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拼盡她所有! 弘凌登基后的十日,改年號為元始,寓意重新開始,而后頒布詔令大赦天下,并減免農耕賦稅一年,可謂普天同慶。京師長安爆竹聲連綿,仿若新年。 錦月與侍女幾人從牢中出來。三月春陽落在身上,卻感受不到半點暖意,關了再浴天光,恍若隔世。 牢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那是一輛毫無裝飾的陳舊馬車,放在富庶些的百姓人家都會覺得寒酸,不過而今,也不是可以讓他們來挑三揀四的時候了。 “娘娘,上馬車吧?!?/br> 錦月回頭望了眼刑部大牢,義無反顧上馬車去。 錦月被車夫押送著來了一處驛宅,新皇登基,兄弟皆要被分封去中土之外的封地為王,在京師中只有驛宅落腳?,F在雖然旨意沒下來,但錦月和弘允的身份也不是皇子妃和皇子了。 甘鑫等在門口,現在他已經升任光祿大夫,只諂笑依舊,迎上來:“王后里頭請,在陛下正式的冊封圣旨下來之前,就勞煩您住在這處了?!?/br> 進了門,他又道:“外頭就是甘某的屬下,有什么知會一聲,侍衛就會傳消息給甘某以及皇上。衣食府中已備,但請王后不要出府一步,否則……” 他眼神如綿里藏針,錦月環視那層層包圍驛宅的銀槍守衛,顯而易見是軟禁。 “王上在何處?” “五王清晨入了宮,現在估摸著正和陛下敘話?!?/br> “那好,本宮現在就吩咐你,本宮要進宮!” “這可不行,沒有皇上的旨意,誰也不能擅自入宮。娘娘,您現在可已經不是皇城里的人了,再說,您闔府能不能安然,還得看皇上的意思,我勸您還是安分在府上等著五王回來吧!” 甘鑫話中無甚尊重,他說罷就走。 錦月雖冷眉卻也奈何他不得,青桐跛著腳上前扶住錦月的手:“王后娘娘無需與這走狗置氣,他不過狗眼看人低,奴婢相信老天是開眼的,總有咱們沉冤得雪、翻身的時候……” 秋棠急忙捂住青桐的嘴:“噓!” 青桐才猛地警覺四周守衛重重,具是耳目,她們幾人如同籠中鳥,插翅難逃,不覺立時噤聲,有些后怕。 錦月看了驛宅那副破舊的匾額,寫著“代王驛宅”四字,道:“進去吧?!?/br> 左右也不會比現在的情形更壞多少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弘允是夜幕時回來的。錦月翹首在門口等待了許久,才見一雙武夫隨從,跟隨著一個高而清瘦的男人從暮色中走來。 他發絲如墨,只用一根玉簪挽著,晚風微涼,吹得他衣袂搖曳,弘允步步走來,還是從前俊美、端正,只是暮色在他背后越來越濃,有一種沉重和哀涼裹在他俊美之上。 “弘允,弘允哥哥!”錦月叫了好幾聲,弘允才聽見了,有些木然的抬頭。 “你……”他才認出,“錦兒……你還在?” 這問話讓錦月心頭立刻一算,紅著眼,點頭,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 驛宅中物資匱乏,從前東宮的物品更是一件也不可能留下,連衣裳都不剩,錦月好不容易才讓秋棠找到了一襲披風,拿過給弘允披上。 “雖然春季了,可是天還冷著,披上披風,別傷了身子?!?/br> 滴水檐下,一雙燈籠左右輕輕搖晃,弘允定定看著錦月,有波光和紅血絲漸漸爬上他清俊的眼睛,只是表情依然平靜。 “跟著我,讓你受苦了?!?/br> 錦月含淚搖頭:“不苦,我說過我從未后悔過?!?/br> “可是,我后悔了……” 弘允淡聲說,已變得粗糙的手掌輕輕擦去錦月眼角的淚水,“我后悔,萬分后悔,娶了你,害了你。當時我有很多種方式來幫你,可,我用了最不好的一種,不但沒幫到你,反而連累你?!?/br> 錦月臉頰的肌膚感受到一陣粗糲摩擦,不由心底一慌,忙捉住弘允的大手。 檐下燈籠光暈照來,錦月看見那掌心一道道傷痕縱橫交錯,舊傷蓋新傷,結的痂泛紫泛紅,不由倒抽涼氣?!斑@是……” 見嚇著錦月,弘允羞愧不已,忙抽回手藏在背后袖子下?!安坏K事,只是小傷而已?!?/br> 錦月眼尖,發現了他領口處蜿蜒出來的幾角疤痕,又強行拉開弘允的袖子,小手臂上鞭傷、烙傷如荊棘密布,掌心那幾道比起這些,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錦月咬牙切齒,淚水如注:“他們……他們這樣折磨你。你卻一直都沒吭一聲?” 弘允側開臉不看錦月,淡聲:“為何一定要看我狼狽的樣子,就保留一些美好的模樣不好么?” 錦月懊惱又懊悔。 弘允強忍了幾個月非人能忍的痛苦而不吭一聲,為的便是他的骨氣和尊嚴,不想讓她知道,可自己這樣清清楚楚地將他不堪展在眼前,豈不是讓他的忍耐,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錦月忍不住從背后抱住弘允,弘允還是那樣寧和、從容的模樣,只是體溫很低,有一種冷,從話語和氣息間傳出,讓人心疼。這種自卑,羞愧,不該出現在弘允這樣的人身上啊。 “對不起,我……” “錦兒,你永遠不必對我說這三個字。不論過去,還是未來?!?/br> 哪怕你一日離我而去,重新回到他身邊。弘允心中說罷,便感受到背后那副柔軟的身軀傳遞來一陣陣溫暖,讓他千瘡百孔的心,仿佛有了些許活泛,也更產生了一些對溫暖的眷戀,想要抓住這份唯一的溫情。 “我不會再對不起你,弘允哥哥,不論過去,還是未來?!?/br> 沉寂許久,錦月說出這樣一句話,弘允立時渾身一僵,他懂了,懂了其中的含義,默了許久,嗯了一聲。 ☆、第110章 2.7.0 錦月這一夜在代王驛宅睡得并不好。 雖然現在已經開春了,城中雪也融去,可郊外的山嶺溝壑中還有殘血斑駁,夜來嗖嗖灌入城中,冷得如霜風割臉。 冷風從明紙窗呼嚕灌進來,將睡得本就不太踏實的錦月驚醒了。青桐睡在小隔間,聽錦月下床的聲音忙起身來看。 “娘娘您快歇著吧,奴婢來關窗戶就是。夜風寒,仔細別凍著身子?!鼻嗤┑?。 小桓與錦月同榻睡著,錦月怕風涼著他,緊了緊被子。小家伙睡得很香,絲毫沒有感知四周簡陋至極的屋舍和東宮的華麗抑或牢獄的陰暗有何不同。 他睡得那樣香,那樣無憂無慮,錦月也生出幾分羨慕,心里卻想著大兒子:不知小黎在祁陽侯府過得可還好。 “呀!”正此時青桐低呼了一聲,錦月驚,循聲看去,竟是行魏立在窗前,肩膀上扛著個小身子。 “娘娘,祁陽侯讓奴才把小公子送來了?!?/br> 錦月望著他肩膀上那一團罩在黑斗篷里的小東西一喜,忙至床前伸手去接,卻發現不對:“怎么一動不動?” 行魏也嚇著了:難不成是他一路飛檐走壁顛簸太狠,把小公子給顛壞了? 幾人焦急起來。青桐連聲輕喊:“小黎公子?” 然后行魏肩膀上那團小東西蠕了蠕,先露出一雙白胖的小爪,接著這雙小爪子利落地剝下帽子,露出可愛清秀的臉—— “娘親,舅舅說沒有確定絕對安全,不能動,會被人看見?!?/br> 錦月忍俊不禁,繼而又熱淚盈眶,伸手將久違的兒子揉進懷里?!澳镉H的小黎高了,身子也硬朗了,只是瘦了一些?!?/br> “兒子沒瘦,是長大了?!毙F子懂事道。 小家伙這一年來看見錦月的次數少之又少,聽聞親娘入獄,還可能被抄斬,怎能不擔驚受怕,好幾次半夜哭鬧著要翻墻進宮找爹爹理論,幸而都被尉遲飛羽攔住。 小黎只能呆一會兒。奴才們退下,錦月長話短說,抱著小黎胳膊鄭重問:“這幾個月爹爹來找過你嗎?” 小黎有些沮喪,搖頭:“自從娘親入獄,爹爹就再沒來找過我了?!庇趾谟珠L的眼睛侵染了眼淚,低下去,“娘親,我懷疑爹爹他不喜歡我們了?!?/br> “為什么這么說?”錦月心中知曉這個答案,可是她一直不想讓孩子面對這樣的煩惱。她希望她的兒子是在溫情和寵愛中長大的。 “因為爹爹當了皇上,他有皇后,還有好多小老婆,可是什么也沒給娘親,還任娘親關在獄中不聞不問。小黎……不想要這個爹爹了?!?/br> 錦月目中含淚,將孩子揉進懷中?!肮?,小黎,你只需要知道娘親永遠愛你就夠了。爹爹有爹爹的人生,其實,爹爹和娘親早就已經分手,所以你也別記恨他,我們只需要各自安好就是,明白嗎……” 小黎橫著袖子擦了漫出來的眼淚,應是扯出個笑容來,笑著點頭,抱著錦月的腰:“小黎有娘親就夠了?!?/br> 兒子的成長和懂事讓錦月又心疼又感動,他遲早要知道自己身世和其中關系厲害的。 其實,錦月聽見弘凌這幾個月都沒來見小黎,心中反而是松了口氣的。 若是他將他們母子二人,不,是三人,忘記了更好。 第二日卯時,皇宮來了一隊車馬,接錦月與弘允入宮。 今日要宣布分封圣旨。 馬車得得地行著,錦月與弘允同車而坐,卻沒有說什么話。 自從廢后出事,弘允的處境一日不如一日,他從容而明秀的性子就變得有些陰沉寡言,錦月自是懂得壓在他肩膀上的壓力。若是換做別的男子,只怕早已倒下,幸而他性格沉穩堅強…… 思及昨晚弘允面上那絲狼狽,錦月小心拿捏著話中的關心程度,不至于太多而顯得刻意、像施舍,也不至于太少,讓弘允覺得她有離開的心思: “咱們住的是代王驛宅,而下膠東代國正好無主,興許弘允哥哥會被分封到膠東。等咱們遠離京師,一切就可以重新再來了?!?/br> 佳人的聲音溫潤清脆,如泉水叮鈴,弘允自沉思中回神來,對上錦月眼睛勉力扯出個笑容來。 “弘凌不是簡單的人,雖然他沒有趁著巫蠱之案一并將我處死,但我只怕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我……” 弘允說道此處覺得這話太過悲觀,讓錦月聽了未免擔心?!安贿^大赦天下的旨意已下,興許我們能順利去代國,遠離長安便能重新安定下來?!?/br> 然而他心中卻想得透徹:弘凌沒有趁著巫蠱之案將他斬殺,不過是覺得讓他這樣干脆地死了,太過便宜了吧。 弘凌已是皇帝,有絕對自信勝過自己,接下來,他當會像貓捉老鼠一樣,一點一點將他折磨至死。 路上驟然一粒石子,馬車一跳,車轱轆聲和馬蹄聲亂了亂。弘允聽著亂聲,眼中、心中蒙起一層哀涼。 他已是離死不遠的人了。 弘允看錦月,錦月正擔心瞧他,目光相接她對他安然一笑,而后從未有過地主動伸手過來握住他的,那樣的溫暖,讓弘允眷戀。 “連死牢都走出來了,一定是上天庇佑著的,我們一起度過難關?!?/br> 他不舍說拒絕,也適時笑道:“好,一起度過難關?!?/br> 已經好幾個月不見弘凌,錦月在弘允身側后方一步立著,殿中央地龍椅還是空的。 他們已經到宣室殿站等了一個時辰了,還不見弘凌來。錦月站得雙腳發麻,卻又不能動。 伺候殿中的奴才個個將他們當空氣,也無人搬椅子來給他們坐,有意旁觀給他們難堪。 殿外有連綿擊掌之聲響起,宣聲的宣聲、下跪的下跪,那尊貴的人物濃墨重彩地登場。 楊桂安尖著嗓子道:“皇上駕到,五王和五王后還不快跪迎?!?/br> 不顧那抹玄黑與赤金的顏色,錦月擔憂看了眼弘允僵持、筆直的背脊,直到,弘允僵硬地撩開袍裾,跪下去:“秦弘允,跪接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br> 錦月也一同跟隨弘允跪下去。 那抹尊貴的顏色卻沒有回答,似是不屑于回答,從錦月跟前毫不停留地走過去。沉水香熏的味道隨他走過時所帶的風,飄入錦月鼻息間。 “皇上讓你們起來吧,別跪著了?!睏罟鸢怖渎?,他從前對東宮何其熱絡,而今跟了弘凌仿佛為了表忠心而格外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