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她神色平靜自持,錦月見她刀槍不入自有想法,時機還不成熟,便不多說了。 此時早前吩咐去掖庭領布匹的行魏匆匆回來,小心謹慎地鉆進殿來稟告,說是上安宮傳出四皇子拒絕撫慰圣旨,將皇帝歉意補償的金銀賞賜全數退了回去。 皇帝令人去宮外尋找蓮才人的尸骨,要移藏皇陵墓,也被弘凌阻止了,他斥皇上眼拙縱兇,不配為此事。 皇帝當場就氣昏倒了,一日沒醒。 “大漠軍師還在原安城中駐扎,現在弘允哥哥這派勢力分崩離析需重新整頓,皇帝如何也不敢得罪弘凌的?!卞\月頓了頓,問,“四皇子不接受皇上示好,是否是皇上沒有答應他的什么要求?” 行魏道:“娘娘好聰慧,奴才正要稟告。四皇子要皇上下告天下書,稱頌蓮才人賢良淑德,洗刷冤屈,并追封貴妃?!?/br> “這是應該,不算過分要求,皇帝不該不答應才是?!?/br> “并不止這一條,另外還有兩條。其一是要皇上將廢后罪行昭告、受萬人唾罵,其二,四皇子還要皇上對天下人發罪己詔?!?/br> 錦月從椅子上彈起來?!笆裁?!” 錦月心驚rou跳,可細想來,這確實是弘凌的做事風格,這樣決絕、徹底,不留轉圜余地。 “將皇后罪行昭告天下,受萬人唾罵,這不是狠狠在太子的臉上打下恥辱烙印么,他是要弘允哥哥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恥辱?!?/br> 錦月說著,忽然懂得弘凌的意思:他是在將自己曾經所受的屈辱,全數轉移到弘允的身上啊,一點,都不落下,那么相似。 誠如錦月所言,漠北大軍駐扎京師不遠,六皇子被車裂,童貴妃失寵,雖有端親王支持卻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名目爭奪勢力了,這一派算是沒有指望。而經過廢后這一招,太子弘允地位大動,東宮在母族和朝中官員的支持也分崩離析,不是弘凌的對手。 皇帝,是不得不從。 果然,半個月后,一封“告天下書”和“罪己詔”張貼全國各州各府各鄉的大小張貼欄。 一時間,天下人心大震。 街頭巷尾,唾罵聲、嘆惋聲只怕比六月的雷鳴還要振聾發聵。 尚陽宮與太子越發陷入困境,本慕嫡皇子弘允美名來的能人志士,也望而卻步了,轉投他人門下。尚陽宮處境更困難。 盡管告天下書中寫明,是皇后所為,太子未參與其中,但在子憑母貴的皇室,有個這樣的母親已足以毀掉前程。 好在弘允比錦月想象的要堅強、剛硬得多,他似浩瀚黑夜、廣袤的海水,默默承受、包容一切,一得空就過來陪錦月母子用膳。 他振作了起來,比從前更加努力的看書學習、忙于政事,只是從前那樣瀟灑、輕快的笑容越發少見,錦月時而看見他一個人對著虛空沉思,眼神沉沉。 心里雖有擔憂,錦月卻不好太過密切過問,免得給他壓力。 入了六月,夏日濃烈的席卷而來。 六月下旬那幾日十分炎熱,宮中鎮壓暑氣的冰塊都不夠用了,尚陽宮地位不如從前,被奴才擅自克扣了不少,是以熱沉沉的。 自太皇太后薨逝,皇后被廢中宮缺失,太后,便成了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明明烈日炎炎,身體孱弱的人都會氣息奄奄不想動彈,可太后卻仿佛精神越發好起來,不但梳理后宮、將各宮各局管理得有條不紊,還上調了各皇子、公主、妃嬪的月例錢。 后宮在發生不順諸事的陰云籠罩后,眾人終于迸發出一點兒喜悅,而這從前各種場合要么缺席、要么沉默不語的太后,也枯木逢春般抽出了蓬勃綠枝條。 這天下午,兩個內監從太后的清寧殿到尚陽宮傳消息——“太子妃準備準備,晚上酉時三刻甘露臺聽戲,太后娘娘吩咐了太子妃定要到場,您是她老人家的嫡孫媳,切莫缺席了?!?/br> 這一句話將錦月想托病的想法就給堵了。 推也推不掉。 錦月挑了件素凈的衣裳,以免招眼。 甘露臺的荷花在傍晚的夕暉中開得越發嬌艷,白中透粉,花心淺綠并著鵝黃的蕊,點綴在挨挨擠擠、連天的碧色里。 花依舊,人不同。 從前太皇太后最愛招皇宮眾人來此聽戲,現在太皇太后早已化作白骨,不過,一想深居簡出、身體孱弱的太后,卻活躍了起來。 來的路上,錦月從嘰嘰喳喳的宮女竊竊私語中聽見,說太皇太后從前和太后婆媳不和,太皇太后掌管后宮大權,太后一輩子都沒怎么得意過。 而下想來,錦月倒是理解了太后從前的“病弱”“深居簡出”,和而今的“枯木逢春”。 紅霞褪成深灰鉛色的時候,錦月見到了許久沒有看見的映玉。 她不再穿一襲白紗裙,而是緋紅花兒繡淺綠枝的拖地長裙,嬌艷秀美勝過池中荷花,奕奕然扶著太后的手,被一大隊錦衣宮人簇擁這,走來。 她對上錦月視線,略是一頓、臉色一白,而后血色回暖,唇角蕩出個笑意。 “妾身拜見太子妃娘娘,千歲千千歲?!庇秤窆杂X行禮,矮身動作極慢,似有不臣服。 錦月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慈眉善目的太后對映玉道:“都是自家人行那么大禮做什么,你身子同哀家年輕時一樣,都是嬌弱的,就別多禮了,想太子妃宅心仁厚不會怪你的?!?/br> 太后說著冷冷一瞥錦月,而后將錦月忽略,與映玉徑直跨過去。擦肩而過時,映玉悄悄瞟了眼錦月。 錦月將她小動作盡收眼底,瞧出她如今處境的得意和心中對自己的略略忌憚。 錦月臉上的繃著的笑容不改,只是那扯動的面部肌rou花了十分的力氣,略略僵痛。 眾皇子妃見太后都如此對待錦月,更是不將尚陽宮一行放在眼中。 秋棠輕輕扶了扶錦月的胳膊肘:“娘娘,咱們也落座吧?!?/br> ☆、第93章 湖心的戲臺子響起樂聲,叮叮咚咚、嘈嘈切切,穿著戲服的人開始唱跳。 還是這個水榭,這處歌臺,甚至連天上的漫天星子都還是從前的星子。只是,坐在老祖宗位置上的那銀發老人換成了另一個,只那左右宮娥、內監環繞伺候的熱鬧模樣,還差不多。 錦月掃了眼席位上,部分是皇帝的妃嬪,然后就是眾皇子的姬妾和公主們,并不見皇子的身影。錦月記得下午來通報的內監提過一句,邀請各宮主子們,而下看卻只有女眷來了。 夜色凋零了水榭外的姹紫嫣紅,這一片穿著各色綾羅的女子卻越發如花兒似的嬌艷。 雖嬌艷,錦月心中卻陣陣警覺,不敢絲毫放松。后宮女人們的明爭暗斗,可不是鬧著玩的過家家,指不定一個不小心,命就沒了。 畢竟現在的尚陽宮今時不同往日,她不能出錯,讓弘允落人話柄。 秋棠趁著給錦月斟茶的時候湊近,輕聲道:“娘娘,太后真跟換了個人兒似的,精神煥發了?!?/br> 錦月不動聲色瞟了眼太后和左右與她巧笑嫣然的兩個女子——一個是劫后余生、終于冒頭的映玉,另一個是繼姜瑤蘭被廢囚禁后,皇帝身邊的新寵傅婕妤,也是太后的侄女。 太皇太后和皇后一倒,這后宮生殺大權便落入太后了手中,連帶映玉也有升天之勢。錦月低聲輕嘆了口氣,心中了然,卻并不說出口。 正此時,旁邊長幾后坐的七皇子妃忽而道:“我這眼拙得,看了這半晌才看出戲臺上演的是‘代面’?!?/br> 她對太后嘻嘻一笑,又一眼朝錦月看來:“太子妃應當喜歡看這個戲?!?/br> 錦月不及說話,傅婕妤張口問:“七皇子妃為何說太子妃喜歡這出戲?” 七皇子妃奇怪地笑瞥了眼錦月后,賣弄道:“這宮中的戲啊分三種,一種是歌舞戲,還有就是參軍戲、傀儡戲。婕妤娘娘有所不知,這一出‘代面兒’歌舞戲講的是蘭陵王上陣殺敵的故事。蘭陵王容貌俊美,他覺得自己的美貌不能使敵人敬畏,所以上陣殺敵時都會帶著面具。這出戲啊,描繪的是蘭陵王大戰金墉城時勇奪三冠的場景?!?/br> 又有好事的人問:“那關太子妃何事?” 錦月心中咯噔,盯向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捏著手絹兒笑了聲道:“我可不敢說,畢竟四皇子可比蘭陵王厲害多了,長相也絲毫不遜色蘭陵王?!?/br> 她說不提,卻已經把弘凌拋了出來,宮中誰人不知錦月曾與弘凌有過一段,還有過生育,只是無疾而終罷了。 照此說錦月應當沉寂,再無人敢娶皇子曾經疼愛的女人,可偏偏命運眷顧,錦月不但沒有走上慘淡命運,反而當上了太子妃、越發榮耀,凌駕在她們這些自詡純潔高貴的女子之上。 叫人如何能平? 不少人掩唇竊竊而笑,錦月低頭自顧自喝茶,只當沒聽見。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相視一笑后瞟了眼錦月:“太子妃小心些手指,將茶杯捏那么緊若是碎了,只怕割傷了手太子要心疼呢?!?/br> 她越發話中帶刺,錦月將茶杯往桌上不輕不重地一放,吭地一響。 “伶牙俐齒雖好,可管不住舌頭咬到了是要出血的?!卞\月回敬七皇子妃一個綿綿含冷的眼神,“你說是不是,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不服,想要再說,這時一直悠然聽戲的太后適時打斷:“好了。聽個戲還不能安靜?!?/br> 她略有不耐,掃了過來,她青絲梳得整整齊齊,間或幾縷雪發,從前和藹慈祥的容色現在含了些上位者的嚴厲,“七皇子妃,太子妃不但是皇上的嫡兒媳,也是你們唯一的長嫂,怎能這樣對太子妃說話?” 七皇子妃暗暗撇了撇唇,不甘不愿卻不得不低頭,溫溫順順地應和告罪。 而后太后慈祥的目光落在錦月身上,錦月卻從這目光上覺察出一些冷厲,落在臉上、脖子上、肩脊上,涼冰冰的刺骨。從前太皇太后的為人嚴厲,她也沒有這樣渾身透涼意的感覺。 “太子妃?!碧舐暤?,“雖然七皇子妃語氣有些恰當,但她說的話是對的,宮中閑言碎語本就不少,你就安分些吧,哀家不想再聽見任何不好的傳聞?!?/br> 錦月被訓斥受辱,咬了咬唇,心知現在尚陽宮處境不比從前,為了不給弘允添事端還是忍下了這口氣,諾諾答是。 戲臺上的歌舞戲還在繼續,扮演蘭陵王的是個高大的男人,他戴著面具看不見臉,只間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襯這他頎長的身軀俊逸瀟灑,是頗有兩分弘凌的風采。 錦月緊攥著拳頭盯著戲臺,忍了許久才忍到曲終人散,太后率先退場,走時不忘親親熱熱地將手遞給一側的蕭映玉,笑贊—— “真是個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哀家的咳嗽癥若不是你一年來堅持不懈地為哀家調理,哀家可還有苦頭要吃呢。四皇子得你這樣巧手的好內助幫襯照顧,難怪這樣優秀?!?/br> 映玉嫣然笑答。 在場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了清楚,知道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太后親近上安宮了,第二層,便是這位地位還低微的昭訓,恐怕要步步高升,那“內助”二字,是否映射蕭昭訓可能當上赤手可熱的四皇子的正妃? 眾人對映玉,這個曾經看都看不上眼的低等姬妾越發客氣殷勤起來。當真風水輪流轉。 錦月挨了這頓訓斥、遭了太后當頭一棒下馬威,那些不甘的皇子妃們態度更加輕慢,一個個走在錦月前頭,錦月反而落在了最后離席。 此時天已經黑下來,錦月心悶想走走,就沒有坐輦,讓秋棠打著燈籠扶著她走。 前頭各殿主子的隊伍一串一串,星星點點的紅和黃,如地上的銀河帶子。 秋棠扶錦月走,低聲不忿道:“個個狗眼看人低、見風使舵的,娘娘還沒起身離席,哪里輪得到他們這些庶皇子的姬妾?!?/br> “今時不同往日,她們的夫君雖不如弘允哥哥優秀、也不是嫡子,雖無功卻也無過,但在皇家,無過比什么都好。弘允哥哥再多功勞,也抵不過母親的罪過,皇帝的介懷?!?/br> 錦月小聲道,以免讓侍立路旁的人聽見。 秋棠見錦月容色淡淡,并沒有怒氣,自覺愧疚道:“娘娘寵辱不驚,勝她們千倍百倍,咱們只要咬牙熬著,太子總有再出頭之日?!?/br> 秋棠最后一句話讓錦月略略煩亂,下意識不愿去想未來上安宮與尚陽宮的你死我活。 夜色濃稠,兩側假山流水叮咚窸窣,小林在晚風里沙沙作響,吹來一陣夜來香和荷花的味道,舒緩了白日的燥熱,白日吵雜的蟬鳴也安靜。 錦月心情也好了一些,停在水塘旁歇息,卻不想一盞燈籠靠近—— 是一雙主仆走來。 距離漸近,光線昏暗,錦月和來人都沒看清彼此的容貌,卻都認出了彼此,因為太過熟悉。 蕭映玉一愣,旋即道:“夜深了,jiejie竟還在此逗留?!?/br> “你不也在么?!卞\月冷淡回道。 “我丟了一副翡翠如意鐲子在水榭,想著夜色獨好便散步回去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