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今夜,是小團子的末七了。燒過今晚,便不能再燒東西給他。 “jiejie,今晚是末七了,咱們準備的這些東西燒過去,想來小黎也暫時夠用了?!毕汨鮼硪欢鸭堝X和衣裳。 周綠影在一旁幫忙遞東西,而后將門打開,以便魂魄歸來。她也去外頭守著。 錦月默然哽咽,捧起雙小鞋子閉眼在臉上輕輕摩挲,光滑的緞面仿佛孩子滑滑的圓臉蛋兒?!澳镉H別哭了?!薄昂弥灰±柙?,娘親就不哭?!薄澳悄镉H別哭,小黎永遠不會在娘親身邊的……” 腦海里回憶里的話,在這盆跳躍的紙錢面前,越發讓心口鈍痛。 香璇紅著眼睛握錦月的手:“jiejie,放進去吧。燒過去,孩子才能穿上?!?/br> 錦月心痛地呵嘆了口氣,才鼓起勇氣將掌心的小鞋子放入盆中,立刻火焰蔓延上鞋幫。 “人三魂七魄,三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還有三年,我還有三年的報仇時間?!卞\月咬牙道。上官母女,楊丞相府,弘實夫妻,還有……還有蕭映玉。是他們串通,害了孩子。 香璇:“jiejie還是怪太子殿下,是嗎?” “是,我是怪他??墒?,我更怪自己……決定留下的是我,決定將小黎交給他保護的,也是我。是我親手將孩子交到了他手中,成了他宏圖大業上的鋪路石子?!卞\月心痛如絞。 “這怎么能怪jiejie,jiejie當時重病不起,我也沒出息的臥病了,只有將孩子交給太子照看。誰能知道,皇上竟要東宮一同去圍獵,誰又想到蕭昭訓竟、竟有此惡毒之心,唆使了那些惡人鉆空子?!?/br> 錦月緊咬貝齒,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痛,跳躍的火焰里仿佛映出小團子嘻嘻笑的可愛臉蛋。 這時守在門口的姑姑周綠影跛著腳急急走進來:“小姐、香姑娘,有人來了!” 香璇:“怎么可能,淺荇和行魏不是守在外頭……” 她話音未落就看見一個素緞男人的影子出現在了庭院中,他似遠遠朝一旁的錦月來,如深秋降的霜,停在夜色里。 錦月低垂著眸,無動于衷。 香璇見錦月如此,猜想她應該也已猜到來人。其實她上兩回就發現了,每隔七日燒七,太子就會來,只是之前他都在夜色里站著不曾出現。 周綠影正不明白,香璇便上前拉了她小聲說“咱們先下去吧?!本鸵坏廊ピ鹤哟箝T處守著。 紙錢從錦月手中落入火盆里,立刻火焰噗呲一聲輕響,火舌吞吐之后愈發明亮,映在錦月濕潤的眼瞼上。 一股霜氣迎面撞來時,錦月也不抬眸冷聲道:“你來做什么?!彼抗饴湓诿媲澳腥怂椎乃鼐勁劢巧?,只覺這哀喪的霜白扎在眼睛里刺得她淚水又不住涌,錦月趕緊抬袖子擦去,不想再在這人面前落一滴眼淚。 “今天是孩子的末七,我來送送他?!?/br> 錦月狠狠抬眸看去:“你有什么資格送他?是你和你的手下,為了你們的宏圖偉業,見死不救,是你們犧牲了他,你現在有什么資格來送!” 弘凌清粼粼的瞳眸激蕩起沉痛、自責,薄唇緊緊咬出些蒼白。許久,他蹲下從竹籃里拿了一件新做好的小棉襖,輕輕放入火中。 “別碰這些東西,你沒有資格碰它們!”錦月冷沉道。 “是我之錯,我答應過你好好保護孩子,卻沒有做到?!?/br> “你不是‘沒有做到’而是‘不愿做到’!”錦月恨聲打斷,目光也犀利起來,“你明明可以守著孩子不去狩獵,可是你為了籠絡朝臣、為了討好尉遲心兒你去了!這是其一?!薄暗阕畲蟮腻e,是明知小黎是誰害死的,卻還任由皇帝將孩子從族史上除名,包庇兇手!” 弘凌張了張口,終沒有辯解?!笆碌饺缃裾f什么都為時已晚,你要恨我怨我,我都認。但孩子畢竟有我一半骨血,他一定也想我一起送他離開人世?!?/br> 錦月狠狠收回臉,盯著一旁默默垂淚,又橫了袖子擦去淚水,不想再說。 是,什么“都為時已晚”了,爭吵已無意義。 暗月無華,夜色寂寞。 屋里兩人,圍著火盆燒著給小團子的東西?;鸸馓S在錦月和弘凌的臉上,再暖的顏色和溫度,也暖不了心。 因為愛情,生下這個孩子,也仿佛因為彼此越走越遠,孩子,也一同被老天收了回。 時而如今,他們之間仿佛除了一段不美的回憶,再也不剩什么。 只恨時光無情地流,不能停留在當年彼此最美好的一刻,讓時間一點點將那時的美好剝離、碾碎。 …… 紙錢、衣物、鞋子等等都燒光了,錦月和弘凌都沒有說話,靜靜守著火盆里最后一?;鹦墙├涑苫?。 錦月背過身,冷道:“你走吧!七七已燒完,小黎的魂魄,也已走遠……你我自此,不必再見?!?/br> 身后似有沉沉的腳步聲朝門口移了移,錦月看見腳邊男人被燭火拉長的高大影子印在了跟前,一頓。 “走之前,我想最后想問你一句話?!焙肓杳娉T外,也背對錦月,“你真的,愛他嗎?真的,想嫁給他?” “弘允與我青梅竹馬,對我千依百順,我有什么理由……不愛他?!卞\月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弘凌雙拳緊緊收在袖子下,緊攥得有些發顫:“所以,你是真心想嫁給他?!?/br> 錦月想說“是”,可是忽然胃里一陣惡心,強烈地想要干嘔,錦月一慌,死死咬住牙關、忍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久久得不到回答,越發的僵硬,最后冷冷淡聲說:“他,是比我會照顧你。往后……祝你幸福,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br> 弘凌大步決然離去,尉遲府為大婚而布置的紅綢輕輕飄著,他那一抹素色,在喜慶的嫣紅中越發顯得凄清。 直忍到弘凌走遠,錦月才軟在茶幾旁,扶著茶桌翻江倒海的干嘔起來。 “jiejie,jiejie你怎么樣!”香璇忙進來,端熱茶給錦月順氣、漱口,錦月才緩過氣來。 “太子可發覺jiejie懷孕了?” 錦月搖頭,香璇和姑姑周綠影才放下心來。 周綠影道:“院子里的兩位侍醫是五皇子親自挑選來的,想來信得過,讓他們開了一副止吐的藥,莫在大婚那天出問題才好?!?/br> …… 弘凌從尉遲府出來,還是上次的長街。這次同來的是李生路和將江廣二人,另外還有刀疤臉書生模樣的將領,兆秀。 因為最近一月弘凌出宮頻繁,且都是七日,是以上次受了仇敵弓箭手伏擊,羽箭傷了他腹部。 長安城里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出了重重宮墻仿佛四處都是要他命的人。是以這次軍師角色的兆秀堅持讓弘凌帶他們三個。 江廣追在弘凌身側著急道:“殿下,大后天錦月夫人就要入尚陽宮了,咱們明天必須行動了殿下。奴才要不連夜去準備?” “撤了?!?/br> “殿下?” “本宮說,撤了?!?/br> 李生路更為狡猾,給了江廣個眼色讓他退一邊,別太聒噪,三隨扈隔著一段距離安靜地跟在弘凌身后,不打擾。 弘凌也不騎馬奔回宮,獨行在夜晚寂靜黑暗的街道上,一語不發。 街道兩旁,萬家燈火已滅,家人團聚在屋中安睡,弘凌踽踽獨行在看不見盡頭的長街,顯得格外突兀。 光線太過昏暗,不管弘凌怎么虛著眼睛也看不見,那盡頭是什么,只是一片黑。 “眾叛,親離……”他呵笑了一聲,忽地捂住胸口不由一嘔,喉頭便有些腥甜。 心中翻涌情緒令他四肢發麻,神志、思維也開始不對勁。 弘凌使勁錘了自己太陽xue一拳頭,閉眼努力驅散腦海中那些混亂的思維,想要清醒。心中又不覺自嘲,是不是有一日,他連他自己,也會離了自己,成為一個可笑的瘋子? “殺!”一個輕而急促的聲音一響,而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一排涌上來的殺手。 江廣、兆秀、李生路立時圍上來護住弘凌。 刺客見敵寡己眾,不由嗜血而笑,可當他們圍上去興奮刺殺之后,才發現又有一隊宮中高手從外頭將他們包圍。 “該死,中埋伏了!” “為了五皇子,咱們拼了!為天下蒼生,殺了這滿手血腥的太子!” “擁立五皇子為儲君,殺了這惡鬼……” “……” 一翻慘烈廝殺,弘凌卻自始至終都沒抬眸,在刀光劍影里、血rou橫飛里,朝著那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一步一步走。 江廣、李生路、兆秀三人都是跟隨弘凌在大漠戰場出身入死的高手,一翻血拼都殺紅了眼。 最后一個刺客被李生路橫劍刺穿胸腔,抽出血濺三尺。廝殺聲,自此平息。 李生路疾步上來抱劍稟告:“太子殿下,是端親王和六皇子的人,不是尚陽宮的??磥?,弘實和童貴妃他們已經有心和皇后和五皇子決裂了,此番才嫁禍他們?!?/br> 弘凌模糊得有些錯亂的神志,在看見李生路所握長劍劍刃上,滴滴答流動的粘稠鮮血時,視線有了焦距。 這一抹,黑暗中唯一的流動紅色,如此清晰地呈現他眼前,弘凌似乎聞到血液散發的腥熱之氣。 流動的血滴仿佛提醒,告訴著他這一條路,是什么路! 弘凌再側目看向前頭看不見頭的黑暗,腦子清醒了,揮手奪過李生路的劍一撣,血流過劍身后落入黑暗,劍刃立刻更加銀亮,映著他的側臉。 他走入黑暗,不再停留。 ** 尉遲府被紅綢裝點了遍,朱漆燙金釘子的大門也大開著仿佛迎接來往的客人。 婚前兩日,宮中衣著鮮亮的侍者排著整齊的隊伍,入了尉遲府,伺候錦月,為大婚做準備。 近來太皇太后愈發病重,宮人告訴錦月說“已是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只怕是挨著一口氣,等著寵愛的曾孫成家立業。 因為婚事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準備,是以通婚書也才送來半月而已,現下還擺在桌上。 錦月心中任由宮人們折騰,焚香、灑吉祥水去晦氣、供上如意石榴紅玉祥瑞等等,心中卻有些說不上為什么的淡淡惆悵。 若是,當年沒有她突發奇想的和弘允約定一年之期,去尋找命定的情愛,自己應該早在六年前剛剛及笄之時,就已經走這些禮儀,嫁入了尚陽宮成為他的妻。 而今看來,卻仿佛有種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宿命感。 可,命這個東西,誰又說得清。 “jiejie,這通婚書可需要放在柜子里一并帶進宮去?”香璇捧起十日前尚陽宮一隊函吏送來的通婚書。 錦月正由一雙藍錦衣、頭戴珠花的侍女伺候著梳發,篦子沾了御用的桂花油膏梳過錦月烏黑長發,一絲絲,芬芳而潤澤。 錦月不能動身子,抬抬手,香璇捧過來。 通婚書是約定成婚的憑證,裝在掐金絲、吉祥如意紋包邊兒的楠木盒子里。 盒子長一尺二,象征十二個月;寬一寸二分,象征著十二個時辰;木板厚二分,象征兩儀;盒蓋厚三分,象征三才。通婚書寬八分,象征八節,并用五色的絲線束著。 每一處,都預示著天長地久、時時刻刻地相守,預示著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錦月打開信函,上頭是弘允用小楷寫的字跡。 雖說從小到大看了不少弘允的字畫,每一張,都是寫得極好的。 然而,錦月看見這張求娶約定的通婚書時,還是不覺驚嘆。 他竟能將字,寫得這般認真,這樣的俊秀工整。