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鐵木馬車在朦朧暮色的街道上穿梭。今日很冷, 此時街上已幾近無行人,況且這條巷子偏僻, 長安城中幾處數得上名頭的大戶人家的側門都設在這條僻靜巷子中。 “提坑提坑”。馬蹄兒踩在石板上, 打了個響鼻后停在傅府的后門。麻利兒地馬車里出來個奴仆鉆進門去。 又片刻, 里頭出來傅馳、管家、奴才三五個, 惶惶恐恐來迎。 “太皇太后鳳駕大駕光臨,是草民疏忽了。竟讓您老人家屈尊紆貴在側門等候, 草民……” 馬車里適時伸出一只養尊處優的手, 將傅馳的額頭一抬不讓他屈身。傅馳老眼皮一挑,邊間眼前的的手腕上套著掐絲鏤空的翡翠寶珠鐲子, 指上戴著華彩琉璃的玳瑁長甲,貴氣非凡! “傅大人是哀家兄長, 何必這樣客氣?哀家此番是微服出宮,不要聲張?!?/br> 現在整個傅府愁云慘淡,都盼著太皇太后搭救一把,傅馳自是早盼著太皇太后的消息, 緊趕緊地將活菩薩請進去, 煮茶、倒水,不敢不盡心侍奉這個多年未見的meimei。 兄妹二人坐定,傅馳的兒子,傅柔月的生父,傅騰也趕了來,見太皇太后來欣喜若狂地磕頭拜見,如看見大救星,太皇太后居高臨下瞟了他一眼,并不放眼里。 “柔月被廢,你與騰兒又被皇帝罷免,現在傅家已處生死存亡邊緣,咱們傅家將來是‘鼎盛春秋’,還是‘衰亡凋敝’也就這幾個月的功夫見真章了?!?/br> 太皇太后肅聲說罷,傅馳傅騰父子倆具是連連拿袖擦滿頭冷汗,連連說如此緊要關節傅家上下勢必一條心,但聽吩咐。 “今日哀家得信兒,那尉遲大司馬的棄女、賊黨代王之孀婦尉遲錦月在宣室殿與皇帝密談一個多時辰,她變了心思開始討好皇帝,你們可知她若得勢,第一個要除去是誰?” 父子二人立刻變了臉色—— 傅馳:“此女數番波折她竟都化險為夷,實在不能留她。柔月曾對太子下毒,只怕這孀婦不會放過咱們,也會對太皇太后不利啊……” 傅騰脾氣直而沖,接口:“一個亂黨寡婦竟想當妃嬪、當皇后,也得問問朝中我們傅家的近臣答不答應!哪怕皇帝再□□熏心再荒唐,那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 太皇太后不悅瞟了眼傅騰,傅馳斥傅騰“閉口”,而后好言好語問太皇太后“可有對策”。 “對策,哀家倒是有的?!碧侍蟮?,“大哥與騰兒雖被罷免,但罪名卻可說大可說小。當日皇帝被你們父子氣上了頭,才借著由頭將你們罷了,而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大哥,你在家靜養這么久,‘病’,也該好了……” 傅馳聽這一席話如醍醐灌頂。 天色已黑得盡盡的了。 太皇太后從側門出,傅騰追上來:“太皇太后娘娘,柔月何時能從冷宮出來?”他苦著臉,“冷宮那地方缺衣少食,根本不是人呆的地兒,柔月身嬌體貴的哪里吃得了那苦頭啊?!?/br> 太皇太后臉色不好看。 “她自入宮便惹事不斷,哀家此節也是顧她不得了,何日出冷宮重歸棲鳳臺且看她造化吧!” 太皇太后說罷便轉身走,不愿再與傅騰多廢話一句。這侄兒父女倆都是一路貨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爛泥扶不上墻啊。 太皇太后甩袖而去,傅騰很是氣惱,轉頭想對老父說說,卻見老父親板著臉盯他。 “你急什么?等傅家重拾榮耀,你還怕幫不了那不肖女嗎?你好好盯緊手里的人!太皇太后說了,那夜變亂入宮行刺的人一個也不能留活口,走漏風聲咱們傅家可就大難臨頭,” 傅騰一個機靈,想起此事他辦得吊兒郎當有些膽顫,連連點頭應允。 夜深人靜,傅騰招來那夜入宮冒充代王弘允屬下的死士頭目,給了一瓶鶴頂紅。 “拿著,將那夜入宮的死士通通處死,一個不能留!” 頭目大駭,哽咽道:“主、主上,他們都是死士,忠心耿耿,拿命效忠您和老主子的人啊?!?/br> “既然‘拿命效忠’,那現在把命獻給本主子,哪兒來那么多廢話?!?/br> “主子——” “速去! 頭目抖著手,接過鶴頂紅。 死士平素化作普通人潛伏在長安,今夜正在家中與妻兒團聚,只是一兩個時辰之后,便不得不盡數魂歸。 這是最后一家。 “干爹,甘寶一向敬您如父,求求您放過我吧,翠翠和孩子不能沒有我,翠翠眼睛失明,養不了孩子啊……” 頭目幾番要下手,卻終是顫著胳膊沒有下得去。 “……好,我饒你一命,但你必須保證刺殺皇帝、蕭婉儀、代王后嫁禍給代王之事,不能泄露半個字!” 傅騰等了天明才等到頭領口吐鮮血回來復命。 “主上,所有當晚潛入皇宮的死士均已被屬下處決了!主上可以放心了,這秘密永遠不會泄露出去……” “是嗎?”傅騰不置可否,背后揣著把匕首走近,趁頭目不注意一刀捅在頭目腹部。 “主子、主子你……” “這下,本主子才真的放心了?!备凋v丟掉匕首,踹了頭目一腳,見無沒動靜,才舒心笑了聲。 這下,他可以向爹和太皇太后交差了。 “你們死了,就再沒人證證明那夜“弒君作亂”的是咱們,代王那可憐蟲就是百年千年,也休想洗雪冤屈?!?/br> 想到這兒,傅騰不得不欽佩他那在后宮摸爬滾打一輩子的姑姑,當真心思毒辣可怕! * 自錦月前幾日去過了芳心殿,這些天又有內監成隊成隊的把皇帝賞賜的寶物搬來。 錦月在滴水檐下站著,披著狐毛披風、捧著暖石錦袋,左右侍女笑嘻嘻地給她指遠處扛著臘梅樹魚貫而入的青袍太監們。 “夫人,皇上對您可真是體貼,這后宮里還沒有誰得過皇上這樣呵護呢。瞧,這什么好的陛下都往咱們芳心殿送來?!?/br> 另一侍女點了下巴道:“這算什么,夫人您不知道,皇上啊在咱們殿后面修了個花房,里面溫暖如春,種了好多玉蘭,繁花——” 她說著噤聲,先前的侍女盯著責怪她,她才后怕的捂嘴。呀,她怎么說漏了! 錦月去殿后看了,有些驚訝。 暖室內確實一室錦繡、萬紫千紅如春,尤其玉蘭叢叢,雪白的開了一片,蔚為壯觀。 這些,都是弘凌讓人種的么?看花朵繁盛,應當也種植了有幾個月的了。 錦月撫摸著玉蘭肥厚嫩白的花瓣,一時沉默。 “夫人,您可是喜歡玉蘭花?若您不喜歡陛下可不會種這么多呢,奴婢聽曹全曹公公說,夫人這兩個月纏綿病榻,陛下不敢來看夫人、怕惹夫人生氣,就每日來看玉蘭花?!?/br> “夫人您瞧,這蘭花旁邊的地板都踩得格外亮堂?!?/br> 錦月垂眸尋了一眼,果然見那株開得最盛的玉蘭旁的大理石小路,有一處光滑無塵。 一道影子從錦月背后投射來,一晃,落在纏枝掛朵兒的柵欄上。 錦月扶了朵花兒,語句清晰動容道:“不錯,我最喜歡牡丹和玉蘭?;噬响o還記得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的微末喜好,玉蘭春末才開,而下冬日嚴寒,讓它盛開如春定然費了不少功夫吧?!?/br> 侍女乖覺答:“夫人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人,夫人是太子生母……” 二侍女話到一半驟然住口。 “你喜歡就好?!?/br> 弘凌走來道。他之后的曹全一眼給侍女左右,隨他一道出去了。 錦月不急于轉身,瞟了眼柵欄上的影子才低著頭回身行禮,卻被弘凌雙手扶住。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你在朕心里從不需矮半分?!?/br> 他的手很大,冰涼而含著些許微溫,錦月受那微溫觸碰一時愣了愣。 “玉蘭尚且能在嚴冬盛開如春,錦兒,你的心何時才能重新向我綻放?”弘凌眼尖,位在天子,他看慣了眾人的行跡眼色、猜透了無數個靈魂,子看見了錦月那一愣間的抵觸?!半拗滥悻F在并非真的原諒接納朕,但朕可以等你,等你重新綻開?!?/br> 他可以等她一年,若是一年之后她能愛他如初,他也不枉此生,若是……若是她一年之后還不愛他,如此,也好。至少她不會為他的死而傷心難過。 錦月聞言抬眸,見弘凌心情似是出奇的好,霜雪眉眼染著輕快明媚 ,映著香蘭雪白叢叢,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光。 那時候,她正熱烈地追慕著他。 錦月拂去蘭花上的露珠,眼中幾番沉浮,萬千思慮在這一瞬間百轉千回。 最后,她做了個決定,溫聲道:“弘允已經死了。他是我夫君,更是我兄長、恩人,他的死,我很悲痛?!?/br> 聽見弘允二字瞬間,弘凌眼中一戾,但思及要和錦月重修舊好,這些他都可以忍耐。 “這兩個月,我日日關在寢殿里,不是沒有恨過你,不是沒有想過就此一死隨他下落黃泉,也算對得起他此生對我的一番付出?!?/br> 錦月頓了頓,語氣少了些沉重輕快了一些。 “可最后那一次一腳踏入鬼門關,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一直在追逐心中所理想的東西,從未珍惜過眼前人。映玉兩年前便對我說過這句話,可直到今日,我這個做jiejie的才明白這個看似淺顯卻最難參透的道理?!?/br> 弘凌幽深的眸光映著如雪玉蘭、映著嬌美如舊的心上人的側臉,不住閃爍,卻也不忘探究與心疑。如何不心疑?錦月有多執拗多有原則,他是知道的。 “其實,有一句話,我想我從未告訴過你?!卞\月轉身來定定看入弘凌的眼睛,那雙眉目冰雪融化成池,正看著她不住的蕩漾微波。 “什么話?” 不知何時錦月手上多了朵雪白的玉蘭花,她翻開男人大掌,將花放入弘凌掌心。 “我喜歡玉蘭,是因為玉蘭像足了你,一身白裳,如冰雪潔白,開在暖春,卻獨自清冷若霜……” 一怔之后,弘凌心中激蕩起驚濤駭浪,在他平靜的身軀橫沖直撞。 這一瞬間,這一句話,太不真實! “你剛才說,你最喜歡玉蘭,是嗎?” 錦月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弘凌心中跳了跳,旋即跟上去。 兩人在花間漫步了一陣,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卻意外的有一種恬淡寧和。 暖室不大,他們卻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散完步離去,弘凌特意吩咐了曹全,再加派一百人手照管暖室。 錦月略略吃驚,再加派一百人手,不想這小小暖房,竟耗費如此大的人力。 是了,冬日開春花,這是逆天而為。 他為她而為。 “陛下,臣妾還有個不情之請?!?/br> “你說,只要朕做得到,都滿足你?!?/br> “雖然芳心殿奴才都是精挑細選,但臣妾與他們不熟,相處不慣?!卞\月頓了頓,垂眸道:“就如過去兩月,臣妾纏綿病榻,奴才卻不稟告陛下臣妾因病不能起身,每日送來的飯食不止油膩,甚至有相克傷身的食材,而棉被,也更沒有一日不是潮濕、陰冷的?!?/br> 弘凌詫異,而后怒看了眼曹全。曹全縮了縮脖子,不敢言。 “這些奴才竟如此不盡心,是朕沒有將你照顧好!你想要誰來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