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陛下是將自己的芳心揉入墨汁,許給了臣妾, 是么?” 弘凌微笑,一點錦月鼻尖兒?!岸每烧娑?!” 錦月復看匾額,雪積在瓦當上,而下雕花精美的檐下是這龍飛鳳舞卻寫得極為認真的塊匾。 錦月呢喃:“‘芳心暗許’……只是再多的香料, 歷經風霜雨雪, 都有變淡、散盡的時候?!?/br> 說罷錦月覺太過感傷,恐天子聽了不悅,莞爾道:“幸好你是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能時常添香加墨,可我活不了一萬年,這樣一來,你這份芳心豈不是要纏我一輩子?” 知道錦月在有意說好話討好,可弘凌卻覺順耳極了,也不顧周圍有那么多奴才看著,他大喇喇將錦月攔腰一抱,清冷的眉眼和唇齒在埋入錦月脖頸瞬間含了些許笑容:“我有許多年不曾聽見你這樣的情話了,錦兒。記得上次你對我撒嬌追慕,還是你我初識的時候?!?/br> 錦月控制著心中不由自主激蕩的感情,告誡自己要做的事、要報的仇,雖然弘允不是被弘凌所陷害,卻也是他下令處死,他不是主謀,也是劊子手。 哪怕她狠不下心殺了他,也不可能與他真正相守。 這是她曾對弘允的承諾…… 錦月心頭冷靜下來,語氣仍如初:“記得那時候你很是討厭我的厚臉皮,說我寡廉鮮恥至極,從未見過我這樣的女子?!?/br> 弘允呢喃:“其實……我只是害羞罷了?!?/br> 冷酷殘暴的天子像個墜入柔情的少年,包括曹全在內的奴才誰也不敢抬頭亂瞄,恨不能將眼睛塞進鞋底、耳朵堵上泥巴,等匾額掛好,奴才們以最快速度退下。 “錦兒,我最近時常夢見我們年少時的事,你說為什么呢?” 他膩在她身后將她抱住,一刻也不松。 “我聽人說,人老將死的時候,就會不斷回憶過去,你說……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弘凌錦月后勁窩啞聲呢喃,錦月心頭驚了驚,不知為何他會突然說起這不吉利的話,可想看他神情又看不見。 “你才不到三十,我們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再說你要活一萬歲,我才能永遠住在你‘芳心暗許’的殿中。時?;貞洀那?,只是因為我們現在和好如初,讓你時時想起過去罷了?!?/br> 懷抱收緊,弘凌啞聲嗯了聲。 行魏和淺荇早等在芳心殿外,他們辦妥了錦月交代的事,回來復命卻見曹全一干皇帝的隨從慌慌張張逃出來,問詢了才知“不是時候”。 現在錦月受獨寵,他們出入各處、辦事都很方便,誰也不敢阻攔,二人這才總算知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是為何意,主子得寵,他們才能夠辦事,能夠為代王洗雪冤屈。 雖說如此,但他們心中看著自家“女主子”和別的男人出雙入對,心中總是不對付……雖嚴格的說,里頭那兩人才是最初的一對。不不不,女主子是他們弘允殿下的,哪怕殿下不在了,也是! 里頭弘凌和錦月小坐了一會兒,他便扶了扶額頭說有些疲乏,想回宣室殿去,錦月早得青桐傳信兒那兩個倔驢隨扈在外等候,就未多留弘凌。 淺荇、行魏從側門入,提溜了個太監裝扮的男子,入殿就丟在錦月跟前。 “王后娘娘您看看,那晚上追殺您和黎太子、蕭婉儀的,是不是這個混賬東西?” 錦月眼睛倏爾怒睜,拔出行魏的長劍就指在此“太監”脖子上:“那夜本宮便說過,必將你們千刀萬剮、碎尸萬段,還我meimei命來!” 錦月劍刺入此人肩胛,立刻鮮血流下來,這人雖吃痛卻脾氣硬?!耙獨⒕蜌?,我甘寶既當了死士就沒想過貪生怕死!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你們休想從我這兒問到半句話!” “呵,可真有骨氣?!卞\月笑了聲,一寸寸地看著滴血長劍,“為了個要將你們殺人滅口的主子,你連你妻兒都不要了,兄弟恩人的仇,都不報了?” 得錦月眼色,淺荇將死士頭目的腰牌和一束頭發扔到死士跟前。死士見腰牌和頭發,痛哭喊了聲“干爹,是我害了你”,哭天搶地。 行魏甩他一耳光 ?!袄献犹崮闳雽m可不是讓主子聽你哭的!” 死士被打了清醒,咬牙道: “我這輩子都靠干爹養育提攜,才能成家立業。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求您大人大量,暫且留草民一條狗命吧!您要我說什么,我都……都說……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好?!卞\月將劍一丟,拂袖落座?!澳悄愀嬖V本宮,當夜究竟怎么回事,是誰主使你們刺殺皇帝,嫁禍代王,是誰指使你們殺害本宮和太子,殺害蕭婉儀!” 行魏、淺荇:“說!” “是……是……”話在口邊盤旋,死士對心中那主使者怕極了,雖恨極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行魏利劍朝死士抖得嘩啦一響,就要逼問,被錦月一個眼神制止。 “你只有如實告訴本宮,本宮才能替你報仇,你的妻兒才能得救,你考慮清楚,否則下一回恐怕你與你妻兒都要統統被你心中掩藏的人踢下地獄去……” 錦月看一眼淺荇,淺荇扔過來一雙女人和小孩兒用的香囊。 死士甘寶捧著香囊,驚恐得汗如雨下,跪在錦月跟前不敢死命磕頭求饒,哪敢有半分猶豫不從,喘著氣麻利兒一串: “是、是傅大人要我們刺殺皇上嫁禍代王,至于刺殺王后和太子,是太皇太后的命令,是太皇太后要我們非殺了娘娘不可,否則我們必死無疑。王后饒命,饒了我妻兒吧,王后娘娘……” “本宮還至于傷無辜之人,只要你忠心為本宮辦事,便放心你的妻兒?!卞\月一腳將他爬過來求饒的手踹開,拂袖轉身,眼神具是寒冷,瞇了瞇。 太皇,太后。 這個貪戀權勢的女人,她尉遲錦月從未想過與她爭奪后宮,可這個女人,將她從太子妃位推至死地還不止,非要將她趕盡殺絕,可謂歹毒至極! “好,好得很!” …… 錦月成了正正經經的妃嬪,自是免不了去太皇太后處請安,前些日子因弘凌說她身子不適不適合出門便免了,而今快年關了,她既得了婕妤身份,便不能太失禮數。 而今后宮之首的皇后之位空缺,地位高些的,就屬和錦月同時晉封的“淑妃”——尉遲心兒。 帝王晉封妃嬪,為了模糊視線焦點、免得顯得過于偏愛誰,會拉別的妃嬪一同晉封,這是帝王家常見的手段。 是以錦月被封婕妤時,尉遲心兒也順帶晉升了妃位。 而今傅家有凋敝之勢,尉遲云山在朝中幾番沉浮,終是屹立不倒,最近越發得勢,連映玉曾經結拜、而后背叛她的那“義兄”甘鑫,也棄了傅家,轉投尉遲門下,而今宮中處處暗為尉遲心兒辦事。 而上官氏的兩個兒子卻一直游手好閑,母子三人日日哭求著尉遲云山給他們謀個出路。 有尉遲云山在朝中得勢,尉遲心兒在宮中自然也格外受些優待。 這天去康壽殿請安的清晨。 眾姬妾在太極宮外路上碰頭,昨夜細雪颯颯,今晨暖陽高照,化雪天格外冷。 眾妃嬪穿著各色各樣的刺繡錦緞帶帽獸毛大氅,哈白氣等著淑妃尉遲心兒。 尉遲心兒最后姍姍來遲,華服錦裙、滿頭珠翠,笑吟吟走來。 “各位姐妹久等,本宮路上有些耽擱、來遲了,你們可莫怪我?!蔽具t心兒道。 淑妃地位高于眾姬妾,誰敢怪她? “今日路滑,淑妃娘娘來得晚些也是應該的,娘娘昭云殿過來距離也遠?!?/br> “就是就是,咱們jiejiemeimei等等淑妃娘娘是應該的?!?/br> “多虧了淑妃娘娘姍姍來遲,咱們還賞了一會兒雪景呢……” 尉遲心兒聽了幾句奉承,心中很受用,轉頭見錦月不咸不淡、對她視而不見,便揚了揚下巴上前問錦月:“蘭jiejie好幾日不見,最近黎太子可好?本宮近來甚是想念黎太子呢?!?/br> 錦月不喜這樣亂糟糟一團鶯鶯燕燕,笑意無多:“小黎很好?!?/br> 說罷錦月便率先走出人群,獨往太皇太后康壽殿去。 眾女見錦月走在雪里,淺碧色的宮裝、頭上素雅珠釵點朱,確若幽蘭婉約、清貴出塵,非同普通女子。 “喲,瞧那孤高的樣子,連淑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待皇上將她看膩,到時且看她還孤高得起來?” “可不是么,像蘭婕妤這樣婚姻荒唐、往事不堪的女人,虧她這么厚臉皮還活在世上,早該隨她亡夫去了了算!” “她哥哥也不過是個祁陽侯罷了。生了兩個兒子又怎樣,說到底她不過是庶母。咱們大周的祖訓可規定了,地位低的妃嬪要將孩子交給高位妃嬪來撫養,她可是沒資格養的,太子和二皇子遲早要給淑妃娘娘教養。淑妃娘娘,你以后可有福了……” 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同一個皇宮的姬妾有十多個之眾,戲自是“精彩紛呈”。 聞言,尉遲心兒對錦月長久以來暗藏于心的嫉妒和仇恨,才得以紓解,領著眾女往太皇太后居處去。 姬妾言笑,尉遲心兒卻無心交談,她邊走邊回憶錦月剛才的笑意,那眉目眼神如此刻環繞她的積雪一般寒烈刺骨,令她后背陣陣發寒! 她想:既然皇上將我封妃,照理說兩年前在東宮我害太子之事便算翻篇了吧?不,或許皇上并不知道呢,只不過尉遲錦月是知道罷了??伤?,遲早會告訴陛下。說到底,只要她活著,早晚是她致命威脅啊…… 思及此處,尉遲心兒便心底一狠。 自己現在在宮里形單影只的,左右也沒有使得上主意的,須得將娘接入宮來才是! 白雪之下的康壽殿格外靜雅,太皇太后禮佛,康壽殿布置上便有佛家的風格。 只是,錦月卻從埋首奔走的奴才身上嗅到一種“緊繃”、“惶惶”,如滴水檐滴滴答答不斷融化墜下的雪水,滴得人,心發慌。 康壽殿,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般與世無爭、沉穩巋然! 在云心進殿稟告太皇太后的間隙,錦月抬眸看它似瓦楞,積雪在陽光下消融,就如此殿中如毒蛇盤踞的女人,她所作所為,見光便死無葬身之地! “夫人娘娘們都進來吧,太皇太后在殿中等著你們呢?!痹菩墓霉贸鰜淼?。 “多謝姑姑通稟?!北娕?。 太皇太后喜歡熏香,錦月記得從前她為太子妃時這殿中熏香從未斷過,若有一點不對太皇太后必動怒責罰下人。而此時,殿中一對熏籠有一只已經煙滅燼冷,太皇太后卻渾然未顧忌。 錦月不著痕跡彎了彎唇:這條毒蛇的心,該有多急多躁了,才連她最喜歡的東西缺了,也顧不上? 太皇太后盤著亮堂堂的佛珠,睜開眼:“大雪天兒天寒地凍的,你們有這份孝心就是了,大老遠的還來看我這老婆子,辛苦你們了。云心,還不快給各位夫人倒茶水?!?/br> 云心和侍女一人托盤,一人倒茶,十多個妃嬪都倒了茶,唯獨沒給錦月倒。 尉遲心兒含著諷笑瞟了一眼錦月,對云心道:“云心姑姑怎不給蘭meimei倒茶?” 剛剛還喊蘭jiejie,現在便是meimei了,尉遲心兒是故意的。她便是要壓在錦月頭上,她先入帝王宮,自是“jiejie”。同時尉遲家血脈,讓她認尉遲錦月jiejie,她心底是不服的! 云心假做惶恐歉然:“是奴婢見到眾位娘娘高興糊涂了。琴芳,趕緊把茶端來?!彼p手將茶放在錦月身邊的茶桌上,“奴婢愚鈍,忘了娘娘已經不是代王后而是蘭婕妤了,請您看在奴婢年紀大了不中用了的份上,原諒了奴婢的過失吧?!?/br> 尉遲心兒搶在錦月之前,尷尬道:“蘭meimei雖然從前是代王后,可現在和本宮一樣都是陛下的女人,云心姑姑還是不要提meimei那些‘從前’,免得掃了蘭meimei的興致……” 云心掩口:“奴婢笨口拙舌,那些話、那些話是不該提,免得污婕妤的耳朵……” “沒什么該不該、污不污的?!卞\月冷聲打斷二人一唱一和,聲線冷而犀利如刀鋒,“陛下都不介意,你們更無需介意。再者陛下說過,后宮中誰也不許擅自提起代王之事,違者恐怕……” 違者重則一百杖! 那等于打死。 在云心與尉遲心兒噤聲后悔最快說錯時,錦月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吐出來凝眉道:“好燙!” 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秋棠一個耳刮子甩在云心臉上:“老叼奴,你是想將蘭婕妤燙死嗎?陛下可饒不了你!” “??!” 云心被打了個趔趄,鬢發也亂,捂著臉怒視秋棠。 “你,你打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云心哪里受過這等氣,站起來就要朝秋棠打回來,卻被只素手穩穩、緊緊地鉗住手腕,掐得她手腕發青發紅,再橫不起來。 錦月將云心如丟垃圾般丟開,她動作行云流水,毫無猙獰感,眉目的斥責之意更令人生畏:“看來云心姑姑是真老了,不但連茶泡不好,連反應也不靈敏了。如此你還如何伺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若換些人來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