而放下布簾,“走吧,不必驚擾?!痹S是此刻心下戚戚,不愿影響那個小人,倒是抑制住心中想念,生生決定離去。 陌顯雖有些詫異,然也未曾多言,正待策馬離去。突然,一個水紅色的身影從漣漪坊出來,然后直直停在陌顯面前。 “陌顯,回宮罷,無需停留?!毕暮钷仍S是以為陌顯顧著他,不愿離開,繼而再次出聲。 回應他的倒是脆生生的責問?!暗钕虑臒o聲息前來,躲在門外又不現身,可是不愿看見婉婉?!?/br> 趙清婉本是來給蘇茜jiejie送甜糯丸子,方才聽伙計說門外停著一輛宮里的車駕,她便認出趕車的陌顯正是夏侯奕的屬下。只見他遲遲未曾下車,自個兒倒是有些賭氣。這才出了房門,走到陌顯跟前。 倒是未察覺自己話中不妥,不過,她自稱婉婉的話語還是讓車上的夏侯奕渾身一震。 只見那馬車的布簾迅速掀開,車上如玉的男子臉色有些發白,幾乎是話語剛落,他便閃身而出,神情欣喜,近乎迫切?!巴裢裾f的哪里話,本殿怎會不愿見你?我只是,只是不確定你是否在里面?!?/br> 這哪里還是那個太后身邊孤傲冷漠的皇孫,臉色泛紅,墨黑錦緞金線勾勒的斗篷微微落了雪花,不住解釋原因,深怕眼前的嬌人誤會。 趙清婉忍不住笑出了聲,銀鈴般的笑聲彌漫在冬日略顯孤寂的街頭,夏侯奕被這溫暖的笑靨晃了眼,又被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微微發愣,滿臉不解。 “主子,您的發帶?!边€是陌顯忍不住提醒自家主子,原是夏侯奕下車之時被風吹起的發帶掛在頭頂,就好似稚童頭頂戴著的小帽,喜人得緊。 偏偏他還一臉的茫然無措,這倒是愈發招趙清婉的笑聲??偹惚荒帮@提醒著整理好發帶,夏侯奕神色恢復如初,緊閉著嘴唇,不肯直視趙清婉,只是那微微泛紅的面頰倒是暴露了他不自然的羞煞。 “婉婉可愿陪本殿走走?”趙清婉未曾應答,只是略作沉吟,當先轉身朝前走去。 猛然回過頭來發現夏侯奕仍舊愣在那里,“不是說要走走嗎?你待在原地作甚?”夏侯奕方才反應過來,緊著跑到她身邊。 似乎一遇到趙清婉,無論多么運籌帷幄的夏侯奕都會變成一個傻頭傻腦的小伙子,摸不著方向,又恐驚擾佳人芳心。 陌顯自是十分有眼色地停在馬車上,他看著前方自家主子和那趙家小姐的身影一時感慨萬千。墨色男子高大威嚴,水紅色女子的身影清麗可人,兩人走在一起原本格格不入的突兀也變得分外和諧。 這滿眼的雪白愈發柔和起來,除卻蕭索的孤寂,更是有一種歲月靜好的純凈。那男子不時扭頭看著身邊的佳人,那女子輕輕抬手拍掉男子肩頭的落雪,這一切都是這般旁若無人,容不得任何人破壞。 陌顯竟不自覺理解了主子的深情,即使再大的風雪,這世間能有一個人,陪你苦苦挨著、受著,你又怎忍心負她。何況擁有一個能隨時隨地讓你彎了眉眼的人是多么不易。 老祖宗和皇上雖一心為著主子,到底是身處高位身不由己,四殿下雖與主子兄弟情深,到底不能一直陪在他左右。唯這趙家小姐,嬌俏可人,聰敏機警,主子也果真是需要這么個知心人,不問名利與權位,只為紅塵滾滾,有人相伴相知。 ☆、第四十三章:初遇小鬼 “天寒地滑,婉婉身子差些,怎的不在家中將養?” “殿下此言倒是怪異,您這不也在雪中出行?” 趙清婉不甘示弱,似也在責怪夏侯奕不分時辰不顧自個兒身子。 “本殿想念婉婉。故特來此地尋你?!?/br> “您又怎知我在漣漪坊,而不是將軍府?!?/br> “婉婉可信那心有靈犀之說?” “殿下說笑,那怎的停在門外避而不見?”這小丫頭還在惦記方才夏侯奕未下車進門之事,夏侯奕倒是有些欣喜。 “婉婉很是歡迎本殿?這倒是值得慶祝,總歸不是以死相逼,以禮相待。敬而遠之?!?/br> “殿下喝了酒?這熱酒倒是可以暖身?!壁w清婉當然知曉夏侯奕話中有話,可她偏偏移開話題,即便夏侯奕明知如此,也只得跟著趙清婉,毫無辦法。 “熱酒還能消愁?!?/br> “愁能不能消婉婉不知,這喝酒暖身自是真的?!?/br> “婉婉酒后憨態著實可愛,自是不曉得何以解憂?!毕暮钷裙室庵靥岙斎遮w清婉醉酒之事,許是看她羞煞著實可愛,此時又故意捉弄于她。 “殿下莫不是還記得當日之事,當真好記性?!?/br> 聽冰柳言明,當晚是陌冰給她喂了醒酒湯,這就難怪自個兒會隱約瞥見夏侯奕了,不過是引狼入室罷了。 為著此事,趙清婉當真想要找夏侯奕理論,奈何陌冰直言,自個兒竟吐了污穢在堂堂五皇子的胸前。 可憐趙清婉驟起的勇氣稍縱即逝,再也不曾多提此事。哪怕此時,夏侯奕再次提起,她也不愿過多接話,唯恐扯出那些不雅之事,女子家面皮兒果真薄得厲害。 “殿下可是有何憂愁?”趙清婉刻意移開了話題。 然夏侯奕卻沒有回答趙清婉的疑問,本就是說不出口的愁緒又怎會引她掛牽。 路上行人匆匆,無人在意這大街上隨意閑散的身影是這樣兩位身份貴重之人,無人在意的好處就是可以任性一些,做尋常未曾做過或是不能這般的事。何況還是和自己喜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