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給朕住口,再不住口……”皇帝怒不可遏,他孱弱的身子幾乎承受不住這樣猛烈的怒火,他提起姜瑤蘭的衣襟拎住她:“你信不信朕一劍斬了你!” 姜瑤蘭又如麻袋一樣被皇帝丟棄,她想說“信”,可劇痛令她再說不出個字,只聽皇帝又怒聲: “若不是你們母子,瑤華和三皇兒定然還安然陪在朕身邊。也不至于令朕錯殺了蓮才人,錯怪四皇子。你們這對假模假樣的蛇蝎母子,朕,朕絕不會,輕饒了你們!” 姜瑤蘭聽見皇帝提到兒子弘允,在痛得昏死之際又清醒過來,想要爬過去求饒,卻發現已經沒有手可爬了,氣若游絲地看那男人消失在殿門口,顫聲哭求—— “皇、上……不關,不關弘允的事……皇上……都是臣妾,一人所為……一人……” 她昏死過去,等再醒來只見錦月抱著她,她的血沾得錦月渾身都是。 皇帝前腳一走,錦月后腳就趕來,沖破宮人阻攔才見到了姜瑤蘭。 “皇后娘娘您再等等,侍醫已經在路上了,您堅持??!”錦月含淚說,饒是曾在暴室中看慣了生死,可是姜瑤蘭渾身鮮血、斷去雙手的樣子還是將錦月嚇了一跳。 “錦……錦月……”姜瑤蘭臉、唇血色全無。 “皇后娘娘先別說話,保存體力要緊,一會兒侍醫就到了!”錦月安慰道。 姜瑤蘭此刻已不在乎自己生死,她失去雙手,只能激動地盯著錦月:“本宮死不足惜,但允兒,是無辜的……錦月,你要記得答應我的誓言,不要,不要離開他,答應我,一定,答應我……” 她斷斷續續道,錦月點頭應允,她才安了心,安慰一笑?!氨緦m沒有,看錯……錯你……” 她目光轉向虛空,血淚相和流,錦月頭次見這內向隱忍的女人情緒崩潰,泣聲道: “蒼,天……我姜瑤蘭并非,天生狠毒啊……求你,放過我的允兒……” 姜瑤蘭昏死過去。 錦月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有一道影子投射在腳邊,循著看去門口,只見弘允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驚愕,怔愣,渾身發顫,盯著她們。 “母后!” 弘允沉聲喊道,三兩步躥過來將姜瑤蘭抱起。 錦月從他看來的目光中看見了水光和復雜的沉重,心中一凜—— 弘允向來從容沉穩,她從未在弘允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眼神,那雙有些恍惚的眸子讓錦月心中一抽。 弘允抱起姜瑤蘭,親手撿起姜瑤蘭斷去的雙手,奔出冷宮大殿。 錦月知道他是抱皇后去找御醫診治,宮中的太醫院就在這附近。她雖遣了人去尚陽宮找侍醫,可畢竟尚陽宮離這里還遠,恐怕侍醫到時已經為時已晚。 錦月忙跟上去。 冷宮的侍衛宮人阻攔弘允,發生了刀劍沖突,弘允帶了隨扈前來,混亂中弘允的衣裳被劃破了兩道,幸而沒有受傷。 他們奔到太醫院,可御醫們個個老jian巨猾,無一人肯醫治皇帝現在最痛恨的廢后,只將他們畏如蛇蝎! 當值的四位御醫齊齊跪在面前,任什么都不肯為姜瑤蘭止血—— “太子殿下,不是臣等不想給廢后診治,是不敢給娘娘治??!” “是啊殿下,您就饒了奴才四個吧?!?/br> 弘允隱含大怒,只從小到大養成的風度還讓他維持著冷靜,與他們周旋:“本宮要你們診治我母后,不是要你們的命,你們求什么饒!” 御醫四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弘允雙拳緊攥得發顫,從齒縫里迸出命令聲音:“本宮令你們快治!” 四御醫應聲一抖,其中一人身子晃了晃有些動搖,可又給同僚看了眼縮回去。 “本宮讓你們快治!聾了,還是啞了!” 四御醫之一膽子稍大,為了保命是狠下了決心,不怕說話得罪弘允,硬聲道: “太子殿下,廢后計害太皇太后、瑤華皇后和三皇子,又嫁禍四皇子,這等滔天重罪,奴才們可不敢碰。只怕皇上龍顏大怒,我們四個都得跟著死。臣等都是皇家的奴才,但奴才的命也是命,太子未免太強人所難?!?/br> 他一開頭,其余的人跟隨,出言不遜—— “正是正是,太子不是不知廢后重罪,怪不得我們不診治啊……” “太子殿下請回吧,奴才們還等著收拾去宣室殿給陛下瞧身子呢……” 世態炎涼,朝人夕變。弘允咬牙道:“母后平日待你們不薄,你們卻落井下石,冷眼旁觀,你們良心過得去嗎!” 四人大駭,忙擦冷汗撇清關系—— “臣等四人安分守己,皇上曾贊太醫院高風亮節,奴才們與廢后只是主仆平常往來,可半點別的交情都沒有,太子話可別亂說啊……” “你們!” 就在這僵持的片刻,姜瑤蘭鮮血滴紅了地面,毫無知覺,甚至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錦月照拂著她急紅了眼睛,喊了弘允一聲:“殿下,時間緊迫,不宜再拖了,皇后怕等不了……” 弘允緊攥雙拳幾乎捏碎骨頭,而后驟然一松,語氣溫和下去:“就當本宮請你幫這一次,這番恩情,本宮會記得……” 錦月聞言心疼不已,高貴的天之驕子,何曾這樣輕言細語請求人幫忙過。 四御醫心生不忍,有了動搖,錦月剛燃起一絲希望,那四人又忽然朝門口看了一眼,大駭,連聲拒絕弘允—— “太子請回吧,恕臣等不能從命!” 弘允呼吸一沉,拔出隨扈的長劍就要斬殺幾人,而后發現了門外來的人。 錦月也一同看去門口,只見宮人錦簇,為首高大頎長的男人穿著玄黑華服,玉冠高束,風姿綽綽、冷冽妖冶。 他走近一步,屋中御醫就害怕一分、遠離太子弘允一分,拜見道:“奴才拜見四皇子殿下,四皇子吉祥如意、福壽安康?!?/br> 和對弘允的態度,區別明顯。 弘允緊攥著長劍,盯著弘凌走進來。 弘凌面色冷淡,將屋中一切視若無睹。 太醫院的奴才們立刻前呼后擁、唯命是從,搬椅子倒茶熱絡殷勤,毫不含糊,唯獨將弘允和昏死過去的廢后姜瑤蘭晾在一旁。 態度對比明顯,錦月都能深刻感受到弘允此刻的受辱。 弘凌坐下,喝茶掃了眼屋中之人:“人命危在旦夕,為何不治?” 御醫摸不準他脾氣,面面相覷不敢動作,弘凌咔聲放下茶杯:“治?!?/br> 四御醫猶不敢動。 “聽不懂本殿的話么?”弘凌冷聲綿綿道,含了冷厲。 御醫一駭,連滾帶爬診治姜瑤蘭。姜瑤蘭終于被抬上榻去。 弘允一動不動盯著弘凌,弘凌涼涼看了他一眼:“我幫了太子這次忙,這回的恩情不知太子是否記下了?!?/br> 弘凌輕勾唇,俊美的容顏寒氣森然,屋中奴才們都是渾身冷汗直冒,只覺在他身邊呆一刻都無比駭然——誰也不知道這個脾性莫測的冷酷皇子下一刻會做出什么,聽說近來他的喜怒越發難以揣測了。 錦月心懸起,擔憂地看弘允,卻見弘允背脊筆直,從容和沉穩在他被刀劍劃破的衣裳下,襯托得幾分末路的凄然。 錦月熟知弘允的性格脾氣,知他當是隱忍著巨大的急怒。 弘允冷回道:“本宮自是會記得,四皇兄的‘大恩大德’!只等他日,一一還報?!?/br> 弘允說罷大步朝里去看姜瑤蘭,走了幾步回頭來看錦月。 他冷硬的目光觸及錦月時微微閃爍、柔軟,余光又將弘凌和錦月盡收眼底。 他眨眼間的遲疑后,終是沒有叫她,自己進去了。 “不跟進去表達關懷?”弘凌自顧自喝茶,問道。 他話中的諷刺錦月怎會聽不出,錦月面無表情地看他:“宮中斗爭難免頭破血流,各自立場不同,我不怪你心狠,可你為何一定要折磨他?從上安宮大老遠跑來,故意給他難堪?!?/br> 弘凌握茶杯的手指因驟然用力而微微泛白,只是一瞬?!霸趺?,你心疼了?” “太子對我恩重如山,我心疼又如何。再說,我心疼誰并不關你的事!” “當然關我的事?!焙肓璺畔虏璞酒饋?,步步逼近錦月。 他高大,錦月只覺一片陰云籠罩過來,后退幾步也逃不開他的壓迫。 弘凌冷冷俯視她含了絲笑容,錦月看得毛骨悚然。 “作為你的舊情人和第一個男人,我還是十分在乎你的?!?/br> “你!”屋中奴才侍立,多少雙耳朵聽著,錦月深覺受辱,牙齒幾乎咬破唇。 弘凌本想站定,可是這玲瓏溫暖的身子近在眼前,他又不覺逼近兩步,想要靠近,再靠近一些,身體再渴望那份久違的溫柔和暖熱。 可,他嘴里吐出的話依然很難聽。 “尉遲錦月,你就那么喜歡同情弱者?當年本殿深處冷宮,處境凄清,你便像只護短的母雞深深愛著我。而今太子處境凄慘了,你又同情心泛濫要心疼保護他了。你忘了自己當初是怎么對我愛意綿綿,不離不棄的么?” “夠了!” 錦月退無可退,斥,“算是我當年年少無知瞎了眼,你何必揪著過去的事來羞辱我!” 錦月怒視弘凌一眼,推開他奪門而去。 這份溫熱驟然消失了,弘凌才驀地一愣,靜站了一會兒才冷靜了些理智,想起剛才那番話只覺幼稚愚蠢極了,略略心煩。 江廣小聲問詢:“殿下,咱們不是來配藥的嗎?還是快請江大夫為您配藥吧?!?/br> 這番相遇,確實是偶然。太醫院藥物齊全,上安宮一行是來抓藥的。弘凌并不知錦月和弘允在此。 弘凌瞄了眼佳人消失的方向,眉目更冷。 你對弘允有多善良,對我,就有多無情?!岸鲾嗔x絕”,恩再斷義再絕,終是斬不斷你我之間的關系。 小黎,他是要要回來的! 不錯,他已然知曉小黎在祁陽侯府。 …… 救了一天一夜,姜瑤蘭堪堪保住一條性命,奄奄一息躺在太醫院偏院的小榻上,斷掉的雙手被白紗布包裹著滲著血跡。 青布碎花的老棉被蓋住她殘缺的身子,姜瑤蘭頭發蓬亂,面上病死之氣凋零了美貌,仿佛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 床前弘允一語不發守著,錦月照顧在側,時而給他遞上一杯茶,他也沒有喝。 “弘允哥哥,你已經守了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吃點東西休息下吧?!卞\月從秋棠手中拿過披風蓋在弘允身上,弘允才有了反應。 他整齊的睫毛顫了顫,清俊的容顏略略憔悴,望來的目光疲憊,而有些陌生。 “你不需要同情我,留下來陪我受苦?!焙朐时藭r聽見姜瑤蘭和錦月的話,他聲音沙啞,收回了目光,略有黯然,“若不能給你幸福,我寧愿放你走……一個人受苦,總比兩個人受苦好?!?/br> 錦月打斷:“你要我往哪里走,天大地大,我并沒有第二個家了……” 弘允身形一顫,目光對上錦月的眼睛,動容之后緊緊將錦月揉進懷里:“給我了一些時間,錦兒,我需要重新站來……” 錦月啞聲說:“好,我陪你、等你,站起來?!?/br> 弘允看著床上斷手的母親,羞愧、痛苦、憤怒,百感交集,這一刻他才發現,前半輩子都活得太美滿,而不懂得那樣的生活有多幸福。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什么叫生活,什么是苦,什么,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